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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第1页)

第二十回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原来这门口的电灯通亮,沿门的两边,排列了许多马车汽车人力车。想了一想,既然来了,且照着洪俊生的话,当真一直便往里走,也没有谁去拦阻他。走到第三个院子里,仿佛听见许多人争吵的嘈杂声音,像是许多人相骂,又像是什么会场上,有许多人在那里辩论什么似的,只是听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声浪。忽然一阵檐风,由墙的犄角边吹了过来,只觉得一种很浓厚的气味,冲人的脑子。仔细闻一闻,却是鸦片烟味。他想俱乐部里有鸦片烟,这也是一种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像这种浓厚的气味,好像在烧烟土一般,却很奇怪。他正在这里想,忽然洪俊生在身后边叫道:“在这里,在这里。”杨杏园回转头来一看,洪俊生站在厢房门口招手。他走了进去,房子里并无别人,小圆桌子上,却摆了两个菜碟子一碗汤,有半碗蛋炒饭放在一边。洪俊生笑着问道:“你可吃饭?我请你。”杨杏园道:“我刚吃的稀饭,不能再吃。但是你怎样一个人在这里吃起饭来了?”洪俊生道:“我有个朋友,刚才中了一宝,赢了三百多块,我说着好玩,要吃红,谁知他真顺手给了我一张五元的钞票。我正肚子里饿了,就拿了这个钱,吩咐厨房开一客饭来吃,带着在这里等候你。”杨杏园听了这话,一看桌上的菜,一碟花椒鸡,一碟烧冬笋,一大碗雪笋汤,并不像随便的菜。便问这是怎么算法?洪俊生道:“照规矩,是半块钱一客。他菜弄得好些,大概总是给一块钱。若要点菜吃,那就贵一点。”杨杏园道:“还能点菜吃,那不成了小馆子吗?”洪俊生笑道:“小馆子的菜,未必还有这样齐备。”杨杏园道:“这样说,未央俱乐部里的人,都成了老饕了。”洪俊生坐下去吃饭,笑着把饭吃完,放下筷子,抽出手绢,揩了一揩嘴。笑着对杨杏园道:“你以为这个俱乐部的人,也像九号俱乐部一样吗?这里面的艺员,不一定是两院的分子。所谓艺员,乃是手艺的艺,不是会议。上中下三级,每天来来去去,也不知有多少人。三个人里头,有一个人吃饭,这小厨房的生意就很好了。”说时一个穿了围裙的厨子,拿着一只托盘进来收碗。对洪俊生道:“四爷今天怎样?”洪俊生道:“我没有动手。”厨子道:“今天好热闹的场面!听说有一万多的输赢。刚才齐子雪捡了一个便宜,一句话,得了一千块钱,这不是点得着火的运气吗?难怪人家新升局长哩?”洪俊生道:“怎么一句话捡一干块钱呢?”厨子道:“今天来了一位新冤桶,不知道是哪部一个佥事,带来了三千块钱,一定要作庄,不到几宝就输了两千。他急了,说:‘还有一千块钱,我要双,作一宝卖了出去。’齐子雪正背着两只手,站在桌子横头看宝路,正在等机会啦。听了他这句话,随口答应一句,说:‘我买。’这位佥事不等人家说第二句话,往上一跳,抬起手来,使力叫了一句双,一下就把宝盒揭开,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单。他摇了两摇头,叹了一口气,把面前堆的十叠钞票,双手往齐子雪面前一推,说道:‘你拿去,你拿去。’一声不响,红着脸,就走。你想齐子雪的话,是随嘴说的,本来成心讨他的巧,揭开来是个双,他掉转身就走,你奈他怎样?这位佥事当时就是不叫他拿出钱来比一比,至少也应该重问一句,问他算话不算话呀?等到自己一揭开,你输了,你的钱摆在桌上,还收得转去吗?”厨子指手画脚,正说得高,兴,外面有人喊道:“老刘,你收碗怎样收这半天?还不快来。”厨子听见叫,便将碗收着走了。杨杏园问洪俊生道:“这样说来,你们这里,竟是一座很大的赌局了。”洪俊生道:“也不算大,不过有人保险,办得很热闹。”杨杏园道:“不赌钱,也可以去观场吗?”洪俊生道:“可以,赌场上,是没有阶级的。”

说着洪俊生就把他引进一重院子,上面正房里面,电灯通亮,人声吵得一塌糊涂。揭开帘子进去一看,只看屋子中间,有两张大餐桌子,并拢在一处,足有三丈来长,围桌子四周,坐了一排人,座的后面又站了一层人。桌子正面,有一个人将宝盒摇了一摇,放了下来,袖着两只手,在那里抽烟卷。这四围的人,就都拿出银元钞票来,也有放在里面的,也有放在外面的。杨杏园看见有些人,拿出钞票来,摇了几摇头。有些人拿出钱来,使力的在桌上一丢,骂了一句之后,接上又说道:“我偏要押者宝。”有些人拿钱在手上数来数去,却回过头同旁边的人说话。有些人把钱放在面前,却抽着烟卷,在那里想心事。一会儿,那人把宝盒子一揭开,就是人声大哗:也有乱骂的,也有叹气的,也有冷笑的,也有哈哈大笑的,也有笑着和旁观人说话的,也有埋怨人的,闹成一片。那开宝的对面,就有一个人,把一边的银元钞票,留着不动,把一边的银元钞票,拢在一处,就往怀里一扫,再拿出钱来,照着那边存留钱的数目,一份一份赔了出去。顿时满桌子都是人手,许多长袍马褂的阔老,也是一样。里面闹的这个时候,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歪戴着皮帽,穿着哔叽皮袍,外套青缎子坎肩,口袋上挂了一串金链子,左手胳膊上搭着一件大衣,右手拿着一根手杖,七溯八掷,口里衔着半截雪茄,挺着胸脯于走了进来。那边赌场上的人,看见这人进来,纷纷的对他打招呼,早有人过来,和他接了大衣和帽子,围着看的人,也就闪开了一条路,让出一张椅子来,请他坐下。他就将衫袖一卷,用只手按着桌子,对桌面上的钱,望了一望,笑道:“今天的局面,也不算大,我歇一会儿再来。”杨杏园看这人架子这样大,好像有点来头,便轻轻问洪俊生道:“这是个什么人?”洪俊生道:“是个木匠。”杨杏园道:“你瞎说,天下哪有这样的木匠?”洪俊生道:“你不信吗?我再指两个人给你看看。”便私下问道:“这桌上有两个议员,你认识不认识?”杨杏园道:“有一个小胡子穿蓝缎袍子的,我认得,他是众议员宋秋风。”洪俊生道:“你再瞧瞧他身边坐的两个人。”杨杏园看时,上手坐一个胖子,漆黑的一张脸,一张阔嘴,露出四五粒黄灿灿的金牙齿,一颗冬瓜似的大脑袋,额角上直冒黄豆大的汗珠子。身上穿一件灰缎袍子,胸襟上几个钮扣全没有扣上,敞着半边胸脯,露出一卷狐皮来。看他面前,倒摆了许多的银钱。下手坐的一个人,白净的脸皮,养着两撒胡子,穿着青呢马褂,架着玳瑁细边眼镜,左手上还带着一只钻石戒指,那钻石足有蚕豆那样大。洪俊生道:“你看这两人,像什么角色?”杨杏园道:“也无非小官僚、小政客之流。”洪俊生听了这话,对他笑了一笑,便把他拉到一边说道:“你这个人,难道也是一副势利眼吗?”杨杏园道:“这话怎说?”洪俊生道:“这两个人,胖子是开窑子的龟奴,胡子是私贩烟上的小流氓。你看见他穿得很阔,你说他是官僚政客。你专凭衣衫取人,还不是一副势利眼吗?”杨杏园听了他的话,想了一想,却也有些像。便道:“既然有这些人在内,为什么议员也坐在一处?”洪俊生道:“我不是说了么,赌博场上是没有社会阶级的。”杨杏园道:“只顾看赌博,正事都忘了。白天你不是约我来看宋版书吗,书呢?”洪俊生道:“这个卖主,刚才还在这里,怎样一刻儿会不见了。大概是过瘾去了,我带你上里面去找他。”说着,引着杨杏园又进了一个院子。那鸦片烟的气味,十分浓厚。上面屋子,挂了一层厚厚的青布棉帘子,洪俊生将帘子一掀,只觉一阵热气,夹着汗臭、油味、鸦片烟香,由里面直窜出来。杨杏园猛然的冲着这一阵热气,一阵恶心,由不得要吐出来。一看洪俊生已经钻进里面去了,他犹豫一阵,心想:“外面已经站不住,里面还去得吗?”便站在院子里,没有进去。这时洪俊生掀起半截帘子,探出脑袋来,直和他招呼。他心想,进去看看也好,看里面到底是怎么个样子,便鼓着勇气走了进去。

一看,这屋子是三个大上房打通了,成一个大敞间。房门边摆了一张小条桌,桌上也放了几样笔墨帐簿之类。有一个老头儿,戴着一顶放油光的小瓜皮帽,戴着一副单脚的大眼镜,那只断了的脚,却是用一根粗线来替它,绊在耳朵上,满嘴的花白胡子,沾满稀鼻涕。他把眼镜搁在额顶,坐在桌子旁,正在打瞌睡呢。屋子的四周,沿墙搭着二十来张小铺,铺上只有一床灰白的毯子,两个油腻的蓝布枕头,正中放一个洋磁盘子,里面放着一盏小烟灯,旁边放着一支烟枪。这些小铺,头尾相接,一大半躺着有人。那些人,有在抽烟的,也有对着那只绿豆似的烟灯,睡着了的。抽烟声,打呼声,咳嗽声,摔鼻涕声,喁喁细语声,倒很热闹。杨杏园刚走进来,便觉得脚底下又湿又粘,鞋子很不自在。低头一看,原来满地都是鼻涕浓痰,此外还有许多瓜子壳,烟卷头,一片一片的水,简直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杨杏园看见这个样子,连脚也不敢移,抽身便走了出去。洪俊生跟着出来问道:“你怎样就走?”杨杏园道:“罢了,罢了。我站在里面,直翻恶心,实在禁不住。夜深了,我也要回去了。宋版书,你明天送到我家里来罢。”说毕,仍旧转到前面院子来。一看天上,夜黑如漆,院子上面的一块天,布满了青光闪闪的繁星,一阵霜风,从屋上吹下来,脸上冻得生痛。远远却听见几声鸡叫,不是五更大,也是四更天了。匆匆的便回家去了。

这晚睡得太晏,次日一直到十二点钟还没有醒。正睡得很甜的时候,只觉有一个人摇他的身体,睁开眼来一看,却是吴碧波。杨杏园道:“怎么你一清早就来了。”吴碧波道:“快到一点钟了,还是清早吗?”说着便催杨杏园起来。杨杏园一面起床洗脸,一面和吴碧波谈话。吴碧波笑道:“我昨天留在镜报馆的信,你收到了吗?”杨杏园淡淡地答道:“收到了。”吴碧波道:“好好的,怎样闹起风波来了。”杨杏园道:“一千年也是要散的宴席,就此散了,倒也干净。”吴碧波笑道:“你这话,好像是解脱话,其实不然,你正是解脱不得。愿散不愿散,我都不管。我问你,到底为什么原由而起?”这时,杨杏园坐在临窗的一张安乐椅上,窗外的太阳,正有一道阳光,射在他的面前,照着飞尘,凭空好像一条白练。他手上端着一杯热茶,热腾腾的出气,那气绕着小圈儿由杯子里腾空而上。杨杏园端着杯子,眼睛望了茶杯的热气,穿过那道阳光,越上去越淡,就没有了。心里想着吴碧波说的话,拿着茶杯只出神。吴碧波道:“你心里打算些什么?”杨杏园听见他问,方醒了过来,笑着呷了一口茶,说道:“你昨日见她,她对你怎么说?”吴碧波笑道:“你既然丢开了,还问她做什么?”杨杏园道:“我没有别的意思,看她还怎样措词。”吴碧波笑道:“管她怎样措词呢,反正没有关系了,不是多此一问吗?”杨杏园道:“你告诉我,她到底怎样说?‘误碧波道:“告诉你可以,你先说为什么和她恼了。”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这事说起来太长,也不能完全怪她,不过我很灰心罢了。”吴碧波道:“你且说一个大概。”杨杏园道:“我在老七那里,虽不能多花钱,但是小应酬,决不躲避,想你也是知道的。那无锡老三,却处处以不屑之心待我,我要坐在屋子里,无论如何,她抵着面前,死人也不肯离开一步,简直比防贼犯还要厉害。”吴碧波笑道:“你这句话,就居心叵测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她抵在你面前?”杨杏园道:“我们逢场作戏,原是寻点乐趣,这些恶鸨,已经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偏偏她老是借题发挥,想大大敲我一笔,我真不高兴。最近索性有两回梨云不见面,全是老三陪着道些不相干的话,我便猜出了二三分,但是我还疑心是偶然的事情。这次冬至,我到她那里去,碰见有人做花头,场面很大,内容可知,梨云含含糊糊,拿话一味敷衍我,我就完全看出来了。”吴碧波用手指着杨杏园鼻子笑道:“嗤!你就为了这个事啊!你真不自量,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管得着吗?”杨杏园道:“我自然管不着。但是我也并不是为这桩事怪她。”吴碧波道:“你既不怪她,那又说什么?”杨杏园道:“自冬至以后,那无锡老三,就专门在我面前哭穷,说年关不得过,我已经听得有些烦了。有一天,我到何剑尘那里去,他不在家,是他的太太出来招呼。”吴碧波插口道:“花君当真换一个人了。前几天我曾到何剑尘家里去,只见她穿着灰布皮袄,黑布裙子,很像个当家人,剑尘正在教她读千字课哩。”杨杏园道:“可不是吗,就是有一层,熟人来了,喜欢留着说闲话。这天蒙她的盛意,亲自煮了一碗年糕留着我吃,她坐在一边打毛绳衣服,就说起闲话来了。她笑着问我:’老七那里,还常去吗?‘我说:’久不去了。‘花君笑着摇头说:’我不相信。‘我便将近来的话,略略告诉她一点。花君笑说:’你还听见别的话没有?‘我说:’没有。‘说着,我看花君低头在那里结绳子,却微微一笑,我料这里面,一定还有文章,便问她听见什么没有?花君说:’我久已不和她们见面了,我知道什么呢?‘我说:’也许剑尘听见,转告诉嫂子了。‘花君说,这些话,哪会传到她耳朵里去。我越听她的话越有意思,便说反正不去了,告诉我也不要紧。花君说:’告诉你,你还要气死呢!回头剑尘知道了,又说我多事。我还是不告诉你。‘我想请她说既然不肯,不如用激将法激她一激。便说:’我知道了,你们总有点姊妹的交情,慢说我没有吃亏,就是吃了亏,还要说应该,哪能把话告诉我呢。‘花君说:’岂有此理,存着这样的心眼,那还是什么人呢。‘我说:’那末,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才说,有一天去逛游艺园,碰见梨云同班子的白海棠,说起生意上,因问梨云老七,还是卖清倌人吗?白海棠说,是的。她说有一个姓杨的还去不去?白海棠说是常去,不过他去了,完全是面子帐,梨云的娘是不高兴敷衍他。有一天姓杨的坐得晏一点才走,老七的娘,抹下面皮来,就把老七一顿臭骂,说仔细一点,当心挨打。老七是胆小不过的,吓得哪里敢做声。从此以后,对姓杨的也就常给他冰吃了。只是姓杨的,倒好寿头码子,一点儿不知道。花君学着说到这里,又笑着对我说:’不要见怪,这是她说的,不是我骂体寿头。‘我说一我本来有些像寿头,说的很对。就追问后来的事,她又不肯告诉我。经我再三地问,她才说,老七的娘指明我是个穷客人,丢了也算不了什么,以后决不用好脸待我,免得提心吊胆来防备。以前我还静静的听,听到这里,不由得我脸上发红。她看见,就死人也不肯再说了。以上这是花君告诉我的,后来我打听一番,一点儿不错。你想,我还去作什么?”吴碧波见杨杏园这样说,也觉得梨云有许多不是。便对杨杏园笑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这天晚上,杨杏园吃过晚饭之后,一看时间还早,不必就上报馆,随手在书架子上抽了一本书就着灯看。翻开来却是一本《疑雨集》,随手翻了两页,有一张一寸多长的硬皮纸,覆在书页上,是一个小照的背面。上面歪歪斜斜,行书带草的写了几行字:

微睇憨笑可怜生!垂手拈衣总有情,欲把阿侬比新月,照人只是半分明。

自己一想,是了,这还是上半年害病,梨云私自送的一张小照,不要去看它了。把书一掩,将小照夹在里面,把书往旁边一推,便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几个圈子。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初次见梨云的情境,觉得她那个时候,纯粹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她当时穿了月白色的夹袄夹裤,配上那一条漆黑的辫子,真是玲珑可爱。只这几个月的工夫,就有许多青楼习气,实在出乎意料之外。转身一想,却也情有可原。她住的那个地方,耳闻目见,怎样能够不变?她无论如何,是个聪明像,要是在良民家里,真是一块美玉。杨杏园想到这里,他把一只手腕靠在茶几上,伏着身于,用手托着脸,静心静意的,望着桌上这盏瓷罩油灯。想着梨云瓜子脸儿,弯弯的覆发,覆到眉毛上,乌溜溜的眼睛,笑的时候,那微微的眯着一转,真是非言语所能形容。这时,他仿佛闻着一股清香袭人,好像有一次梨云在那里擦胰子洗脸,他在旁边站着,闻着那股香味。站起身子来一看,原来茶几上放着一盆梅花,他身子一动,那盆开到十足的梅花,静悄悄地落下一阵花瓣,茶杯子里,茶几上都是。杨杏园无意的将茶杯子里的冷茶,倒在花盘里,望着梅花痴立许久。忽然坐到桌子边去,仍旧把《疑雨集》翻开,重新把相片翻出来看了一看。这张相片,是梨云摄的一个半身像,侧着身子,露出一节辫发,辫发上插了一大朵绸结子。一只手按着一本书,上面有“红楼梦”三个字,一只手靠在椅子背上,把一个食指比着嘴唇,回过头来眼珠凝视在一边,好像在想什么。像的旁边有杨杏园自己题的几行字:

尝见美女画一张,双手支颐凝想,案上摊《红楼梦》数本,字仿佛可睹。意窃好之,谓当题为“索梦图”。其少,过梨云,因告之。梨曰:是何难?依亦能之。越七日,以此见示,传神阿堵,令人惊喜,只此足够相如一秋病也。

杨杏园看看相片,又看看题的跋语,叹道:“咳!当时经过浑无赖,事后相思尽可怜。”把相片看了又看,猛然听见壁上的钟,(车磨)(车磨)的敲了九下,办事的时间到了,只得去上报馆。半夜一点钟回来,那本《疑雨集》还摊在桌上,又把相片拿起看了一会,睡觉的时候,就塞在枕头底下。第二日起来,也就忘了。

吃过午饭,吴碧波又来了,他一眼看见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相片,说道:“这是谁的相片?放在枕头底下。”说着,一手就抽出来,他一看是梨云的,像上面又有杨杏园的题跋,笑道:“哈哈!你今日说丢开,明日说散场,你还干这个玩意,好做作,我佩服你。”杨杏园道:“你也看看那上头墨迹,是不是现在写的字。”吴碧波道:“我没有那好的眼力,我只知道今日今时,在你枕头底下拿出来,和最近总有点关系。”杨杏园道:“实在是从前的相片,我何必瞒你。”就把昨夜在书里翻出来的情形,告诉了他一遍。吴碧波道:“这就对了,还不是你恋恋有所不舍吗?大概你自己,也不好意思转圜,我来替你做个和事老,请你两位吃饭,好不好?”杨杏园道:“这有什么不好转圜?我今天高兴去,今天就去,明天高兴去,明天就去。我去了,难道他们还将我轰出来吗?”吴碧波道:“好极了,既然如此,我们今天就去。你若是心里没有什么牵挂,去这一回,只当走马看花,以后依旧可以丢得下,一点关系没有。”杨杏园道:“白去走一回,有什么意思。有那个钱,我还去听戏呢?”杨杏园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心想何妨去走一趟,看她到底是什么态度,以后去不去,有我自己作主,那什么要紧呢?吴碧波也看着他似乎有点留恋,越发在旁边言三语四地说道:“管他呢!何妨去看看。要是她真给冰你吃,这一回就算是永诀;若是她还好好的,那完全是你的误会,越发要证明一番。总而言之,这一回去了,真相如何,可以水落石出。你一个人去,或者有点不好意思,你和我一路去,我就说和你在一处吃饭,把你拉去的。那末,你可以转圄了。”杨杏园靠在睡椅上,两只脚支着,摇曳不定,眼睛望着天花板,半天不做声。忽摇摇头微笑道:“我还是不去。”吴碧波道:“你想了半天,忽然说不去,有什么理由?”杨杏园道:“没有什么理由,我觉得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吴碧波一听他的口音,分明是软化了,便道:“要说有意思没意思的话,那末,这一条路就可以永不去。不过,那天我在奇园碰见老七,据她所说,她是十分对得住你,完全是你发脾气。所以我说要去看一看,弄个水落石出。”杨杏园笑着坐了起来,问道:“她那天对你说些什么?”吴碧波笑道:“你不要假惺惺了,同我去就是了。她对我说些什么,你当面去问一问她,自然明白。”杨杏园微微笑着,一声不言语。吴碧波道:“要去就去,你又不是去相什么亲,有什么不好意思。”杨杏园道:“不是那样说,先是斩钉截铁的断了关系,而今又去,那不是无聊吗?”吴碧波道:“咦!你刚才不是说高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吗?怎样又说无聊的话?”杨杏园本来有些眷眷,禁不得吴碧波一再鼓动,只得含着笑答应着去。

这时也只有三点多钟,他们走到松竹班,那大门虚掩着,里面反而是暗黑黑的,没有晚上那样光亮。静悄悄的,也没有什么声息。外面院子里,有人提高嗓子,劈头劈脑,喊了一句七小姐。梨云的娘姨,将门帘一掀,探出半截身子,一看是杨杏园,笑着点了一点头,又缩回去了。杨杏园在前走,正要进门,只见梨云穿一件水红绒紧身儿,静着一绺黑发,搭在胸面前,她一只手扭着头发,一只手掀起门帘,正和杨杏园顶头相遇。杨杏园笑笑,梨云笑笑,都没有说什么。走进屋去,只见桌上摆着梳头匣,旁边放着脸盆、手巾、雪花膏、香粉、胭脂精、香胰子、玻璃瓶子、瓷缸,简直堆了一桌子。梨云对吴碧波道:“对不住!请你坐一坐,我先梳辫子。”吴碧波道:“你尽管梳,我们最爱看人梳头。”梨云道:“梳头有什么好看?”吴碧波道:“梳头的好看,那就难说了。我们最讲究是偷着看呢。”梨云正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抿前头的覆发。杨杏园背着手,走到椅子后面。梨云对着镜子说道:“你过去点呀,等阿毛和我梳辫子。”杨杏园便笑着让开,一边说道:“我以为你不和我说话了,怎样却又开起回来哩?”梨云笑着没有做声,娘姨便走到椅子后面,和她梳辫子。梨云对镜子笑着问道:“今天外面好大的风。”娘姨道:“很好的天气,没有风。”杨杏园笑道:“怎么没有风,连人都吹得动,我们不是被风刮来的吗?”这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一会儿,梨云将辫子梳完,换了衣服,娘姨把桌子拾落干净,大家坐着闲谈。杨杏园一歪身躺在沙发椅上,回过头去,看见椅子后面,立着衣架,衣架上一件团花青缎绒马褂,香气扑人。他眼睛一转,心里恍然大悟,不知不觉的冷笑一声,脸上一阵发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不平之气,恨不得要跳脚发泄出来。梨云倒了大半杯茶,走过来递给杨杏园,他且不去接茶,先看看梨云的脸。梨云道:“做什么?不认得我吗?”杨杏园一面接茶杯,一面笑道:“恭喜,恭喜!”梨云脸一红道:“恭喜什么?”杨杏园笑道:“你心里还不明白吗?”梨云道:“我不明白,杨老爷本来不要来的,今天是专门来挑眼来了。”杨杏园哪里受得住这一句话,脸都气紫了,站起来,戴着帽子就要走。这时梨云坐在一边,过来拦住不好,不拦住也不好,回过脸去对着壁子,在钮扣上抽出手绢来,只擦眼泪。阿毛先还以为闹着玩呢,后来越看越真,就拦住杨杏园道:“哟!她是小孩子脾气,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一两句玩话就恼了,那不是笑话吗?”吴碧波也笑着拦住道:“坐下罢,你们这小两口儿,不见又想,见了又闹,真是岂有此理!”娘姨早把杨杏园的帽子夺了过去,让他坐下。这时,恰好无锡老三来了。她穿着黑呢的大皮袄,越发显得白胖。她一看杨杏园,把那双肉眼笑成着一条缝,一路走了进来,口里不住地说道:“稀客!稀客!”杨杏园看见她进来,心里越发不痛快,只略微点了一点头。无锡老三一看双方的情形,心里已猜着八九分,便笑着对杨杏园道:“杨老爷不来,老七是天天口里念个不休。杨老爷来了,少不得又要啰嗦两句。我早就这样猜,哈哈,谁知今天见了面,果然一点不错呢。她还对我说一件事哩,她说有人亲眼看见杨老爷买了一对珠花,送到笑红那里去了。我想不至于呀!”说到这里,眯着两只肉眼又笑了一笑。说道:“老七和你这样的交情,前回问你要几件冬衣料子,虽然答应着,也还没有办来咧,怎样对新交情的,就会送一对珠花去呢!”无锡老三夹七夹八这样的说着,引起了梨云一肚皮的委屈,对着壁子,耸着肩膀越发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吴碧波插嘴道:“那真冤枉了。这一对珠花是笑红送给别人,别人不要,托老杨送回去的。这与他一点不相干。”无锡老三道:“我也是这样想着呢,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原故。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杨杏园凭她怎样说,一句也不理,坐在一边,勉强燃着一根烟卷,只是吸着。大家僵着,闹的都没有话说,屋子里反而静悄悄的。到底还是无锡老三,带说带笑,把梨云拉了过来,坐在杨杏园一处。说道:“再别要闹小孩子脾气了。”说时,板着脸,对梨云看了一眼,梨云低着眼皮,不敢再看她的脸,回过脸去,只望着杨杏园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无锡老三走了,她才抬起头来对杨杏园一看,禁不住却先笑了。平时杨杏园见梨云一笑,说不尽的愉快,今天见梨云这一笑,便觉得她这笑是十二分勉强笑出来的,也就淡淡的回了一笑,回过头看见那件青缎团花驼绒的马褂,又昂头冷笑一声。梨云见阿毛也不在屋里,用脚踢着地下的地毯,低声说道:“你今天发脾气的原因我明白了。我也没有别的什么话说,天知道。”说到这里,阿毛进来了,对梨云使了一个眼色,梨云便跟着她一路到屋子外边去了。一会儿梨云回来,满脸都是不快活的样子,依旧坐在杨杏园旁边。杨杏园看见那个样子,知道这里又有枪花,故意装作不知。吴碧波到底于此道见识浅些,便问道:“老七,我看你又有什么心事似的,这是怎么了?”梨云道:“有人叫条子,我要出去一趟。”吴碧波道:“这是极平常的事,值得又鼓着小脸蛋儿吗?”梨云道:“这户客人,讨厌极了,我是不愿做的,他偏偏来歪缠,真是腻死了。”杨杏园笑道:“难道说比我们讨厌吗?”梨云道:“干吗呀?老说这样的俏皮话。”杨杏园笑道:“我这是真话,怎么是俏皮话?你想,你要出去,我们老坐着不走。你把我们扔下,既不好意思,让我们坐下,又耽误了事情,这不是讨厌吗?”说着戴了帽子又要走。阿毛拦住道:“忙什么呀?”杨杏园道:“我们不走,老七走了,教我们和她守屋子吗?”阿毛却没有得话说。杨杏园便和吴碧波走出来了。走到门口,只见一辆轿式的灰色汽车,停在那里。杨杏园笑着对吴碧波道:“不要笑我们早,也有同样的呢。”两个人带说带笑,一路走着,刚出陕西巷口,只见那辆灰色汽车挨身而过,上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梨云。另外还有一个男人,有四十来岁的年纪,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很像一个时髦政客,坐在汽车上和梨云有说有笑。杨杏园拐一拐吴碧波的胳膊教他看,但是等到吴碧波抬头看时,汽车已经走过去了。杨杏园问道:“你看见没有?”吴碧波道:“我略微看见一眼,好像是老七和一个人坐在车上。”杨杏园道:“我所说的话如何?现在可以把这一件事来证实了吧?”吴碧波道:“你这人真不解脱,这个纸老虎本不可以戳破的。戳破了,就没有意思了。”杨杏园也没有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就和吴碧波作别回家去了。

一别三天,吴碧波为了一点小事,又来找他。走到院子里,只听见杨杏园的屋内,一阵吟哦之声,却不是杨杏园的声音。走进去一看,杨杏园不在,那里却是何剑尘。吴碧波便说道:“怎么你在这里吟起诗来了,主人翁呢?”何剑尘道:“这门也没有关,我一进来,主人翁就不在这里。我因为看见他和清人张问陶八首梅花诗的本事诗,很有点意思,我就念起来了。”吴碧波一看桌上,果然有张诗稿,那上头写道:“读花月痕,见韦痴珠本事诗,和张问陶梅花诗原韵,心窃好之,亦次其韵。”这下面就是诗。吴碧波看了一看,也就念起来:

辜负鸥盟怅落霞,量珠无计愿终赊。

却疑眉黛春前瘦,记得腰肢醉后斜。

吴碧波道:“押斜字韵,颇有所指呢。”又大声念道:

经过情场增阅历,换来愁绪益词华。

金铃愿化军多事,桃李生成薄命花。

吴碧波道:“何怨之深也!”何剑尘道:“你不要批评,且往后看。”吴碧波又念道:

休从镜石证前生,因果谁能彻底清?

炼石补天原是幻,落花随水不关情。

一身浪欠风流情,九死难辞薄悻名。

无福敢嗟人负我,押衙慢作不平声。

吴碧波道:“张问陶的梅花原韵,很不好和,看他以上这两首,倒不牵强。若教我来,就要退避三舍了。”又念道:

拈花一笑觉来迟,海上蜃楼幻可知。

遮莫因缘关性命,从无药饵治相思。

何剑尘道:“这样和韵,真便宜了他。”吴碧波又念道:

天教飞絮随流水,风卷残蝉过别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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