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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却说杨杏园说黄梦轩不能看见早一天的报。黄梦轩道:“我给你一样东西看,你就明白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杨杏园。只见那信上写道:
薛春絮先生台鉴:兹有不肖之徒,将阁下昨在西方饭店住宿一事,撰成文稿,投送本社。同人以阁下在京演剧,负有盛名,若将此文登出,不叵间下名誉有碍,且恐为警厅所知,将不容阁下在京演剧,特将该稿留中,兹录底稿一份,附寄察问。同人对于阁下维持诚意,可以想见。惟本社既对阁下尽此义务,阁下达人,对本社当亦有所酬报,多所不敢索,只津贴本社五十元可矣。函达望即晚答复,或以电报约谈均可。否则,明日报上登出,即无转圜之余地矣、专此敬候
剧祺
敲报经理部启
杨杏园看完,另外还有一张稿子,正是和报上登的文字一样。黄梦轩道:“你看这封信,写得多无聊。嫖妓是人人都可以的,公开出来,也不算什么。难道戏子在法律上就不许嫖吗?是我气不过,我回了他一封信,请他尽管发表。要想敲我的竹杠,不说五十元,五十个铜子我也不出。”杨杏园道:“你真糊涂死了。北京旧戏子受社会的裁制,从来没有逛窑子的权。何况你们新剧家,那个拆白党徽号,是世袭的呢?其实他虽然开口要五十元,你给他七块八块,也就完了。你现在既和他闹翻了,事一传出去,敲竹杠的一拥而上,你可应付不了。”黄梦轩道:“怕什么?我排了不在北京演戏也就完了,他尽管骂他的。”杨杏园道:“要这样办,自然不成问题。你不是太不值得吗?”黄梦轩道:“我老实告诉你,我家里早有信来,叫我回南去娶亲。过几天合同满了,我就出京。你说我还应酬这些文明叫化子做什么?”杨杏园道:“你真能下这个决心,我也赞成。但不知你演戏的合同,还有几天满期?”黄梦轩道:“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后天就满期了。后天晚上,我就搭京汉车出京?”杨杏园道:“你走得这样快,固然省去许多是非,但是太凑巧,人家要不疑你心虚逃走吗?”黄梦轩道:“演新戏这桩事,我实在不愿意干了。未见得我还会到北京来演戏,充其量,不过牺牲薛春絮三个字不再在北京出现,和我黄梦轩有什么相干?”杨杏园道:“照你这样说,你这回成心拆烂污了。”说着用手指着他手上那个戒指,笑道:“你怎样对得起人家那一番好意?而且……”黄梦轩脸上一红,不等杨杏园说完,便道:“这只戒指,我本是向她借来带的,哪里能要她的呢?我自然送还她。”杨杏园道:“要这样才算漂亮角色,哪里没有看过几百块钱呢?”又和黄梦轩谈了一会,才回去了。
自从这天起,黄梦轩笑红这一桩公案,就闹了个满城风雨。那位铁路局长宋传贤,在报上看见这段新闻,生气得很。记得冬至的头一天,曾约笑红在冬至这天一路上天津去玩,她却推三阻四的,说有许多不便。原来她却另外有个约会,真是岂有此理!难怪那天晚上我在她那里打牌,我只打四圈,她很赞成呢。越想越气,心想我非严重质问她不可。到了晚上也不带旁人,坐了自己的汽车,就到笑红这里来。一进门,就板着一副面孔。这晚上笑红脱去了外面的皮袄,只穿一件桃红花缎的小紧身儿,卷起烫发,打了一条黑油油的辫子。小紧身儿,挖着套领,露出雪白的脖子。脖子上一根湖水色丝绦,挂着一把小金锁片子,越显得她妖小玲珑。她看见宋传贤来了,便走过来和他脱大衣,斜乜着眼睛对他一笑,靠着宋传贤胸面前问道:“哟!怎么啦?”宋传贤听了这句话,当然不好意思说生气来了。说道:“没有什么,你怎么问我这句话呢?”笑红也不答话,替他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又递根烟卷给他,擦了一支火柴,给他点上,便靠着宋传贤坐在一处,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一眼看见宋传贤的指甲,长得很长,便叫阿金拿了一把新剪刀来,给他剪手指甲。指甲剪完了,笑红捉着宋传贤的指头,在自己又白又嫩的脸上一划,笑道:“好了,你的指甲修得干干净净了,不刮得人家生痛了。”宋传贤道:“我们这个指甲,再修得好,也是一双粗手,怎比得唱小旦的那一双手,十指尖尖的,看见就叫人家心里爱他。”笑红板着脸说道:“宋大人,你这话说的谁?”宋传贤道:“我自然说一个人。”笑红道:“那些报馆造了谣言来糟蹋我,你也相信吗?”宋传贤冷笑道:“本来呢,小白脸儿谁不爱?不过跟着拆白党在一处,恐怕要上当,可要留心点儿才好。”笑红听了这话,低着头不说话,鼻子息率息率的响,就像要哭的样子。一会儿,便在钮扣上抽出一条手绢去擦眼睛。宋传贤看她这样,倒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便伸手夺她的手绢,要替她擦眼泪。笑红把身子一扭,站起来便走,睡到自己床上去了。她用手绢捂着脸,伏在被服上,肩膀耸起耸落,哭得好像伤心。宋传贤跟着走过来,便拿手来搬她起来。笑说道:“我和你说笑话,你何必这个样子?”笑红哽着喉咙道:“本来的,你冤枉人家啦。”宋传贤说好说歹,说了半天,才把笑红说好。因笑红打开小梳妆匣子,宋传贤一眼看见小抽屉里一张名片,印着浑卜嘉三个字,是他局子里的一个二等科员。便问笑红这张名片哪里来的?笑红道:“这个人招呼我两个盘子,我听他和朋友谈话,也好像是你们铁路上的人。他还约着这个礼拜和我做花头呢。”宋传贤听着,记在心里。过了几分钟,便说有事,特意打电话给他的秘书。叮嘱说:“庶务科科员浑卜嘉,办事糊涂,明天下条子把他裁了。”宋传贤打了电话,心里好像痛快了许多。这位恽卜嘉科员,到了次日,为什么丢了差事,自己还莫名其妙呢。
这晚上,笑红对于宋传贤二十分恭维,把他一肚子气才消了。宋传贤笑道:“有一桩事托你,你可能和我办?”笑红道:“我能和你办什么事?”宋传贤道:“这事除了你们,别人也办不了。”便轻轻地对她道:“有人愿出一千块钱,赁一个极好看的姑娘做几天姨太太,这几天一过,两不相干,这钱就算白送她。不过有一层,要守极端的秘密,若是走漏了风声,不但不能在北京做生意,还有别的祸事。我看你是个精明人,这个事一定办得好,所以我来托你。”笑红道:“你不要瞎说,世上哪有赁姨太太的。”宋传贤正色道:“真有这个事。我何必没有话说,无中生有哩?”笑红道:“当真的吗?请你把这个人赁姨太太的道理,讲给我听。”宋传贤道:“我这话说给你听,你可别告诉人。现在有个地方要开个比赛美女的大会,凡有好看的姨太太少奶奶小姐,都可以送去。送去了,就有好差事。我熟人里面,有一位范统总长,照理是要派个人去的,但是北京公馆里没有姨太太,要为这事讨个姨太太,一来来不及,二来正太太不肯,所以想了一个法子,赁一个班子里的人去搪塞一阵。”笑红道:“缺德的事,都出在你们官场里面,开美人会,已经少听见了,还有人赁姨太太去入会的,这不是奇谈吗?我想开会的这个人家,一定是个阔大爷,不然,也办不起这桩大事。宋大人也送一个人去吗?”宋传贤脸上一红,说道:“我不够资格。”笑红道:“不知道这会是怎样比赛,宋大人也听见说过吗?”宋传贤道:“这个事,谁敢问?谁敢说?”笑红道:“这样说,这桩事,倒是真有的了。”宋传贤道:“自然是真的。你马上有人愿意去吗?若是愿意去,一千块钱,包在我身上,那比出天津保定的条子,却是好得多。”笑红想了一想道:“也许有人去,我明天回你的信罢。”宋传贤道:“这个事,你要办成了,我重重的谢你。我今天晚上就陪你上真光去看电影,去不去?”笑红不便推托,只得和他一路去。电影完场之后,宋传贤对她说道:“我的汽车要送你回去,就不能送我,我坐了回去吧,这远的路叫你雇人力车回去,夜深了,又冷得很,怎样好呢?”笑红对宋传贤瞧了一眼,笑道:“随便你呀。”宋传贤道:“要不然,我们到北方饭店去,先找点东西吃,好不好?”笑红道:“随便你。”宋传贤就很喜欢的一路和她上北方饭店去。一宿无话,次日十二点钟,宋传贤要到南城去赴一个饭局,顺便送笑红回班子。路过廊房头条,笑红要到金器店里去买一个豆蔻盒子,宋传贤只得下车一路和她进去。豆蔻盒子买好了,笑红看见玻璃盒子里一对珠花,做得实在精致,便叫店伙拿出来看看。又问宋传贤道:“这珠花怎么样?”宋传贤道:“也还罢了。”笑红问什么价钱,店伙道:“这珠子都是很好的,定价一百六十块钱。”笑红道:“能少一点吗?”店伙笑着说:“我们都是划一的价钱,不便少。”说来说去,笑红一定要少十块钱。店伙便对宋传贤道:“以后还请多照顾点,我们就卖了罢。先生尊姓?”笑红道:“宋局长也常在你们这里做生意,难道不认得吗?”店伙道:“是,是是!宋局长,以后请多照顾点。”宋传贤看见生意做好了,笑红并没有打算拿钱出来,碍着面子又不好不理,恰好身上带了有两百块钱钞票,只得拿出来,替笑红付了款。笑红买了这两朵珠花,宋传贤仍旧把车子送到班子门口,他方才去赴饭局。
笑红总算高兴,心想连日不得空,今天晚上,要好好的去看一晚新戏。谁知七点钟了,接到黄梦轩一个电话,说他的合同已经满了,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就要出京。“我现在在美利饭店,请你就来,有要紧的话和你商量。”笑红听了这句话,犹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真是出于意料之外的事。挂上电话,就向美利饭店来。这时黄梦轩正和杨杏园在这里吃大茶,看见笑红来了,赶紧让坐。笑红对黄梦轩道:“你刚才电话里说的话,是真的吗?”黄梦轩道:“是真的。”笑红道:“不是我说,你这个人像小孩子一样,一点儿事闹得人人都知道,真是犯不着。”黄梦轩道:“你以为我出京,是为着报上的事吗?”便把自己不愿演戏,早打算回南的话,告诉了笑红。不过把娶亲的这一层,却隐瞒不提。笑红偷眼一看,见自己的那只钻石戒指,还戴在黄梦轩手上,不免眼珠一转。黄梦轩会意,便把手上那只钻石戒指,从手指上取下来,携着笑红的手,替她戴上。说道:“谢谢你。”笑红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我不是来要戒指的,你不要猜错了我的意思。”黄梦轩道:“我本来是借来戴几天的,自然还你,这客气什么呢?还有我前天在台上穿的那件织锦缎子旗袍,你说很好看,我就送给你。回头我叫我的用人,送到阿金的小房子里去,留给你作一个纪念罢。”笑红本来是个妓女,送往迎来,原不算回事,就是人家送东西给她,也不放在心里,不料今日听了黄梦轩这几句话,不由得一阵心酸,眼圈儿一红。因为在座还有个杨杏园,不好意思掉泪,便拿出手绢子去擦眼睛,回过头来,装着看壁上的挂钟。杨杏园背着笑红将叉子轻轻地敲着菜盘,望着黄梦轩对笑红后影一努嘴。黄梦轩脸一红,也微微地笑了。杨杏园道:“老七,那钟有几点了,你看这久,还没有看出来吗?”笑红听了这话,越发不好意思。黄梦轩便拿话来敷衍过去,故意问笑红道:“阿金的小房子门牌多少号?我忘了,回头不要把衣服送错了。”笑红道:“你当真将那一件旗袍送我吗?”黄梦轩道:“你这话奇了,难道我还是口上的人情吗?”笑红道:“你是个出门的人,我没有送东西给你,你先送东西给我,这如何使得呢?我明日送你两盒点心罢。”黄梦轩道:“这倒使得。”笑红手里拿着一个蜜柑,将皮剥去,一瓣一瓣地撕去细筋,递给黄梦轩。嘴里一边说道:“过了这一节,我也打算到南边去,三四个月后,也许我们又在一处吃大菜了。”杨杏园看他二人情致缠绵,自己何必在这里坐,阻止他两人的情话。匆匆地喝了咖啡,就起身先走,约了明天十点钟,到车站送行。黄梦轩道:“何必不多坐一会儿?”杨杏园指着笑红道:“这句话,我替你转送她罢。”便笑着走了。
到了次日,杨杏园为有点事,到十点半钟才到西车站。一进门,便看见阿金从里面出来。便笑着和她点了个头,问黄梦轩在哪里?阿金道:“他在那二等车上,第一个房间就是。”杨杏园听了,一直便走到这节车来。只见黄梦轩和三个穿军服的人,坐在那里谈天。坐椅下面,蒲包柳条篮子麻布袋,简直塞满了。椅子犄角上,一叠放了三顶军帽,三把指挥刀,几瓶酒,几个油纸包。靠窗子边,又堆着两卷行李,一捆大葱。这边椅子上,又是茶壶茶杯之类。椅子上面的横格,更不必说,完全是东西。这个小房间,再加上四个人,可说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黄梦轩坐在那里,也是局促得很。他看见杨杏园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说道:“车快要开了,你还来什么?”杨杏园道:“这一别,又不知哪一年相会。平常见面,觉得不算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能多见一回面,也就痛快多了。”说话时,黄梦轩要让杨杏园坐下,这小房间里,也没有地方,两个人便站在房门外夹道里说话。杨杏园道:“你何必有钱无处花,来坐二等车?你要坐三等茶房车,比这舒服多了。”黄梦轩道:“我是人家送我的一张半票,就花了三等的钱,想坐二等车舒服了。”说到这里,低着声音说道:“谁知一上车,满坑满谷都是八太爷,费了许多事,才找到这一点儿地方。”杨杏园道:“这条路特别快车不卖半票,也没有免票,人没有这样拥挤。你要有二等的钱,留得去坐特别快车的三等座,实在比这舒服。这些太爷,你莫瞧他不花钱坐车,三等还不愿去呢。所以寻常快车,二等总比三等挤些。”黄梦轩道:“亏已吃了,说它做甚。我正有件事为难,你来得正好。”又低声说道:“刚才阿金到这里来,送我几盒点心,说是车站上耳目众多,笑红不便来,下半年会罢。点心里有一个小盒子,她又交给我手里说:‘这里面不是点心,是送给你用的。’我打开一看,却是一对珠花。我又不演戏了,要这个做什么?就是演戏,也犯不着用真的。无缘无故,我怎样能受她这个重礼?我当时不肯受。阿金说:‘这也是人家送她的,她转送你,又不是特意买来的,又何必不要?留了作纪念罢。’她说的是苏州话,却幸房间里这几位八太爷不懂。我生怕老和她让,惹得人家识破了,很不像样,只得收下了,打算到了汉口,保险寄还她。现在你来了,就拜托你,送还她罢。”说着,在房间里拿了个红色的花匣子来,交给杨杏园。杨杏园道:“她既诚心送你,就收了罢。教我送还她,连我就替你辜负了人家的美意。”黄梦轩道:“你不知道,她送我的东西,别有用意。我现在正是回家完婚,你想我能要她的吗?”杨杏园笑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黄梦轩笑道:“我虽不是个女人,借用这两句诗,却也切得很!你从前不是常念着:‘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吗?’我觉得我现在的环境,真可以把这两句诗来代表。男儿五尺之躯,不能在社会上做一点事业,只落得粉墨登场,见弃于家庭,不齿于朋友,真是该死。笑红她是个什么人,多少阔人要讨她,她都不愿意,偏偏对我很好,我怎样不感激她?”说着伤感得很。杨杏园想道:“这人到如今,还是执迷不悟,真是呆子。”本来要说他几句,觉得人家已经要走了,何必扫他的兴。便笑着说道:“她不是说,不久要到汉口去吗?有情成眷属,你们的机会在后呢。哈哈!”黄梦轩见杨杏园笑起来,便止住他道:“低声些,不要再说这个了,这是什么地方?”杨杏园道:“我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想不出来。”黄梦轩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完了,两个人反而没有话说,便靠着窗子,望站上来往的人。只听到一阵铃响,火车要开了。杨杏园拿了珠花匣子便下了车,靠近车子站着。黄梦轩道:“你回去罢。”杨杏园道:“我索性等车子开了再走罢。”一句话未完,汽笛呜呜的响了,火车的轮子,便已慢慢的往西转。一会儿,黄梦轩已离杨杏园几支远,杨杏园取下帽子,对黄梦轩招展,喊着道:“到了汉口,你就写信来。”黄梦轩也喊道:“刚才的话,拜托,拜托!”第三句话,杨杏园就听不见了。
回转身来,正想要走,肩膀上忽然啪的一下,回过头来看时,却是会馆里的徐二先生。杨杏园对他这种举动,很不高兴,徐二先生却毫不为意。笑着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送谁的行?”杨杏园道:“是送一个旧日同学。”徐二先生道:“我说呢,你没有什么应酬的人,决不能以不相干的事到这里来。我却不然,一个礼拜,至少也要到这里来两回。今天是汪玉老在西车站食堂,饯黎晖老的行,请我作陪客,整整闹了一上午。黎晖老携着我的手,一路上车。他说这回南下,若是能办点事,一定请我帮忙。过几天我倒打算写信给他,你看这称呼上如何写法?我还是自称乡侍生呢,还是自称乡愚弟呢?”杨杏园道:“他既和你那样客气,当然是称乡愚弟的对。”徐二先生道:“这话不错,我明日就这样写法。”说着话,两个人已经要将出车站。杨杏园道:“我听见说,车站食堂的西餐十分的好,不知这话可真?”徐二先生道:“却是真的。我今天清早吃的那炸鳜鱼、猪排都好。我向来吃西餐吃不饱的,今天把肚子都撑破了。”杨杏园说道:“说起来却是笑话,我还没有来过,你可不可以引我?我倒要尝尝。”徐二先生道:“可以。”便引着杨杏园进食堂,两人对面坐下。杨杏园道:“你刚才吃的些什么菜?”徐二先生偷眼一看着菜牌子,说了一遍,连声夸好不迭。这时伙计走过来,杨杏园指着徐二先生道:“刚才这位徐老爷,在这里吃饱了,又引我来,倒是你们的好主顾呢。徐老爷不吃饭了,替他来一杯咖啡,等人家喝了也好消化啊!”伙计答应着去了,一面替杨杏园上菜,一面给徐二先生一杯咖啡。徐二先生今天起来的很早,这个时候,本想赶回去吃午饭,不想在这里耽搁下来了。肚子里面。饿的只是咕噜咕噜的响,看见一盘一盘热腾腾的菜,往杨杏园面前直上,不由得吞了几阵口沫。杨杏园用叉子叉着一块牛排,用刀子在盘子里切,抬起头对徐二先生笑道:“这菜真好,多谢你的介绍。”说着,叉了一块牛肉送进口内。徐二先生看着,只得也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好一会儿,杨杏园的饭方才吃完。杨杏园会了账,一同和徐二先生走出车站来,杨杏园道:“肚皮吃得太饱了,我们一道上青云阁喝清茶去,好不好?”徐二先生道:“我还有点事,不能奉陪,你请便罢。”说着,雇了车子就走了。杨杏园对着他的后影,不由得一个人笑了一阵,也就坐车回家。
车子走江西会馆门口经过,只见大门墙上新贴了一张几尺长的黄纸,上写着鼓吹团今晚在本处彩排。他想道:“常听见人说,鼓吹团很有几位有名票友,还没有领教过,今天晚上倒要来看一看。”主意打定,回家便把影报副张稿子弄完,一面打电话给镜报馆,今晚请两个钟头假。准备妥贴了,吃了晚饭,便到江西会馆来看戏。戏场门口,摆了一张二尺来长的小条桌子,桌上点了一枝大蜡烛,几本戏票,三四个人围住桌子,在那里说闲话。见桌子边一根柱子上,贴了一张黄纸条,上面写道:“每位茶水钱二十枚。”椅子横头,让出一个小口子,以便人来往,有一个穿黑布袍的人,在那里拦住。进来的人,买了票,这人就把身子一侧,肩膀歪在一边,人就过去了,人过去之后,他又回转身来,依旧挡住路口,倒是比栅栏门灵便得多。杨杏园也是如此照例的进去了。一看台下面,却也不少的人,他便随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台上《武家坡》的薛平贵,刚刚出台。这位须生,左手垂下来,几个指头在袖口外,轮流的在那里掐板眼,右手使了个横展一只扁担式,拿着一根马鞭子,竖了起来,动也不一动,一步一步,绕着戏台走,背书也似的,在那里唱。台下左角上,就有一班人带着笑音叫好。再一看这台上薛平贵手上的那根马鞭子,越发竖得挺直了。杨杏园实在看不下去,见小池子里面,两道通后台的门都开着,便走进后台去看看。只见里面的人,乱哄哄的,也有在化装的,也有在穿衣服的。有一个人嘴上有点胡子,戴着四块瓦的帽子,穿上八卦衣,脸上胭脂擦得通红,一只手拿有一挂胡子,一只手拿有一把鹅毛扇子,和一个年纪轻的人,在那里说话。这少年戴着合顶的獭皮帽子,穿了獭皮领青呢大衣,露出里面的品蓝大花缎子的狐皮袍,外套青缎子小背心,面前光灿灿的一排水钻扣子,脖子上,又围了一条白绒绳窄围巾,脸上擦的雪花膏,直白到耳朵背后去,坎肩儿钮扣上黄澄澄的露出一块金质徽章,一望而知是个衙门里的人。这人道:“今天代斩谡不代?”短胡子说道:“我演《空城计》,和别人不同,前半本学汪大头,后半本学谭叫天,不代斩谡,人家看了都不过瘾。”穿便衣的少年说道:“吴先生学谭,实在很有研究,丝毫不乱。”穿八卦衣的说道:“我听说你们司长就爱唱,是不是?”少年道:“岂但我们司长,我们总长也是个戏迷。今天我在他公馆里还合唱了一出《汾河湾》。”短胡子道:“你的青衣戏,的确在牛萧心之上,你要下海,一定比他能叫座。”少年道:“我虽不敢说比萧心好,我自信总也站得住。无奈我们这位总长的盛意,为了这个事,特意在部里和我弄了个佥事上行走,我欠的三千多块钱,也给我还了。我这一时却不好意思下海。”杨杏园在一旁听说,只觉一种奇异的香味,一阵一阵的扑鼻,正是从这位少年身上而来。他看着这少年,说戏子不像个戏子,说少爷不像个少爷,听他所说,竟是一个佥事上行走。他正看着十分诧异,忽听见轰天轰地一阵笑声,也不知道前台的戏,演得怎样好,便又走到前面看戏去。只见台上正演的是《捉放曹》,那个扮曹操的花脸,是一个大肚胖子,一根腰带,系在大肚子上,有点儿吃不住,一直坠到胯下来了。腰带上的那口宝剑,正落在台板上,大概刚才的笑声,就是为此了。场面上的人,捡起宝剑,再和胖子挂在腰带上,不料他一转身,宝剑又要落下来。胖子急了,用手去扶宝剑,把右手边扮陈宫的老生,重重的戳了一宝剑头,胖子一松手,宝剑卜通一声,又掉在台板上。这时,台底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胖子吃了这两回亏,就不挂宝剑了。演到拔宝剑作势要杀陈官的时候,场面上的人蹲在胖子背后,将宝剑拿在手里,由他的衣服大襟下伸出柄来,等胖子去拔剑。胖子摸了半天,摸着场面上的人一只手,台下这个好声,真是连珠铳似的,震破耳鼓。杨杏园想道:“这个戏,有什么看头?”自己一个人含着笑,走出江西会馆。
正要上车,只见洪俊生要由外面进去。杨杏园连忙摇手道:“你没有事,可以早点去回家睡觉,我劝你不必去。”洪俊生道:“反正到了门口,何不进去看看?”杨杏园道:“那末,我就不奉陪了”。洪俊生道:“我还有一句话问你,我有一个朋友,有几部宋版书,愿便宜出卖,你要不要?”杨杏园道:“我虽不要,我路上却有人要。不知是几部什么书?”洪俊生道:“我是个外行,我哪里知道?你要看那个书,却是现成,现在放在未央俱乐部,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杨杏园道:“未央俱乐部不是在报子街吗?那里离我们报馆不远,哪天你可以顺便到镜报馆约我去看。”洪俊生道:“我回头便要到俱乐部去,今晚你若愿意看,编完了稿子,可以到那里去找我。”杨杏园道:“那恐怕有两点钟了,不太迟吗?”洪俊生道:“不迟,不迟,两点钟正是热闹的时刻哩。你尽管大模大样的,往里面走进去,谁也不来问你。什么地方人多,我就在什么地方,包你就寻着了。晚上回头我再打电话约你,好不好?”杨杏园道:“这倒也使得。”说毕,便坐车到镜报馆去。
走到编辑部里,听差送上一封信,上面写着杨杏园君亲启。看那笔迹,是吴碧波的字,拆开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午间消寒小饮,遇伊人于奇园中,意态阑珊,非复若昔日之活泼泼地。据云杯弓蛇影,情海多波,足下梦觉扬州,名甘薄悻,别枝飞上,消息寂然,言下泪眦氵丸澜,使人之意也消。弟生平好打不平,况在美人,为公道计,不能不吹皱一池春水矣。兹与足下约,请即夕负荆请罪,即夕不能则明夕,明少不能则后夕,后夕不能,则是终不往也。某不才,必有以所以服足下者。白香山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古人邂逅之间,犹设想如此,君乃忘怀旧雨耶?走访不遇,匆匆草书留此,惟足下察之。碧波白。
杨杏园看了,眉头一皱,将信几把扯碎,使力揉作一团,扔在字纸篓里,便坐下去编稿子。说也奇怪,也不知什么原故,心里好像有一件事,没有办成一样,总觉不很舒服。自己便到字纸篓,去寻那封信,无如先撕得太快了,信已成了一团碎纸,寻出来也合不拢,只得算了。到了一点钟,洪俊生果然来了电话,说在未央俱乐部小客厅里:“请你就来。小客厅在第二个院子东边就是,你来了,径直来找我,不必问门房,那反而多事了。”杨杏园接了电话,恰好事已做完,就上未央俱乐部来。可是到了门口,又徘徊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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