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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接木移花突来和事老焦头烂额重伍弄潮儿到了孔令仪在家中藏躲的第四日,那位和她素共交际的袁佩珠小姐,就来探望她了。袁小姐到余家来,已经是熟路。在门房里,并不经过打招呼的手续,径直向里走。到了那个小跨院里,她的高跟鞋子,惊动了里面院子里老妈子,就迎出来笑道:“哟!袁小姐来了。孔小姐病着呢。我给你瞧瞧去罢!”佩珠笑着摇摇手道:“我又不是什么外人,还跟我来这一套做什么?”她口里说着,人已经踏到了小客厅的房门口。
令仪在玻璃窗子里面,已经看得清楚,连忙抢着推开门,伸出半截身子来,只管向她招手。袁佩珠抢上前来和她握手。连连摇撼了两下。走进屋子来,第一句便道:“孔!我很替你烦恼,但是现在过渡时代,这是应有的现象。哪个青年人,也免不了有这种打击,这有什么关系?”说时,握了令仪的手,一同在一张沙发椅子上坐下。
令仪道:“报纸真正可恶!他们只登我的姓,不登我的名字,叫我一点没有办法。可是熟人一看报,便知道说的是我了。他们对我说了一些什么?”令仪所说的他们,就指的是她一班男朋友而言。佩珠听到,也就心领神会的,就笑着摇摇头道:“你怎么这样的想不开。报上那些谣言,不就是他们造出来的吗?他们既然造了你的谣言,你还想到他们面前去打听消息做什么?”令仪垂着头,望住了她所握着袁小姐的手背,许久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栽了这样一个大筋斗。”佩珠道:“这也无所谓大筋斗呀!你若是非嫁姓周的不可,你就叫他把那头亲事打断了,切切实实地登两段启事,让社会上全知道。你若是不愿嫁姓周的,你离婚就是了。男的要和女的离婚,免不了许多困难;女的要和男的离婚,这是极容易的事。只要你把这话说了出来,事情就算完结。有什么困难之处,闹得你这样愁眉不展?”
令仪用很微弱的声音,轻轻地答道:“你倒说得那样容易。”佩珠道:“本来就是那样容易。并不是我把事情说得容易了!”
令仪道:“别的不用说了,以后谈到孔令仪三个字,人家都会说是离过婚的小姐。我见着人,就不免矮上三尺;你说糟心不糟心?”佩珠道:“这个样子说,你是愿意和周计春离婚的了?你愿和他离婚那就好办。因为你的朋友,都为你要嫁周计春,追求你不到,所以大失所望之下,才来造谣言糟蹋你。你既然离婚了,又成了他们一个追求的目标,他们只有巴结你的分儿,那还能够说你什么?至于对社会上呢,孔令仪三个字,又不是镀金招牌,没有法子更换的。你不会改上一个名字吗?”
令仪沉思了一会道:“但是……”佩珠两只手握住了令仪两只手,连连摇撼了几下,摇着头道:“没有什么但是了。第一你的朋友都知道你是冤枉;第二北平社会上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你。即使知道你,也不知道你是长的,矮的,肥的,瘦的。你以后改了名字,你依然可以把新名字大出风头。”
令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唉!你以为我还要出风头啦。我现在灰心到了一万分,只要有这样的屋子,可以容留我一辈子在里头住着。那么,我就死在这屋子里,不出大门了。”说着,她用脚在地上顿了两顿,表示她那消极的决心。佩珠松了她的手,正色向她道:“我是和你商量办法来了,你干吗老在我面前发牢骚?你不想一想,这样的大问题,在家里躺上几天,一表示消极,就可以了事的吗?我为了彼此的交情,来和你解围,你怎么倒是这样的随便呢!”
令仪又握了她的手道:“我的姐姐!我现在是心慌意乱,什么都没有办法了。”佩珠道:“你别慌!有话慢慢地商量。我暂时不走,在这里叨扰你一顿午饭,你慢慢地筹划着,也许可以想出一些办法来。你想想是也不是?”
令仪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有个朋友在家里和她谈谈,多少可以减少一些胸中的苦闷,于是也就依了袁佩珠的话,将她留在家里吃午饭,两个人把这件事慢慢地来谈着。
在她们谈过了两小时之后,也就有了办法了。到了这日下午,佩珠告辞要走,令仪送到大门外来,佩珠握了她的手,轻轻着摇撼了两下道:“你千万不要性急,你千万不要性急。天大的事,有了调人,就可以解决,何况你这件事,也不觉得怎样地严重。我出来了,总让你过得去。你放心好了。”佩珠虽没有汽车,却也有一辆自备的人力车,于是坐上车去,飞也似地向计春住的公寓拉了来。平常她要由令仪家里走,令仪纵然是不用汽车送她,她也会讨着汽车坐的;今天令仪要用汽车送她,她也推辞。
到了公寓门口,刚一下车子,就看到计春反背了两手,在大门口站着。她心里就不由得叫了一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计春为了和令仪常在一处,和佩珠是很熟的,这就笑着鞠了躬道:“袁小姐!也到这里来了,拜访朋友来了吗?”佩珠笑着,眼珠向他一转道:“对了。我是来拜会朋友的,请你引一引路行不行?”计春哪里知道她是要拜会哪个房间里的客人,只是她说明了叫引路,自己却是推辞不得,于是笑着连说可以,就在前面走。
进了大门,转过了第二个院子,再拐弯到第三跨院里。计春只管是走一截路回头看看,以为自己走的路,究竟走得对是不对呢?可是佩珠笑嘻嘻地,只管在他身后跟了走,并不置可否。计春也有计春的算盘,心想:我知道你要向哪里走,且把她先引到我屋子里去坐一会再说。
他走到了自己房门口,便向佩珠笑着点了一个头道:“请到我屋子里坐坐好吗?”佩珠笑道:“我们交了这样久的朋友,我还没有来过呢。我也应当瞻仰瞻仰。”她口里说着,人更是爽直,那高跟鞋子,走着的咯的咯作响,表示她那番得意的情形。
计春手扶了房门,闪在一旁,倒是跟着她后面走进去。佩珠走到屋子里,将那个手皮包夹在怀里,昂了头,四周观看着,将一只高跟皮鞋尖,连连地在地板上点了一阵,表示着赏鉴自得的神气,四周全光顾遍了,她才将皮包放在茶几上,然后一挨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计春看到这一番从容不迫的样子,并非急于要找什么朋友,她的来意,倒有些奇怪了。心里这就想着:必是帮着孔令仪来责备我的。于是倒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佩珠面前放下,笑道:“请用一点茶罢。既来之,则安之;可以先休息休息。你那朋友贵姓?可以让茶房先去打听打听,看看在家没有。”
佩珠向他瞟了一眼,笑道:“密斯脱周!现在学着也得会说话了。你问我那朋友姓什么吗?我那朋友姓周。”计春道:“哦!倒是我同宗。他住在哪一号房间呢?”
佩珠眉毛一扬道:“你这儿房间是多少号?”计春道:“是八号。”佩珠笑道:“好!就算是八号罢。”计春笑道:“难道说袁小姐到这里来,是来会我的?”佩珠将两只脚伸着,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脚上,颠簸了几下,身子也就随了两条腿,颠簸了一阵,向计春道:“你猜呢?”
这三个字说得非常之妙,她要说是的吧,嘴里不便说出来;不是的吧,说明了倒有些得罪朋友。所以倒反让问话的人去猜,看你怎样的措词。计春虽然是学得了一些交际,可是面皮还很嫩的。这话也就不大好说,只是向着佩珠微微笑了一笑。佩珠伸了半个懒腰,带着笑容,默然了一会,然后才向计春道:“你和孔小姐感情很好的,怎么会闹翻了呢?”计春摇摇头道:“她的脾气太大,遇事又不容人家解释,她一开口就要离婚,什么都不许商量。其实呢,离了婚也好,从此以后,我还是好好地去念书罢。”
佩珠将茶几上的手提皮包,取到手里,打开来取出里面的粉扑粉镜,半侧了身子,缓缓地扑着脸。她右手将粉扑子放到皮包里去,左手还拿了那杯口大的粉镜,握在手心里,远远地向脸上照着。她时而头偏左,时而头偏右,好像在那里找镜子的光,而其实她那双眼睛,却由镜子上面,向计春脸上看来。计春对于她今天这一来,本就有些可疑,加之她这一番故意撩拨的行动,便有两三分明白。可是平常也曾听到令仪说,袁小姐是交际最滥的一个人,太不顾身份,男朋友得她好处的也有,受她害的也不少。想到这里,自己立刻就警告着自己,这一回和令仪混到一处,已经逼得死去活来,刚刚解开了绳索,不要又缠绕上了,于是假装心里很焦急的样子,两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在屋里只管走来走去,头低了望着地板,躲开了佩珠的目光。
佩珠将粉镜收好了,两只手将皮包在大腿上按住着,就向计春望着微笑道:“密斯脱周!你大概心里很难过,还要找两个调人出来,和你们调和一下子吗?”计春这才站住了脚,向她摇了两摇头道:“算了,算了!我死了这条心了。”
佩珠垂下眼睛皮,咬着下嘴唇沉吟了一会子,这才笑道:“老孔的脾气呢,固然是不大好,又何至于要你怕到这种样子?你要知道,她这几天,为了报上把这事登了出来,她懊丧极了。”计春道:“说到报上登的这一段消息,我也真奇怪。那天我除了对冯子云先生说了一点大概情形而外,并没有对第二个人说,何以那样快,立刻就让新闻记者打听了去,第二天就登上报了?据茶房说:原来住在我屋子隔壁的这个客人,对我们的事,当天晚上知道得很多。恐怕他有点嫌疑。”
佩珠笑道:“你这叫笑话了。同一个公寓里的客人,不过是萍水相逢,有什么可疑?”计春道:“你说得固然是对,可是这天我不曾回来的时候,他曾去打一个很长的电话,把我们的事,报告给人。第二日报上登出新闻来了,便听到隔壁屋子里,有男有女,唧唧哝哝议论了半天,似乎很关心。当天就搬出这个公寓里去了。好像有些避开我。”
佩珠放下了皮包,站将起来,对了桌上放的镜子照了几遍,又牵牵衣襟,约莫勾留了有两三分钟之久,这才转过身来笑道:“过去的事不必谈了,你手上戒指不见了,大概是已经交回给孔小姐了,你在她那里的戒指,交还了你吗?”计春道:“这个没关系。她是讨厌我的人,还能留作凭据吗?”
佩珠淡淡地一笑道:“这话可就难说了。”计春于是向佩珠拱拱手道:“那么,就托一托袁小姐,给我讨回来罢。今明天,我还在这公寓里住着。三天以后,大概我要搬到冯先生那里去了。”
佩珠望了他的脸道:“这里房钱已经住满了吗?”计春道:“没有。但是这里环境不好,我要离开这里,才好念书。”
佩珠微笑道:“念书,念书,你在我们面前,老是这一套。”她这两句话,分明有责备计春撒谎的意思在内。计春这就红了脸,勉强笑道:“说起来是很惭愧。我老说念书,总没有能够念得成功。不但是朋友……”
佩珠不等他说完,两只手连连地摇着,扬了眉笑道:“别谈了,别谈了。今天下午,我想做一个小东道请你,你赏光不赏光呢?”计春向来是个面皮软的人,朋友相请,怎好当面拒绝?而况佩珠为人是那样美丽活泼,自有吸引人的地方,便是要拒绝她,这话也不忍出口。就笑道:“袁小姐到敝寓来了,应当是我来奉请。”
佩珠笑道:“你说这话,我就要罚你。你以为我也像平常的交际明星一样,认定了女子是该男子请的吗?我们终日里嚷着男女平等的那一句话,就算白讲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怎么样子罚你呢?”计春笑道:“罚我喝三大杯罢。”
佩珠望了他,眼珠一转,摇了两摇头笑道:“这倒用不着。”她看到桌上放着的那杯凉茶,拿起来,倒在别一只杯子里,将这只空杯,交给了他道:“给我再倒杯茶来喝。我向来不喝凉东西,要热热的香香的。”说着,噗嗤又是一声笑。计春是个聪明透顶的孩子,什么事不了解?于是照她的话,倒了一杯热茶,两手捧了,送到她面前,笑道:“这就是热热的,香香的。”
佩珠右手接茶杯,左手伸出来,在他脸上撅了一下,笑道:“瞧你这小家伙不出,你倒会说话。”她说时,那黑眼珠子,在眼睛里面,连打了两个转转。计春笑着望了她,也没有做声。
佩珠道:“书呆子!你现在看书不看书呢?”计春道:“哪有客人在这里,自己还念书之理?”佩珠道:“你既是不念书了,也不必在家干耗着了。我们一块儿瞧电影去罢。”计春自从和令仪交朋友以来,每日只是出去听戏,看电影,跳舞,吃馆子。这两天和令仪闹翻了,没有人陪着,也没有人掏钱做东,实在闷得可以,今天有女人陪着,又有人出钱,自己哪里还禁止得住不去?便笑道:“既是叨扰,我就叨扰到底。你要到哪里,我都奉陪,决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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