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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一电激啼痕登门问罪满城传笑柄闭户逃名孔大有自从继承了这个孔善人的雅号以后,差不多连妇人孺子,都这样顺口地传颂他。虽然,他自己有时也感觉得所为的,不能全是善举,可是对于善人两字,自己向来是当之而无愧的。也就没有哪一个人敢当了他的面,说他不是善人。这时,周世良指着他是伪君子,他受了一点小小的侮辱,那很不打紧,只是当了他佣人面说出这话来,大大地有损他的威信,不由得走到桌子边,伸手将桌子一拍道:“你这个东西,太岂有此理!我既不曾下帖子去请你来,又不曾拦门把你截住;我不见你,你倒再三地要见我,见了我,我也不曾得罪你,你开口就骂我一顿。这是你的家,我到你家打搅你了,让你骂我一顿。我不说你别的,我只说你无故侵入人家,妨害他人自由,你是犯罪不犯罪呢?”他说着话,气得嘴唇皮只管抖颤个不了。那个神气,自然是心里有许多要说的话;为顾全善人的名号,没有说了出来。
这时,那位账房先生,觉得没有把周世良挡走,惹着东家受了这样一番大气,这是他的不对。于是也就向周世良道:“你这个人太不懂事。这是我们老爷,不和你们穷人计较;若是别个,你这样追到人家里来骂人,那还了得吗?”
周世良虽在气头上,可是人家一说破之后,显然是自己的理亏了。但是事已至此,认错是认不得的,便道:“你以为我说这话,得罪了你们了。哼!我正要得罪你们,得罪了你们,我们这头亲事,就可以吹灰了。”指了孔大有道:“姓孔的!你莫看我是个开豆腐店的穷人,但是我决不抱你财主老爹的大腿。我现时不是住了你的房子吗?你来收房子好了,我这豆腐店不开了。你赶快打电报告诉你女儿,我儿子已经订了婚的,姑娘家和我们就住在一处。若是你不肯退婚的话,你那姑娘,就做我儿子的二房。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听不听那就在乎你了。”说毕,扭转身躯,向外就跑走了。
孔大有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涨得两块面皮,红中带紫。早有听差们,两手捧水烟袋递到他手上去。他一手托了水烟袋,一手摔了大袖子,在屋子里站站又走走,托水烟袋的那只手上,夹了一根纸煤,并不去点着烟抽,只管两眼发赤,一直地向前看着。
账房先生在他身后一二尺路的所在,悄悄地立着,先用手握住了嘴,微微地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这个姓周的老头子,大概是有点疯病。你老人家似乎也犯不上为了他生气。”孔大有并不做声,许久的工夫,才将脚一跺道:“这不能怪人!全是我家这个臭丫头生的是非。你跟我拟个电报底子来,把周家的事情说上一说,叫她把这婚事,赶快地打退了。她若不打退这婚事,我不承认她做我的女儿了。”
账房把袖子握住了嘴,又咳嗽了两声,然后靠近了一步问道:“东翁!电报就照着这个样子拟吗?不大妥吧!”孔大有道:“没有关系,就是这个样子打出去。她本来不是我的女儿。”说着就用脚一顿,表示他这一句话是切实的。
账房见东家下了这样大的决心,要这样覆出电报去,那大概并不会假的。东家正在气头上,若是说多了话,更会让他生气,便低声道:“我先去拟好一个电报底子来,让你看了再说罢。”孔大有这就坐下来了,手上捧着水烟袋,吸了几筒烟,然后说道:“不要犹疑了,你就去把电报拟来罢。我在这里等着你呢,就是语气重些,那也没有关系。这样的女儿,有也不如无。嗐!活活地把我气死了。”说着,将脚又在地上一顿。
东家先生今天竟是不住地顿脚,账房还敢多说什么?只好退避下去,把电报稿子拟了来。他双手替东家接过了水烟袋和纸煤放到一边去,然后将拟的那张电稿由袋里掏了出来,双手呈给孔大有。
他看了两行,就不由得皱着眉望着账房道:“瞎!我不是叫你把语气说得重一点吗?为什么还说得这样含混呢?”账房又在袋里抽出一张电稿,躬身递给他道:“我原也拟了一个语气重的,自己看看,恐怕不大合宜,所以又留下了。”孔大有看了几行,点头道:“这倒还可以,不过有两句话还得改一改。”账房这就在衣袋里掏出一枝转动的铅笔,两手奉上。
孔大有放在茶几上,改了两句,就交给账房道:“马上就送去发,不要耽误了。”账房虽明知道这封电报发出去了,是要发生天大祸事的,但是东家的命令,如何可以违抗?万一有祸,自由东家去承当,也就不必延搁了。
在下午四点钟,这个电报由安庆发了出去。在本晚六点钟,电报已经到北平,转入孔令仪的手上了。她手上捧着这一张电报纸,躺在一张沙发榻上闲闲地看着。因为她和家里通消息,打电报当写平常信一样地办,所以她接了这封电报,很不算一回事。
电报是由电局译好了送来的,看得很痛快。她看了两行之后,颜色有些变了;越向后看,两只手越是抖颤个不了;最后直跳了起来。向墙上悬挂的钟一看,正是六点三刻,拿起桌上的电话机,就向计春公寓里打了一个电话,叫他不要走动,自己就来。
计春今天把令仪和他做的新西服,已经穿上身了。因为常在娱乐场所来往,自己这已把摩登少年的态度,揣摩得很够了。在那浅褐色的西服小口袋里,塞进了一条花绸手绢,露了两只尖角在外。头上的黑发梳得又光又滑,一丝不乱,两只手也就洗得雪白光嫩,不带一点墨迹。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只金戒指,自己不住地用手摸着头发,向一架衣橱的镜子照着。心里想着:我这样地打扮起来,不也就是一个摩登少年吗?而且还要比任何少年年纪轻些。我这个样子,和令仪在一处走着,就没有什么配她不过的了。自己这样的想着,摸摸自己的白领子,又扯扯西服的下摆,衣服是平整极了,一点皱纹没有。
正对了镜子里面的翩翩风度,在那里赏鉴着,茶房却进来报告,说是孔小姐电话来了,请你不要出去,她马上就来。计春点点头,心里可就想着,这必是她临时想起了吃馆子,要带我出去。抬起手表一看,七点还差五六分钟,吃过了晚饭,再去看电影,那就正是时候了。于是在床栏杆上取了衣服刷子,对着镜子,将衣服周身上下,摸刷了一遍,放下刷子,将桌上摆的香水瓶子,举了起来,向头上只管洒了去。
他正在修饰着得意的时候,卜笃卜笃,一阵高跟鞋子响着,接上房门哄通一声,令仪跳进屋子里面来了。计春手上拿了香水瓶子,半鞠着躬向着她笑道:“你来得真快。”令仪更不答话,在他手上夺过香水瓶子,迎面就砸了过去。计春将身子一闪,那香水瓶子,直飞到衣橱的镜子上,呛啷一声,将镜子中心砸了一个窟窿,四周射出菊花瓣子似的裂缝。计春倒吓了一跳,什么事得罪了她,会让她这样大闹?两腮通红,只管发怔。
令仪鼓了腮帮子,瞪了两只眼睛望住了他。计春看到她这样,起初以为她是闹着玩,现在看到她脸上红中带紫,那是生气生大了。便道:“什么事情,惹着你生这样大的气?”令仪也不分辩,在身上抽出电报稿子,向计春脸上丢了过来,喝道:“你看!你看!有了这样的事,我的脸都丢尽了。我不做人了,我不做人了。”口里说着,两只脚就在地上乱跳,然后向旁边的沙发椅子坐了下去,两手捂着脸,放声大哭。
计春一时真摸不着头脑,只好接着电报稿子,向下看了去。那电报是——
……函电均悉,婿事虽可由儿自主,但此举冒昧太甚。余正在调查间,周计春之父,今忽来我家,大肆咆哮。其人即往日每晨送豆浆至我家之老周,非我家周济,豆腐店且不能开,何有于财?以我家在省垣之门第,欲招快婿,何求不得?未知何故,一味降格,乃与一磨豆腐人为亲?以余揣度,其父如此,其子可知,尔所遇者,恐非端人。钱财等事,极宜审慎。况老周今日在此扬言,谓其子原聘有童媳,现方在省。其言无论实否,余亦决不肯使尔蒙为人作妾之名。此电到启,即与周子交涉,废除婚约,否则余大义灭亲,决不认尔为女。父有电。
计春匆匆地将电稿抢着看过了一遍,已经明白了大意。心里是怦怦地乱跳,又一字一句再复看了一遍。令仪不等他开口,擦了眼泪道:“你说,这事应当怎样办?”计春两手捧了电稿,不免发愣。因缓住那口气道:“这事我很对你不住,我立刻写信……”令仪道:“放屁!现在打电报还来不及呢,你写信回家,不是有心迟延着事情吗?”
计春心里原想着:父亲贪慕孔家一百多万的财产,必是赞成自己的婚事,把菊芬退了。不料他大反乡下人的常态,倒跑到孔家去大闹。若是自己为了求学起见,将令仪的婚事退去,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计划,这才是正理。只是自己是穷苦人家出身,不曾吃过的喝过的,不曾见过的听过的,在这两个星期里都尝到了,往后她那几十万家产,她还可以分我若干,我的希望就大了。现在若要恢复原来计划,势必就要把搂到怀里来了的幸福,完全推送出去,未免可惜了。
他因为心里头这样地踌躇着,口里就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是站在一边发愣。令仪道:“你怎么不做声?哑了吗?我问你家里有亲事没有亲事的时候,你口里说了个水点得灯亮,那就不哑了。”计春道:“你别嚷,要怎样子办,你出一个主意,我照办就是了。假使你愿意离婚,我就离……”
令仪坐在沙发椅子上,顺手向后一掏,掏出一只靠垫,两手拿了,高高举起,就向计春身上砸了过去,跳了脚骂道:“离!离你的魂!离你的魂!”她口里骂着时,那个靠垫已经砸到计春的头上。虽然这个东西,并不怎样的沉重,但是一大团东西,突然地打到脸上来,眼前一黑,也有些发晕。于是身子一闪,红了脸道:“有话慢慢地商量。你为什么动起手来?”
令仪跺了脚道:“动手?我要咬你两口,才解我心头之恨!”计春被她说着,无言可答,只是低了头。令仪道:“你说话呀!怎么又不做声了?”计春道:“你瞧,这不是令人为难吗?我不开口,你怪我不说话;我一开口呢,你就把东西砸我,让我说什么好呢?”
令仪道:“你要知道,我无论在家乡,在外面,人家都认为我是一个大家闺秀。老实说,多少男子追逐着我,我都不看在眼里,现在我许多人不要,单单地和你订婚,一下子就上了当。第一,你是家里有童养媳的;第二,你又是开豆腐店的孩子,千挑万选,落这样一个下场头,人家不会说我是瞎了一双眼吗?”她说着,两只脚又车水似地在地上跳了起来。
这真让计春为难到十二万分了,要离家里那个未婚妻吧,权操父亲之手,自己是不能做主的。现在说了出来,不能实现,将来更增加自己一行大罪。要离面前这个未婚妻吧,那就是自己将一把黄金大椅子,给它砸碎了。他两个要行不能行的主张,只管在脑子里打旋转,口里就没有法子可以说出话来。
令仪顿着脚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不说话这就可以算得了事吗?”计春道:“这一会子工夫,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请你给我出个主意,你又不理会。那叫我怎么办呢?”
令仪掏出手绢来,擦着眼泪,将脚一顿道:“好!你要我出主意,我就出个主意。你今日打个电报回去,不承认你家里那头亲事。”计春道:“这也不必你现在说,我早就写了好几次信回家,这样地办了。”
令仪道:“你在这里当地的报上,给我登上一段道歉的启事。说是不该欺骗我;我们这婚事,算是取消。”计春道:“既然我们的婚事要取消,那么,我自己的事,你就不必管了,为什么又要我把家里的亲事,也要取消呢?”
令仪听了他这话,就站着起来了,手指指着他道:“你瞧瞧!你说出你的真心话了,你哪里肯离开你家里那个黄毛丫头呢?我对你说,你赶快照着我的话去办,你若是存心推诿,对不住,我就要到法院里去告你。哼!你以为我是一个好惹的人吗?”说着她坐了下去,又伸手来乱拍着桌子。
这一下子,真把计春逼得死去活来。总而言之,自己说什么,就跟着驳什么。自己在屋子里呆站了一会,然后皱了眉毛,向她比着袖子弯着腰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道:“我的大小姐!总算我怕了你,你提的条件,我照办就是了。嘿!你赏给我的戒指,在这里,拿回去。”说着,从无名指上脱下那个订婚戒指,交给令仪。
令仪以为自己是个百万家财的小姐,只有人家来追求,没有人家抛弃之理;不料自己手上的戒指,未曾脱下,人家手上的戒指却已经退回了自己。事情虽没有第三个人在这里看见,然而这可以证明,自己并不是人家非要不可的了。这与自己的面子太有碍了。急遽之间,自己找不到下台的地步,就将鼻子一哼,睃着他冷笑一声道:“你说得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让你离了婚吗?我要告你的重婚罪,你的戒指在我这里,就是老大一个证据。别的话不必说,你赶快做一个道歉启事的稿子,好让我拿去登报。”计春道:“我登了启事,你还告我不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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