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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电话的结果就是睡不着觉。
阮肆从小床上翻坐起来,点了根烟,开了床头灯靠床头看笔记本。非常厚的笔记本堆积在床头柜,记载着他们在这里的每一步每一个痕迹。纪录片分为各个单元,每个单元都有特别的文案。他们的旁白沈修找了孔家宝,又是业余,沈修似乎把这场旅途全然当作兴趣,而非他今天提到的比赛。
阮肆弹了烟灰,把还剩三分之二的烟碾灭,看了下时间,换了衣服,出门了。
这里六点钟天还没亮,但已经有人气。阮肆套着羽绒服,下台阶的时候看见正好出来上厕所的沈修。
“这么早。”沈修在寒冷的空气中搓了搓手臂,“哪儿去?现在的小学抓得这么紧,天还没亮就上课?”
“紧张。”阮肆抄起兜,“出门转转。”
沈修看了下天,“一起吧。”
两个人从院里出来,漫无目的地往草原走。毡房已经有升烟,挤牛奶的人家早就醒了。脚踩在湿润的枯草上,头顶还有隐约将熄的几颗星星。整个世界非常安静,白肩雕都没见踪影,鼻尖触碰着冰凉,清晨的头脑异常清醒。有早起的蒙古老人坐在毡房门口,端着滚烫的奶茶,在朦胧中,唱着悠远又寂寥的蒙古长调。
“你一点都不紧张吗?”阮肆吹着冷风,问沈修。
“不紧张。”沈修打了个哈欠,“不值得紧张……我们初衷只是为了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参赛是顺道。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了,怕陈老?”
“说怕就没意思了。”阮肆说,“不如说明知差距甚远,却依然无法停下想要挑战的冲动。我看过陈老之前执笔的那部片子,高中考题还考过。不用任何人来提醒我他的声望和徽章,仅从文字的仰望里我就明白差距非凡。”他停了下,抬头呼出气,“你有过那种感觉吗?非常钦佩某些人或某些作品,却没办法克制住自己的战意。这些人或作品在你眼里非常优秀,优秀到让你不仅为之感动更因此热血沸腾,忍不住去想——也许我能超越,或许我能并肩。”
“微妙。”沈修略点评,然后道,“不过很巧,这种疑似自负的心理我也常常感受到。与你的‘某些人’不同,我只想超越‘某个人’。”
“我一直在怦怦跳。”阮肆拍了拍胸口,“非常刺激的感觉。”
沈修沉默几秒钟,“怦怦跳……你不会爱上老头了吧?”
阮肆:“……”
“你的笔很有意思。”沈修话锋一转,“和你这个人呈现出的感觉非常不同……不,倒不如说是格格不入。当初在给你发邮件之前,我们一直幻想择席是什么样的人,但见到你却截然不同,打破了所有猜测。”沈修退后几步,目光审视着阮肆,“我选择择席来做这个片子,是因为你的笔曾经带给我静如止水的踏实感,与我摸着新疆土地一样的触感。但后来文案不断地诞生,你的风格逐步变化,似乎不再是旁观的冷静笔触,而是浓烈地投入在西北长风之中,就仿佛是烧酒,味道强硬地控制着呼吸。”
“噢。”阮肆头一回被人当面审视,他有点摸不清沈修的意思。
沈修立在原地没靠近,继续道,“相比最初的风格,如今的风格更贴合这部片子。新疆这片土地从来都不只是一种色调,多民族使得它浓艳缤纷,色泽亮丽。你有时候常常会陷在笔下的情绪里,因为深陷其中,所以爆发强烈,感情夹杂在文字中扑面而来,感染力非常强。”
“谢谢。”阮肆继续往前边走,慢慢上了坡,就能看见一望无垠的连绵。
“你会对陈老有狭路相逢的念头,不仅因为比赛撞见,还因为你风格渐成,就差一个机会突破,而陈老让你感受到了相同的气息。如果今天我们面对的是冷硬风的徐老,你就不会这么怦怦跳了。”沈修踩上坡顶,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他说,“这是个机会。过去四年你都在自我世界里探寻自己,你太缺少正面对手的苦战了。阮肆,你如今就像是宝剑新磨,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可是你没办法找到自己的界限在什么地方,你做不到收放自如,所以迟迟不能突破你要求的点。陈老就是最好的老师。”
“你参赛是不是因为……”阮肆皱起眉。
“因为顺道。”沈修从兜里摸出烟,给了阮肆一根,自己咬了一支,避着风点燃,然后看面前广阔的天地,“选择秦纵的团队也是为了更好地贴近你的风格,让作品更加有‘活着’的生命力。你们俩二十年未曾真正分离,人常说情同手足,我要的就是你们相互感应的那种玄妙。一个作品,不论什么作品,想要具有生命力,首先要投入充沛的情感。我的情感从镜头的开始就托付了出去,剩下的就靠你跟秦纵了。”他侧头看阮肆,烟雾被吹得看不见,“战斗吧文学少男。”
长空一瞬间破晓,太阳从旷野的尽头猛然挣脱沉重的束缚,金色贴着数里的地面绽放光芒。风陡然穿梭在四周,随着阳光一起射|穿久寂的黑暗。发在耳上被吹得翻飞,阮肆望着前方,满目璀璨的都是阳光。巴音布鲁克迟到的眷顾汹涌地挤在他胸口,这一次怦怦跳起不再是单纯的刺激,而是淳厚地、包含着无数情绪的鼓动。指尖不知道为什么在口袋里细微地发抖,远处弯曲的河道在阳光中澄亮成会发光的长带。
他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某个门槛。
五月一到,他们三个就跟着当地的家长,骑马去了天鹅湖。巴音布鲁克的回暖来得缓慢,六月底阮肆跟学校里的小鬼头们说了再见,并且拒绝了小姑娘送的小羊羔,卖了自己二手的摩托车,跟老校长告了别,坐车回到乌鲁木齐,直接从乌鲁木齐飞回了家。
阮肆一到家,就关了机,断了网。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不停地不停地写。繁多的资料堆积,很多东西他不必再看,脑子里已经清晰记忆。拉上窗帘房间很暗,他就是坐在书桌前疯狂地写,清楚地感觉着那个隐约的门槛不断靠近,他似乎坐在门口,他马上就能进门。
可是仅仅一周之后,他又陷入焦灼地烦躁里。所有的文稿都在被自己挑剔诟病,他仿佛无法满足,他还是在门口,难以跨入。
焦灼让人写不出东西,可是已经在晃动的瓶口又在催促。他的笔在反复划动中被磨得疲惫,精神亢奋,却无法抓紧某个点。
太难了。
打不过的。
怎么可能越的过去?
那么多那么多的前辈何其耀眼,他就像是龟缩在最偏角的萤火。他似乎站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咆哮嘶喊,因为得不到任何回应而逐渐沉默。
到底该怎么入门?
写不出来……
写不出来。
时间不会听任何人的求救,它没有感情般地挣开牵绊,只听从自己的节奏不断地奔跑。阮肆逐渐颓唐,他每天都埋头在杂乱的稿纸中,听不见其他声音,每一天都像是鞭打的疼痛。
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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