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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将军们应该来看看!那些信誓旦旦要与南京共存亡的将军们呢,也许此时正在江北某一座舒适的房间里抽着烟、喝着茶吧。他们把撤退的命令随便交给一个低级军官,甚至是一个士官,觉得这样自己的良心上也就安静了,然后就溜了。有些甚至根本就没有再回到部队,当然也就没有再传达撤退的命令就跑了。他们把所有的士兵带进了这座被恐惧包围的城市,让他们无望地挣扎,自己却溜走了!他们当然不用扔掉自己的武器,也不用脱掉自己的黄昵军装,仍然保持着一个军人的尊严和体面,甚至还会到处宣扬自己是保卫南京的英雄呢。日本鬼子是杀人的野兽,他们和这些野兽相比,又能好到哪里?
李茂才想到了,所有的士兵们都想到了,整个人肉堆成的挹江门都是愤怒和悲伤的人群,如果咒骂声能成为一场风暴的话,它能从挹江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卷过长江,把那些将军们吞没,尸骨全无。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战场上的逃兵抓到就被枪毙了,南京保卫战的将军们没有一个被作为逃兵抓起来。尽管那个总指挥在以后的军事会议上,被那些比他更小的将军们痛哭着声讨,但有什么用呢?他虽然被委员长冷落,但没一点事,仍旧做他的上将。其他的将军们自己就没一点责任吗?最先溃败的难道不是他们带领的部队吗?公平的说,那个总指挥也是在有部队溃败后,在接到委员长让他相机撤退的命令后才下达撤退命令的。他的错误在于,他只顾自己的性命,把命令一宣布就乘坐事先准备好的小火轮逃跑了,跑到了江北的浦口,部下找来了一辆板车,仅仅因为上面有点牛粪,上将就不愿意坐了,说:“这辆车如何可以坐呢?”这就是我们的将军,他有没有想到此时此刻还在南京苦苦挣扎的数万大军呢?有没有想到,他的士兵们甚至连撤退都没办法撤退呢?12月的南京啊,12月的长江啊,多少士兵抱着木头过江,多少士兵冻死淹死在了长江中。
第三十六师的部队仍然在开枪,子弹从头顶上飕飕飞过,扑哧扑哧地钻进溃兵的身体里,惨叫声响彻在挹江门的天空,风从城头上吹过,冷冷地看着这荒唐的一幕。愤怒的士兵们开枪还击着,痛苦地嚎叫着,绝望地咒骂着,他们的哭声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惊慌无助,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疯狂地拥挤着。更多的人被踩死了,一个摞着一个,一层摞着一层。挹江门成了人间最悲惨的地狱。一个上校在两三个卫兵的护卫下赶到了,他显然受伤了,头上还扎着绷带,他试图维护秩序,甚至拔出手枪朝着天空连续地开枪,大声地呼喊着让惊恐的人们镇静。但他显然高估了灵魂被恐惧攫走的人们的理智。李茂才着急地朝他挥着手呼喊着让他离开,但已经晚了,又一拔人群涌过来,把他和那两个卫士撞倒了,无数双皮鞋、布鞋,甚至赤脚踏了过去,等到这拔人群涌过去以后,地上只是一摊碎肉。
老人痛苦地摇了摇头,问我:“你知道这个上校是谁吗?”
我已经看过很多资料了,当然知道,他是教导总队第二团团长谢承瑞,曾在光华门英勇战斗过,却在挹江门被溃兵活活踩死。
老人说:“后来我见到一个教导总队的军校同学,他对我说,谢团长很能打,他们守在光华门,先后被日军突破两次,都是谢团长亲率敢死队把日军赶出城外的。他甚至在敌人冲锋最激烈时,亲自率领一排士兵,突然把城门打开,端着十几挺轻机枪一齐向敌兵射击,打死打伤日军很多人。他是一个团长,这个时候才到挹江门,那也是坚持到最后才撤下来的。也有一些下级军官想把部队组织起来有秩序地撤退或者抵抗,但人群早就成了散沙,连把他们捏成一块泥巴都不可能了。”
老人痛苦地皱着眉头,喃喃地说:“这样的英雄太少了,更多的人为了自己逃命,什么都不顾了。”
他说的是那辆战车。
人群发疯了,战车也疯了。面对一层层逃难的人群,它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突然加大油门,喷出一股股黑烟,向着人群冲过去,想从人们身上辗过去冲过挹江门。刺耳的吱吱声响了起来,就像无数的老鼠挤在一起啮咬着大地,那是履带辗压人肉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骨头断裂的喀嚓声。
人群惊慌地向四处奔走,而挤在前面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们被吓得不敢往后面看,战车直接从背后辗压过去,他们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可能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战车把人的身体辗成肉泥,履带上挂满碎肉破布,仍旧绝望地吼叫着挣扎着向前辗去……
李茂才瞪着血红的眼睛,朝着王大猛和大老冯吼道:“去,你们两个去把它给我炸掉!”
大老冯被惊呆了,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像个傻子那样站在那里,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王大猛没有吭声,他从身上抽出三四颗手榴弹,拔开人群,猫着腰冲过去,把手榴弹塞进履带中,履带一下子被炸断了,散在了肉泥之中。驾驶员伸出了脑袋,那是一张因惊恐而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他张开嘴巴,惊慌地向四周看着,他居然还是一个上尉。王大猛举起步枪,愤怒的子弹带着炙热的气息钻进了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向前一扑,像一张人形的纸挂在了战车上……
半年以后,李茂才才知道,这个残忍的战车驾驶员居然会是一个战车连的连长。
懦夫,令人憎恶的懦夫!
李茂才他们到达下关码头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
整个南京已经是一片火海,日军进入了南京市区。整个下关码头却很奇怪地一片灯火通明,如果不是挤满了逃难的蚂蚁一样的人群,它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庞大的人群被长江挡着了去路,他们像一群羊一样挤在一起,数不清的身子挤在一起,数不清的叫声骂声与哭泣声,数不清的惊惶的面孔,无望地瞪着浑浊的长江,它像一个噩梦一样可怕。这条可恶的蟒蛇扭动着它的丑陋身躯,身上千疮百孔,飘满奇形怪状的东西,就像一个个小小的虫子绝望地啃咬着这条蟒蛇。那是渡江的人们。有的乘坐木头扎的木排,有的趴在门板上,有的就抱着一根木头,甚至是木桶和塑料盆,只要是能浮起来的东西都用上了,根本就来不及考虑能不能经受起人体的重量,不时地有人落在水里,伸着手大声地呼救着,但很快就被冰冷的江水吞没了。偶尔会有已经过江的部队划船过来接应,但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部队,船还没靠岸,几十个、上百个人就跳进水里冲了过去,更多的人被撞倒在长江中,消失在水里。木排同样被争夺着。那些船和木排根本就装不下那么多人,他们就开枪或者用刺刀把那些扒着船的士兵赶下水去,甚至用刀砍掉了扒在船上的手,人掉在了水里,而那只手却落在了船里。这比地狱更要可怕,什么战友情,什么兄弟意,什么团结,什么军纪,全没有了,甚至连人类基本的同情和怜悯都没有了!
这是前国军中尉连长李茂才看到的人间最为可怕的一幕,他们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最可怜的鬼!
那些老人和妇女们坐在地上,望着滚滚的长江,嚎啕大哭。
李茂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长江,是再也过不去了。他扭过头去,静静地对王大猛和大老冯说:“你们走吧,别再管我了,把你们的步枪给我留下一支,把所有的子弹和手榴弹都给我,我就在这里和小鬼子拼了,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就赚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用了……”
大老冯摇了摇头,低低地说:“连长,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再想想,再想想。”
王大猛向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想找到船过江是不可能了,李茂才腿上有伤,躲在南京,随时都会让日军搜出,如果能侥幸躲过日军,但得不到治疗就有可能危及生命,必须得想办法过江去。他突然看到有些士兵冲进旁边一座厂房,从里面抱出了木头。他扭头对李茂才说:“连长,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些木头去。咱们一定能过去的。”
那是一座木器加工厂,木头已经不多了。王大猛使劲地挤进人群,抱了五六根丈把长的木头跑回来,放在李茂才他们身边,然后又忙回头再去找,但这时木头已经被抢走完了,找了半天,只找了几根细细的半丈长的,他只好也把它们拿回来。他让李茂才和大老冯把绑腿解下来,但还不够用,他把棉军装里面的衬衣又脱了下来,撕成碎片,勉强扎成了一个小小的木排。
长江边到处扔着军用铁锹,正好用来当桨。大老冯背着李茂才,王大猛拖着木排。他们把木排放在江里,大老冯把李茂才放了上去,木排没有一点事,两个人刚爬上去,一个士兵冲过来,大声地叫了起来:“长官,求求你们了,把我也带上吧!”说着,攀着木排就要往上面爬,他们刚要把他拉上来,又有几个士兵也冲过来,趴在木排上,木排失去平衡,一角浸进水里,眼看就要竖起来翻进水里了。王大猛急了,抡起军用铁锹,照着前面一个士兵砸了过去,那个士兵惨叫一声,跌进了水里。
大老冯瞪着眼睛叫道:“王班长,你怎么能打他们?”
王大猛吼了起来:“什么时候了?他们再上来,咱们就走不了!”
他说着,又抡起了铁锹。大老冯突然站起来,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地瞪着他。王大猛使劲地挣扎着,但大老冯抓得紧紧的。士兵们继续往上爬着,木排一阵晃动,两个人差点摔到水里。王大猛抬起脚,朝着那些扒着木排的手狠狠地踩下去。几个士兵惨叫起来,但仍然死死在扒着木排。大老冯松开手,突然从木排上跳下来,扶着木排,招呼那几个士兵:“兄弟们,不要急,慢慢来,把木排弄沉了,大家都走不了。慢慢来,一个一个爬上去!”
士兵们还算听话,上去了三个,木排大半浸进了水里。王大猛着急地叫了起来:“再下去一个,我们还有一个人呢!”
那三个士兵露出了一脸的恐惧,更惊慌地往里面挤着,木排失去了平衡,又剧烈地晃动起来。大老冯使劲地抓着木排,想爬上去,但一使劲,木排就又往下沉了一些,浑浊的江水漫上了木排。他只好放开手,看了看李茂才,又看了看王大猛,像自我解嘲一样摇了摇头,很平静地说:“大猛,我不走了,你照顾好咱们连长吧。”
李茂才吃了一惊,他看了看那三个惊慌的士兵,又看了看大老冯,他一下子也没了主张,那三个士兵不可能再下去的,除非使用武力,手枪就在腰里,一伸手就可以掏出来,但他是决不会那样做的。
王大猛伸出胳膊:“不行,大老冯,你他妈的快上来!”
他突然举起军用铁锹,瞪着那三个士兵吼道:“都他妈的给我下去,不然,我把你们都砸到江里去!”
大老冯着急地叫道:“大猛,别怪他们,是我自己想留下来的,他们还年轻,以后还要打鬼子呢,我一大把年纪了,人也老相,鬼子不会认出我的,没事。”
王大猛咬着嘴唇,脸憋得通红,他的手颤抖着,目光几乎要杀了那三个士兵。他还举着那把军用铁锹,随时都有可能砸下去。他看着李茂才,眼巴巴地等着他说一句话。那三个士兵浑身哆嗦着挤在一起,目光哭泣着看着李茂才。
李茂才必须得做出决定,还有几个士兵站在水里看着他们,眼睛里充满绝望和哀求,他们还残留着一点点的理智,但已经越来越躁动不安,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他们要是也想爬到这个小小的木排上来,很可能一个都走不了。他的脸色冷峻,使劲地忍着泪水,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王班长,听大老冯的话,咱们走吧。他能活下来的!”
王大猛低头看了看李茂才,眼睛里的愤怒慢慢地消失了。他把手里的军用铁锹交给了刚刚爬上来的一个士兵,问他:“你是哪个部队的?叫什么名字?”
那个士兵还没有完全从惊恐中安静下来,使劲地往里面缩着身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八、八十八师的,叫孙保根。”
王大猛拍了拍了他的肩膀,说:“那好,你从现在起就是我们五十一师三0五团二连的兵了,我把我们连长交给你了,你带我们连长过江后,护送他到医院,我将来回去如果听说我们连长有了什么事,我不会饶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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