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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犹豫,一男一女住在一个房间,毕竟有点不方便,再说,我们也不是很熟悉,就是因为我要写这个小说采访国军老兵李茂才坐了几趟车。但她是一个女孩子,没找那个司机,而是跟着我,说明她更信任我,我总不能把她丢下吧。应该没什么故事,我已经是个在文学中浸泡多年的男人,年纪并不是很大,只是一个刚刚三十岁的中年人,但已经老气横秋了。三十岁可能也是青年,但我喜欢说自己是个中年人,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更深沉一些。我希望我能写出和我年龄一样深沉的小说来。
我答应她了,还向她保证了一下:“你放心好了,我是个正人君子。”
她一下子活了过来,也不怕冷了,身子舒展开来,声音里充满欢乐,调皮地说:“嘻嘻,你也放心好了,我也是个正人君子!”
就是这么简单,我们就这样住在了一起,没有过多的期待,她穿得严严实实地进去洗澡,我坐在房间把电视音量调得高得不能再高了,遮盖住了充满想象空间的哗哗洗澡的声音。禁止想象。绝对禁止。她又穿得严严实实地回来了,用浴巾擦着头发,长长的头发上水珠闪烁,柔滑得像黑色的珍珠,脖子像水分丰富的白色的梨。禁止想象。绝对禁止。然后我去冲澡。想着我当兵的时候,中学时的女同桌去送我,目光里泪水点点滴滴,但面孔已经模糊不清,眼前突然跳动着曾小艳年轻的面孔,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在想什么呢?嘿,你在想什么呢?人家这么信任你,你要做出一个正人君子的样子来。
没有什么事情,我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似乎都很紧张,慌慌地把亮得刺眼的房灯关了,把床头灯扭到最小,然后把腿伸在被窝里脱衣,手心里都是汗。两个床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但目光还是不小心地溜了过去,看到她穿着的内衣是白色的,比她的皮肤还要白,但最让人动心的还是她柔滑的皮肤。目光像个看到警察的罪犯,慌不择路地藏在了天花板上,藏在了墙上的斑点上,藏在了她看不到的地方。也许我太疲劳了,也许我真的是个正人君子,我记得我很快就睡着了。真的是这样。
她现在半倚在床头,头靠在雪白的墙壁上,脸在晦暗的床灯下,阴影恰到好处,她像挂在墙上的一副中国传统的写意的仕女图,意境缥缈,表情朦胧不清。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娇嗔的意思:“你怎么不说话啊?我睡不着,咱们说说话吧。”
说点什么呢?
还没想好,脑袋正在飞快地转着,但嘴巴已经闲不着了:“我做了一个梦。”
真的吗?你做的是个什么样的梦?梦到我没有?
我愣了一下,扭头去看她,她干脆把身子从床上直了起来,侧过身子,向着这边倾过来,头发松散地披在脸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梦到你了,不过,是一个很不好的梦。
啊,真的啊?给我说说嘛,给我说说嘛。
我有点犹豫,说,还是不说?这些天里,一直在做梦,每天晚上都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游荡,我熟悉的街道变成了野狗出没的废墟,那一颗颗无辜的头颅跪在地上,等着被人抡起枪托砸碎,或者用刺刀捅穿,请发发善心,一枪结束我的生命。这是不可能的,30多万人只会被折磨死,受尽凌辱地死去。南京城里只有动物,没有人,被恐惧和麻木控制了身体和心灵的动物,被动等死的绵羊或者说是蚂蚁,还有被黑暗人性控制的日本军人,他们也不能叫做军人了,他们是在战争中退化成野兽的动物。这就是1937年12月的南京。而她是一个生活在2009年12月的南京女孩,在明媚的阳光中长大,是一个独生子,父母所有的爱都给她了,她生活在这个有着30多万亡灵的城市里,但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南京大屠杀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用说那些曾经在南京战斗过的国军官兵了。
我说:“你知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采访一个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的国军连长,梦到的都是南京大屠杀。”
她不笑了,脸被淹没在晦暗的灯光的阴影里,她低着头不再吭声,但能听到她的混乱的呼吸。我相信她知道南京大屠杀,但不相信她会知道得更多。她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瞪着眼睛问我:“南京保卫战和南京大屠杀是一回事吗?”
我愣了一下,困惑地看着她,是啊,南京保卫战和南京大屠杀是一回事吗?好像不是的,但好像又是的。它们都是水,水混进了水里,谁还能分清谁是谁?于是,我就点了点头。
她皱着眉头,有点不大高兴,说:“那你还是不要给我讲了,南京大屠杀太惨了,太惨了,我不想听。”
我当然也不想讲我已经知道的南京大屠杀,这的确需要坚韧的神经。这些天来一直恍恍惚惚,太阳穴总在突突地跳,脑袋好像有一部分硬化成了石头,重重压迫着神经,疼痛总是突如其来。南京大屠杀的鲜血漫过脚踝,漫过膝盖,漫过胸口,漫出了1937年12月的南京,把我淹没其中,它们甚至长出了尖利的牙齿,啃咬着我的手指、脚趾和心脏,手总是不由自主地颤抖,心也被咬出一个个破破烂烂的洞,南京街头随处可见的凝结成酱紫色的肚肠,缠绕在脖子上,勒得几乎喘不过来气。我想让李茂才们也出现在1937年12月的南京夜晚,他们会让我更好受一些,但他们总是在白天出现,夜晚再也找不到他们了。他们是很累了,他们是军人,但同样无法承受一个民族衰弱而沉重的身躯的重压。他们在夜晚舔着伤口,他们也需要让月光抚慰自己的神经。任何一个亲历过1937年12月南京的人,注定一辈子都要被噩梦缠绕。
当然,那些野兽们除外。
我说:“你不想听是对的,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悲惨的事情呢?”
她瞪着我,声音若隐若现,若有若无,遥远得像天边的流水一样:“你知道吗?我外公其实也是一个国军的连长,他也参加过南京保卫战,那时好像只是一个排长吧。谁知道呢,我外婆从来不提这事。我小时候听我妈讲过,她上边应该还有一个哥哥。南京大屠杀时,我外婆也在南京。1938年8月的时候,她挺着大肚子逃出南京,在湖南衡阳找到了我外公,两个月后,我妈妈的那个哥哥出生了,但一生下来,就被我外公按在马桶里溺死了……他们有十多年没再同房过。我妈妈一直到1950年才出生,在她还没出生的半年前,我外公在解放军打进南京时,在长江边被解放军打死了。我外婆一辈子都在恨我外公,从来都没有给我们提过他,但她又很固执地非让我也跟着用外公的姓,真是奇怪。”
我愣愣地看着她,有点恍惚:“你真的姓曾吗?”
她吃惊地看着我,问我:“我有必要骗你吗?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急急地问她:“你讲的是真的吗?你外公是国军哪个部队的?他是不是第七十四军五十一师三0六团三连的?”
她苦恼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外公当的是国军,我们家没得到他什么好处,反而跟着他受了不少罪,我外婆就因为这个,经常被批斗。我妈妈也没人敢娶她,你知道吗?我妈妈还是过了文革,快四十岁时才结的婚呢。我外婆很少提他,一提到他就充满怨恨,我们对他一无所知。算了,不提他好吗?也别提我外婆了,她对南京大屠杀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从来都没给我们说过,我也不想知道。”
我慌慌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外婆在南京经历过什么,我也知道她外公为什么要把那个小孩溺死,但那毕竟是一条生命啊……她错了吗?如果她是无辜的,那么孩子也是无辜的。可他错了吗?尽管他把一个无辜的生命扼杀了,可谁能站出来大声地斥责他?他承受的不是一个人的痛苦,也不是两个人的痛苦,而是整个民族的痛苦。可怜的中国女人,她们将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是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还是把他杀死?所有选择都将让她们背负上残酷的负罪感、耻辱感,所有的选择都无法选择,那就剩下另一个选择,把自己和怀着的孩子一起杀死。
我还知道,1938年,许多怀孕的南京女人跳进长江自杀了。
她应该感谢她的丈夫吗?他毕竟帮她解决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难题。但她会感谢吗?如何感谢?感谢你杀死了我的孩子?
他是谁?他是李茂才所讲的那个三0六团三连的曾排长吗?如果是,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啊,他居然活着离开了南京,还有了后代,我现在就和她在一起,而我在写着和他们有关的小说。这又是一个多么令人悲伤的故事,他在用生命保卫国家,却没法保护近在咫尺的自己的女人,把她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南京受尽了屈辱,她活下来了,但他们却还在互相伤害着,甚至他死掉了还在互相伤害着。
那个曾排长是她的外公吗?
我热切地盯着她,固执地紧紧地追问她:“你再想想,你再想想,你外婆还给你说过你外公什么事?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是一句话!”
她怅惘地摇了摇头:“除了坚持让我用他的姓,她什么都没给我讲。”
在她的回忆中,那个神经质的外婆总是坐在潮湿阴暗的阳光下,无论是欢乐热闹的人群从她面前走过,还是温和的风抚摸着悲伤的乱草一样的白发,她沾满眼屎的眼睛里总是充满怨恨,即使一朵正在兴冲冲地含苞欲放的花朵,也会在这冰冷的目光下慢慢枯萎。她总是恶声恶气地没来由地冲着母亲发火,或者在半夜里突然尖叫着醒来,一个人坐在床上像幽灵一样呜呜地哭泣。更多的时候,她能连续几天十几天甚至长达几个月地像骷髅一样闭着眼睛,把整个世界关在外面,像个孤儿一样沉醉在黑暗之中。曾小艳记忆中的外婆总是这样。自从她在幼小的童年跟着母亲参加了一个远房亲戚的葬礼后,她就觉得这个可怕的外婆就像那首葬礼上的哀歌,突然卡在那里,不停地播放着那些悲哀的音符,再也不会停止了。这个家庭几十年来就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像一块不会风化的化石。她从上幼儿园的时候起,就总是喜欢独自发呆,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到最后一刻不愿意离开。她甚至还幻想着能有一个人贩子在大街上突然叫着她,给她一个棒棒糖,把她带到另外一个城市里卖掉。她更大的时候,就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外面,那个家对她来说像个噩梦,父亲一直垂头丧气,他固执地想让女儿随自己的姓,但他却无法斗过那个阴冷的老人。终于有一天,他彻底地消失了,没吭一声地像水一样消失在这个城市。她不知道母亲这几十年是如何过来的。外婆终于死掉了,但那首哀歌还在,那气味已经深入那间丑陋房子里的墙壁和地下,她仍旧不愿意回到家里。于是,她有了很多男朋友,她像一个问题少女一样过完了自己的青春期。她现在的男朋友并不是很好,她看着我,忧伤地说:“说白了吧,他也就是一个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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