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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雪又下了起来。陈公绥有公务要办,因此先离了席。陈公绥在海柔郡任职两年,妻儿皆在泗州,泗州比幽州安全,因此他没有将妻儿接来,身边大小事情只凭一位妾室操持。奉玄和佛子是男子,陈公绥的妾室不便与外男相见,陈公绥离开前,说天雪留人,让奉玄和佛子稍坐,随后让人叫了乐伎陪裴昙他们说话解闷。
海柔郡冬天多雪,在幽州有“雪窝”之称。海柔东临渤海,渤海有海湾,而海柔正处在海湾下端的风口附近,因此风大浪高——每年冬天,不管幽州其他地方下不下雪,海柔都是要下大雪的。卢州沧阳郡也东临渤海,沧阳虽然已在卢州,位置比海柔靠北,却因为处在海湾之中,反而没有大风大浪,冬天也能行船,是一个难得的良港。
两位乐师抱着琴和鼓,乐伎将薄衫披在头上,冒雪前来。奉玄等人已经回到了屋中,屋中立了一扇素屏,将屋子分为前后两半,裴昙、佛子和奉玄都在屏风后坐着,裴昙只留了自己的丫鬟和两个婢女在屋中伺候。
乐师、乐伎跟着人走到了屋前,进屋之后隔着屏风向裴昙问好,裴昙请他们在屏风前入座。裴昙说:“劳烦你们冒雪来,座中人少,你们随意奏乐就好,我们只需要听一个响声,免得无聊。”
乐伎声音清脆,对裴昙说:“小姐觉得无聊,我来的时候倒是听见了一件奇事,不妨给小姐讲讲。我听说这几天海水变热,郡城东边的贴梗海棠竟然开花了,红得像血。”
裴昙说:“物候反常,必有妖异,花虽好看,我却希望海柔别再有其他异象。一两棵树开花尚可,如果果树也都提前开花,怕是要结不了子了。不知那贴梗海棠在谁家?”
乐伎说:“海棠花开在城东平康里一户人家,平康里是红粉销金之处,小姐不方便去。小姐不如派人去他家再叫几位乐伎,顺便让她们折一枝海棠带来,咱们击鼓传花,也算热闹。”
裴昙笑了一下,说:“你们在屏风前传花,我在屏风后击鼓,怎么样?”
那乐伎不说话了。
裴昙对乐伎说:“外面下雪,屋里温暖如春,你们挑几首春日清曲唱吧。若是雪停了,告诉我一声。”她看向奉玄和佛子,说:“等雪不下了,你们再回去。天冷路滑,再坐一坐罢。奉玄,我知道你下山之后可以喝酒,我和你师姐喝过。黄酒不醉人,我向你们劝酒,婢女倒了酒,你们如果愿意,就喝一杯,不愿意就放着杯子,也没什么。”
乐师敲了两下小鼓,琴声响起,乐伎隔着屏风唱了一支清曲。
裴昙说:“闲坐无事,我讲个和酒有关的故事,作为开头,随后我们接诗,三句曲词后,接不上的人罚酒一杯,如何?”
裴昙说的接诗饮酒法是贵族子弟中最普通的一种玩法。佛子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奉玄看佛子同意了,对裴昙说:“昙姐开头吧。”
裴昙说:“我在建业时,曾看《北史》里记了赵朝一个故事,记得很深,这故事适合在冷天讲,我就讲了:赵朝是许朝前面的朝代,赵朝桓宗是文宗的儿子、英宗的弟弟。桓宗践祚,憎恨母亲文宗,也憎恨自己的姐妹,让人砸了英宗给母亲文宗修的佛像,随后赐死了自己的妹妹襄城公主。桓宗赐襄城公主金屑酒,襄城公主信佛,说自尽者不能往生极乐,不愿饮酒自尽,于是桓宗就让太监勒死了襄城公主。我接诗:最是无情帝王家。”1
佛子说:“我接‘家’字。汉诗有句: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2
佛子留给奉玄一个“累”字,奉玄接:“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3
裴昙开了一个悲头,佛子和奉玄接诗,将境界越接越冷。裴昙觉得接得太冷,不愿意再接下去。她这时怎么也想不到,三人接的诗正是往后国运的写照。灾祸渐渐酝酿,真身尚未显露,而海中涌出火水,海棠凄惨如血——一切一切似乎都在预示它的到来。
这时,包括裴昙在內,所有人都对乾佑末年的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人无力改变时势,天子也无力改变,因为天子终究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罢了,他不是神。等到大厦倾覆、长堤骤崩,所有人都只能被卷入时势中,被迫浮沉——区别只在于有人尚可以喘息,而有人来不及呼喊已被吞没、连尸骨都留不下。
裴昙自罚一杯,另起了开头,几轮之后,三人皆喝过了酒。黄酒不烈,入喉后温和婉转,暖人心胃。
雪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乐伎唱:“紫梅发初遍,黄鸟歌犹涩。”4声音清冷,然而微微泛哑。
裴昙说:“酒壶空了,诸位都歇一歇吧。”
鼓声三响而绝,琴声渐渐停歇,裴昙让婢女带乐师乐伎下去,给他们拿些茶食酒水,让他们休息。
奉玄借口整衣,起身离席。他掀开帘帐,只看见一片白色,屋外寒气逼人,雪确实越下越大了。裴昙住在舅舅家,奉玄和佛子住在客舍,奉玄从外面回屋后,身上带上了一股清冷雪气,他对裴昙说:“昙姐,这雪一时半刻是小不了了,我们不如先走。”
裴昙说:“既然这样,你们先走吧。我去找人拿蓑衣和纸伞。”
奉玄说:“披上袍子,跑两步就回去了,我不用了。”
佛子说:“奉玄说的是,在雪里走两步罢了,娘子不必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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