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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但我们偏偏就是没有想出来。”
他的情绪才刚激动了一会儿,手还没有挥舞起来,就又颓然地放下了,“承认吧,马丽雅,我不如他,你也不如他,我们——我们只是运气好而已,我们来得早,占据了有利的位置,短暂地居于高位。你几乎要以为这是你真正的本领了,你就有这样的天赋……”
“但是,幸运不会永远持续,它是最公平的,亲吻过你,又去亲吻别人了,或迟或早,更有才华的人,他们会走到你面前来更新换代,而你在看到他们之后,才会迟缓地意识到——哦,原来你也只不过是个二流货色。”
二流货色,这个词太狠毒了,马丽雅也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好像被谁给戳到了肺管子,但她这是在莫祈平面前,没什么好装的,他们都很了解彼此的底细。莫祈平拿下烟斗,注视着发白的海泡石,喃喃说,“还在争夺什么,还在不甘心什么呢?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你,你已经拥有得太多了,超过了你能掌握住的范围,回家偷着乐吧——你该让贤了!”
“这才是最难受的,亲爱的,这才是最难受的。在美尼勒大教堂,我们一起见证的是别人的脊骨被敲碎,别人的信仰被抽走,可现在,这种折磨是无处不在的,它抽走的是你的脊梁骨,你所有一切挣扎和奋斗的欲望……”
“这不是努力的问题,我们都努力,到如今我们也依然劳累,就只是……就只是你也很清楚,没有什么用了。”
马丽雅一语不发,注视着手中逐渐变得温热软塌,让人不快的毛巾,莫祈平把烟斗重新放回嘴里,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又举起手搓了搓鼻梁骨,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流露出呻吟。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选错了道路,如果我始终做个通译,和保禄一样,慢慢地经营一些生意——你也没有进入知识教,而是和你的那两个结义姐妹一样,选择去做报纸——”
“别说了。”
马丽雅低声说,她已经完全没有发脾气的欲望了,几乎是央求着莫祈平,但对方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下去,“我们现在没法回头了,我们离不开这个地方了,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可你总是免不得在想,免不得会看到,保禄的清闲和优裕,还有三小姐马德烈,她现在已经十七岁了吧,她的学业是那么的出色,现在她已经开始和你争抢你的那部分支持了——”
“别说了!”
马丽雅加大了声音,她紧紧地勒住莫祈平的脖子,像是要让他窒息一样,投入他怀中拥抱着他,似乎是要用自己的温情来止住这样丧气的一泻千里般的呓语和抱怨,又似乎是在向他索取着一种来自同类的支持。
他们共享着同一种遗憾,的确,诚然,他们谁也没有张坚信那样的能力,那么好的计划,很可惜不出自他们的脑子。莫祈平错过的机会,马丽雅也没有想到,他们的确不算那么顶级,是同一等级的二流货色。
权力并不如最初预想的那样,在他们两人中博弈流转,而是势不可挡地奔向了更优秀的新角色,张坚信,是的,还有尚未为人所知,还只是马丽雅心中隐忧的,总督家的三小姐马德烈。
正因为他们完全知道对方能力的局限,对方性格的弱点,了解到了彼此在从容不迫、光鲜亮丽之下的那份力不从心和憔悴勉强,他们才能从彼此的亲密中汲取到一星半点的理解和安慰,他们的动作,相当的草率,速度也很快,但来自生理的快乐,的确短暂地击退了精神的慢性折磨。
新的空虚取代了旧的绝望,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瞠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嗅着鼻尖那让人不快的腥味。欧罗巴人在南洋,总是被各式各样不雅的味道环绕,不得不持续不断地处理它们,他们迅速而娴熟地擦拭、点花露水,起身抚平衣物……“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建议你还是表现得好些,杰罗尼莫。”马丽雅一边扎裤腰一边说,她又回到了她的常态,让人不快的,平静、强势而又务实的持续输出,“既然你也清楚,你我都没有退路,我们根本就离不开这些——”
她随意地画了个圈,囊括了身边的一切:电灯、冰箱、品类齐全的香水、咖啡、烟草甚至是海泡石烟斗、乳胶垫沙发,水泥房、电风扇……等等这一切设施背后暗藏的奢侈,以及更重要的,浸润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权力,这里有哪一样是值得离开的呢?
清闲优裕的保禄和逐渐成长的马德烈,她们即便仍可拥有类似的物质享受,但他们谁曾碰触过如此庞大的权力?
即便希望渺茫,即便前景似乎已经注定,即便早已不在踌躇满志,但仍然要惨淡的支撑着,正是因为他们也离不开这样的生活,离不开这甘美的滋味,就算崩溃了又如何?还是要鼓舞起精神,尽量去积极面对。
这是马丽雅所秉持的不可动摇的理念,即便是二流货色——也不能主动退场,依然要在这里待到最后,直到有人把他们踢走的那一刻之前,也还要显示着自己曾存在的痕迹。
知识不能通过性传递,但精神力量或许可以,即便是如此扭曲而非常态,全然谈不上正面的关系,也依然有用,莫祈平看起来总算比下午要积极一些了,他呼了一口长气,“走吧,就算是拷打,也得挺起胸膛去受折磨,不是吗?”
“你算是掌握到人生三昧了。”
马丽雅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她示意莫祈平把衬衫领子翻好,有往窗边划拉了一下手臂,打开窗子散散味儿,“我先走,你过五分钟再来。”
理所当然,莫祈平没有异议,马丽雅去穿刚才被踢掉的鞋子,在门边回头,发现莫祈平手扶着窗户,脸上又出现了一种沉思——这瞬间她简直是崩溃的,这么快又来了?但很快,莫祈平回神了,走到门边来送别她。
“我在想。”他笑嘻嘻地说,语气终于是比刚才要积极一点儿了。“我和你——我们不会是这片土地上唯一一批二流货色。”
才能有限,但因为运气来得早,得到了高位的——二流货色,当然,不会只有马丽雅和莫祈平两个人,马丽雅意识到,他们的痛苦也并不稀有,或许甚至可能是买活军一大批高级官吏共同分享的一种感受。
摊子越来越大,买活军越来越接近于一个拥有广袤领土的强盛大国,他们的能力会展现出极限,他们也会感受到类似的局促,意识到来自张坚信这样才华横溢的天才的强烈冲击,不得不放下原本的志向,承认——痛苦地承认,自己原来也只是二流货色。
甚至于,马丽雅渐渐意识到,在未来的那些年里,买活军的一个主要的变革,就是这些二流货色逐渐被新成长的一流货色给取代的变化——或许是和平的,或许也没有那么和平,权力的递交,总是隐藏着剧烈的冲突,甚至可以滋生漫长的仇恨。
“我很好奇。”
莫祈平大概也和她想到了一块去,他语气悠远地说,“他们——我们这些二流货色,都在想什么。”
权力的移交会否风平浪静,还有——
他们两人眼神相对,都看出了心底隐藏决不能道明的话语:对如此的大国来说,机体的自我革新几乎是一种本能,二流货色,长远来看终究会被一流取代,就像是张坚信不可逆转地接过了知识教的大权,并没有任何人力的干涉,它就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无法胜任者早晚会被淘汰,就算没有外部冲击,自身也会逐渐支持不了。
那么,抛开她的仙力异能之外……
神使对于这样的大国来说,算是几流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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