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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甚至在想,她为了让载潋认罪所准备的那些手段,还没有用,就已经没有必要了。她想,自己在后宫与前朝沉浮了许多年,竟也是第一次见到载潋这样的人,愿意一声不吭地替自己扛下罪名。
“太后,”太后还没有开口说话,太后身边侍立着的庆王府四格格便开口道,“奴才从前进宫,总瞧见这个奴才在宫中来往,原先只以为他是为了伺候三格格车马,却没想到他竟用如此卑鄙险诈的手段谋害珍嫔腹中皇嗣,实在该杀!”
阿晋一听四格格的话,立时慌乱起来,他双手被绑在身后,却仍旧跪着向前挪了两步,拼命磕头哭求道,“太后!奴才是受人指使,奴才是身不由己的啊!奴才卑微,入府做人奴才,怎敢不听人指使呢?!”
载潋跪在阿晋身旁,听他如此说,忽怕极了他会胡乱攀咬自己的兄长们,本已决心承担下所有罪名的她突然转头怒目瞪着阿晋,厉声道,“你虽入醇王府当差,可你是我的奴才,只听我一人指使,和旁人都没有关系!在太后皇上面前,你若敢随意攀咬我府上兄长,就是欺君死罪,你想清楚后果!”
阿晋扭头,却不敢用正眼去瞧载潋,他心虚至极地略思考了片刻,便又立刻转向太后与皇上磕头,连连哭求,“皇太后皇上明鉴,奴才入醇王府当差,本是马房小厮,后被七爷调到三格格跟前儿,专门伺候三格格的车马,从此后只伺候三格格一人!此次奴才犯下这滔天的罪行,也是听三格格一人指使,与醇王爷无关!还请皇太后皇上看在奴才也是受人指使,身不由己的份儿上,饶奴才不死吧!奴才愿当牛做马回报皇太后皇上的不杀之恩,以赎清自己的罪过!”
太后听罢阿晋的话,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阿晋便也立刻安静了。载潋知道阿晋是受太后指使,今日自然有恃无恐,可他要在众人面前将戏演足了,尤其要在皇上面前将戏演足了,他们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他阿晋是受她载潋的指使去谋害皇嗣的。
载潋心里明白得透彻,知道阿晋受太后授意,是要死命咬定自己的,在太后的权威之下,自己渺小如蝼蚁,何尝有力量能为自己辨明清白呢?更何况若自己一人受苦,就能避免皇上与太后势同水火、母子反目,她更愿意牺牲本就无能保护自己的自己。
可载潋却不能阻止悲伤吞没自己,她的悲伤是为了自己,却更是为了皇上和皇上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载潋跪在原地,不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可此刻却止不住地哭泣,她哭得伤心,便重重为太后与皇上磕头,不让他们看着自己流泪。
载湉此刻才终于抬起眼来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载潋,他见她身上所穿的那件藕荷色缎绣折枝藤萝纹的衬衣的背后褶皱不堪,像是被人用力拉扯过,耳朵上戴着的东珠玛瑙耳环只剩了一边。他看着载潋的肩膀在隐隐颤抖,便知道她在低着头哭泣,可他却不知载潋到底为何要哭,究竟是因为罪行被人揭发后的忏悔与害怕,还是因为无辜蒙冤的委屈心酸。他忽然紧紧攥住了手里的雕龙玉坠子,目光如炬地望着载潋,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相信这一切是载潋做的。
太后此刻才端坐在宝座中俯视众人,开口厉声道,“谋害皇嗣是死罪,不得轻放更不得饶恕!这个奴才是受人指使,其背后指使谋划之人更要受到严惩!我绝不手软,也绝不法外开恩,不然宫中众人该人皆以为我是心慈手软、耳聋眼瞎之辈,任由这等包藏祸心、犯上作乱的贼人们祸乱宫闱与朝政!”
皇后站在载湉身边,听到太后如此狠心决绝,一时心惊肉跳,她怕极了载潋会因皇嗣之事丧命,她同样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载潋做出来的,便不顾太后盛怒,只略擦了擦眼角边流出来的泪,便陡然跪倒在太后与皇上的面前,颤抖着声音开口求情道,“皇额娘,儿臣求您!一定要将此事查清再做定论啊!潋儿是醇贤亲王膝下独女,她是爱新觉罗氏的子孙,她怎么会加害皇上的皇嗣呢!皇额娘定要三思啊!”
太后怒目瞪了瞪跪在自己面前的皇后,她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质疑自己精心策划好的这场大戏的人竟会是皇后——她自己嫡亲的侄女儿。
而太后却没有说话,她只淡淡笑了笑,她知道反驳皇后根本不必自己亲自出面,自会有人替自己去说,便挥手示意了站在后面的瑾嫔,瑾嫔诺诺颔首,走到太后与皇上的面前后,才规规矩矩跪倒道,“奴才可以证明,奴才确实数次在景仁宫见过那个醇王府的阿晋,今日来送药的人也是他,他还冒充了太医院派遣来的小太监。”
“是他不假,可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受载潋指使呢?今日载潋根本就不在宫中!”皇后直起了身子来,回头怒气冲冲地质问身后的瑾嫔,瑾嫔忙转向了皇后颔首,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今儿个三格格得太后赏戏,晌午是进宫了的,何况原先三格格在景仁宫住着给妹妹就伴儿的时候,那个奴才就一直跟随,他要在景仁宫的药里动手脚,也并非这一日内的事情。”
皇后被瑾嫔说得无话可说,她手里没有能证明载潋清白的证据,更不敢再一味与盛怒之下的太后作对,可她却又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与自己一同长大的载潋会是心狠手辣、阴险狡诈、谋害皇嗣之人。
载潋听到皇后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才将头抬起来,此时她已经流了满脸的泪,连走前为了不在御前失礼而擦的一点脂粉也全都花了,她胡乱地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跪着挪到皇后的面前,泪光中她仿佛看见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喜子姐姐对自己笑,模样和她入宫前一样。
载潋缓缓地笑着,重重地为皇后叩了一头,哽咽着道,“奴才叩谢皇后娘娘恩情,可奴才要让娘娘失望了...奴才做出这样阴险恶毒之事,指使阿晋谋害珍嫔腹中皇嗣,是奴才罪无可赦。奴才无颜再见皇后娘娘,只求一死以赎罪孽...将来奴才在天上,会一心保佑娘娘福泽康健。”
皇后听到载潋的话,情绪崩溃痛哭,她紧紧抱住载潋的头,拍打着载潋的后背,放声哭泣道,“潋儿,你在胡说些什么!皇上是不会让你死的...皇上是不会的...皇上!臣妾求您,就算看在醇贤亲王的份儿上,饶过载潋这一回吧!”皇后转身放开了载潋,向前挪了两步后,跪在载湉脚边痛哭流涕。
荣寿公主见状,忙上前去跪倒在皇后的身边扶皇后起来,她心里最清楚真相如何,知道皇后这样闹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唯一的下场就是惹怒了太后,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连累,便强忍着眼里的泪,将皇后扶起来,扶到了殿门口吩咐人道,“皇后累了,送皇后回钟粹宫歇着,谁都不得去打扰皇后。”
崔玉贵挥手招来一队小太监,将皇后送出了景仁宫,随着皇后的哭声越来越远,大殿里又坠回到令人害怕的寂静当中。
太后经皇后一闹,盛怒之下又被火上浇油,她气极了皇后的妇人之仁,她出手打压珍嫔,除了因为珍嫔帮助皇上扶植势力以外,也为了在后宫之中树立她皇后的威信,可皇后却来打乱自己的计划,她不禁又恼又气,怒骂道,“好,既然皇后头一个不信,那我就让你们剩下的人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太后以眼光示意了李莲英,李莲英便捧着一碗煎药剩下来的药渣跪在大殿正中,振振有词道,“前几日奴才的手下人巡宫时,在景仁宫的宫墙外头捡着这些倒掉的药渣子,便来交给奴才,奴才想珍嫔小主儿既怀着身孕,自是金贵万分的,进药用药都该由太医院层层把关,怎么会将剩下的药渣倒在宫墙根儿呢?”
李莲英站起身来,将碗里盛的残余药渣分了几把出来,重新装在了小碗里,呈上去给皇上还有瑾嫔及太后身后的四格格和荣寿公主去闻。
而后又跪倒在众人面前道,“奴才为防万一,便将此药拿去太医院给太医们瞧了,太医们说此药是避子滑胎的药,久用可致滑胎。可药渣里却残留黄芪与白术,皆是滋补益气的药材,可见用药之人常有内虚不足之症,可珍主儿却没有内虚之症,而且太医院的太医们也说,从来没有为景仁宫开过补足内虚之药,更未曾在珍主子的药里添加过黄芪与白术。”
李莲英顿了顿,见皇上闻过了小碗里的药渣,而且在听自己说的话后,才又开口道,“可见谋害皇嗣之人用的药是从宫外药房里开来的,而且此人定有内虚不足之症,所以药房在为其抓药时才会习惯性地加了益气补血的黄芪与白术。因事关重大,奴才不敢妄作揣测,便询问了太医院的太医,太医们调看各宫各王府脉案与进药薄,发现宗室亲贵中,除了几位上了年纪的王爷和福晋,只有醇王府三格格有内虚不足、盗汗咳嗽等症。而且早在醇贤亲王崩逝后不久,奴才跟着公主两人出宫时曾遇到过三格格房里的静心姑姑外出抓药,驾车的正是这个阿晋,他们两人神情紧张,公主问起话来的时候吞吞吐吐,说三格格是伤风感冒了,可公主头天才见过三格格,格格精神尚好,怎么会突然就病了呢?”
李莲英继续说着,“最巧的是,奴才跟着公主出宫,遇见了静心和阿晋的那日,宫里头才传来了珍主儿有孕的喜讯,奴才后来去那家药房问了掌柜,掌柜亲口告诉奴才,醇王府在府外的用药一直都来自他家,那天静心去抓的药也根本不是治疗伤风感冒的药,而是避子滑胎的药,掌柜的查阅了醇王府的抓药底方,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那日静心所抓的避子滑胎药里,为三格格加了黄芪与白术,因为静心说是三格格要用药,掌柜的便按着习惯添了这两味药。药的底方奴才也拿来了,可供各位主子们随时察看,药房掌柜的也在暗房押着,随时可以前来问话。”
李莲英话毕,四格格思忖了片刻,若有所思道,“皇上太后,三格格是未嫁之身,怎会用到避子滑胎的药呢,可见定是另有他用...可那掌柜的却不知晓是何人用药,便以为是三格格要用药,三格格又有内虚不足之症,他便在药里添了黄芪和白术...如此看来,这黄芪与白术,竟成了让让幕后指使之人无所遁形的证据了!”
太后淡笑着看了看身后的四格格,转头又向众人,悠悠问道,“现在你们还有谁要质疑吗?”众人此时都不敢再言语,皆安静颔首,道,“皇太后洞察秋毫,奴才等不敢质疑。”
载湉听罢李莲英的话,他自始至终都不相信这一切会是载潋做的,可现在太后摆出的一切证据无不清楚地指向了载潋,载潋更是连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也没有,他坚定的心似乎动摇了,因为他想起前不久在畅音阁那场闹剧之后的夜里,他曾一个人走到了景仁宫去,他的确在黑夜里亲眼见到一个身形瘦小、神态体貌都与阿晋相像的人往墙角倒着手里的东西,他仔细回忆起来,想起那个人并不认得自己,而且还和自己多说了两句,有一句话他至今都记得极为清晰——“我可是为醇王府的三格格办事儿的!”
载湉感觉浑身刺痛,心口里压抑着喘不上气来,他纵然可以选择不相信太后,不相信李莲英,不相信为他们作证的瑾嫔,也不相信太后拿出来的证据,只相信载潋,可他要怎样欺骗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耳朵呢。
载湉抬头时瞧见一直跪在外间里的载涛冲了进来,他也顾不得给太后和自己请安,便跪倒在载潋的身边,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哭得几乎失声,哽咽着问道,“潋儿!我知道这不可能是你做的,不可能...你向太后和皇上说清楚,太后和皇上不会难为你的!”
载潋垂着眼眸,像是一块失去了感知的木头,她转头看着载涛,眼泪瞬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她想对自己的哥哥说真话,她不想让自己的哥哥跟着自己难过,可她为了不再牵连他,却只能残忍地对他道,“哥哥以为很了解我吗,其实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做的这些也根本不是一朝一夕间做出的决定,我想的,我做的,你不知道,你全都不知道!我现在也不用你来管!我一个人的罪行,我一个人偿,和哥哥们都没关系。”
太后以声音盖过了载潋与载涛,厉声对载潋道,“载潋,你是未嫁之身,怎会需要避子滑胎的药,药的用途不必我再明说了吧!”
载潋的确命静心去抓过避子药,可其用途的确是她自己要用,却不是要谋害珍嫔,但她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便含着泪给太后叩首道,“奴才谋害皇嗣,自知罪孽深重,唯有以命偿还,方能赎罪。”在那一刻里,载潋真的不再留恋了,如今的她背负着谋害皇上孩子的罪名,她从今后便是皇上的仇人,往后的生活于她而言都不再有意义。
“亲爸爸!且慢,儿臣想要亲自问她的话。”太后还来不及去惩处载潋,载湉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听完了李莲英所说的来龙去脉和他拿出的证据,可他还不愿意相信载潋就是谋害了珍嫔腹中孩子的人,他站起身来,垂着眼俯视着载潋,一步一步靠近她,他想亲自听她对自己说真相。
“皇上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太后也跟着载湉一起站了起来,显得颇有些不满,载湉却只回道,“儿臣要亲自问她的话,儿臣不想再冤枉她!”
“潋儿,你起来,你随朕来。”载湉大步走出了大殿,他命载潋在身后跟着他一起走,载潋抬头看了皇上一眼,感觉本已麻木的心忽又疼了起来,她最怕的时刻还是到来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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