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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省告状的麦其土司,我父亲从汉地回来了。他们在十几里外扎下帐篷过夜,派了一骑快马来报告消息:土司请到了军政府的大员,明天要用大礼迎接。
不一会儿,几骑快马出了官寨,奔往近处的各个寨子去了。我和母亲站在骑楼的平台上,望着那些快马在春天的原野上掠起了一股股灰尘。骑楼有三层楼高,就在向着东南的大门的上面,向着敞开的山谷。寨子的其他三面是七层楼高,背后和整个寨子连成一体,是一个碉堡,对着寨子后面西北方向的山口上斜冲下来的一条大道。春天确实正在到来,平台上夯实的泥顶也变得松软了。下面三层,最上面是家丁们住的,也可对付来自正面的进攻。再下的两层是家奴们的住房。河谷向着东南方向渐渐敞开。明天,父亲和哥哥就要从那个方向回来了。这天我望见的景色也和往常一样,背后,群山开始逐渐高耸,正是太阳落下的地方。一条河流从山中澎湃而来,河水向东而去,谷地也在这奔流中越来越开阔。有谚语说:汉族皇帝在早晨的太阳下面,达赖喇嘛在下午的太阳下面。
我们是在中午的太阳下面还在靠东一点的地方。这个位置是有决定意义的。它决定了我们和东边的汉族皇帝发生更多的联系,而不是和我们自己的宗教领袖达赖喇嘛。地理因素决定了我们的政治关系。
你看,我们这样长久地存在就是因为对自己的位置有正确的判断。而一心与我们为敌的汪波土司却一味只去拉萨朝佛进香,他手下的聪明人说,也该到汉人地方走走了。他却问,汪波大还是中国大?而忘了他的土司印信也是其祖先从北京讨来的。确实有书说,我们黑头藏民是顺着一根羊毛绳子从天而降,到这片高洁峻奇的土地上来的。那么,汪波土司当然也有理由相信,既然人都可以自天而降,那么,印信啦,银子啦,刀枪啦,也都有可能随着一道蓝色闪电自天而降。
母亲对我说:“收拾汪波土司的人来了,我们明天就去接他们。他们是从我家乡来的。天哪,见到他们我还会说汉话吗?天哪,天。儿子,你听我说一说,看我是不是说对了。”
我拍拍额头,想,天哪,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是不是汉话呢。可她已经自顾自地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开了。说一阵,她高兴地说:“观世音娘娘,我没有忘记没有忘记啊。”然后,她的泪水就流下来了。那天,她又紧紧地捧住我的脑袋,不住地摇晃着说:“我要教你说汉话,天哪,这么大了,我怎么就想不起要教你学些汉话。”
但我对这一切并不感到什么特别的兴趣。我又一次在她兴致勃勃的时候叫她失望了。我傻乎乎地说:“看,喇嘛的黄伞过来了。”
我们家里养着两批僧人。一批在官寨的经堂里,一批在附近的敏珠宁寺里。现在,寺里的济嘎活佛得到了明天将有大型典礼的消息,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寺院在河对岸。他们走到那道木桥上了。这时,陡起的一股旋风,把黄伞吹翻,打伞的小和尚给拖到了河里。当小和尚从水里爬起来,湿淋淋地站在桥上时,土司太太咯咯地笑了。你听听,她的笑声是多么年轻啊。当他们开始爬官寨前长长的石阶时,母亲突然吩咐把寨门关上。
近来,寺院和土司关系不是十分融洽。
起因是我爷爷过世后,济嘎活佛脑袋一热,放出话说,只有我叔叔才合适继承土司的职位。后来,是我的父亲而不是叔叔做了麦其土司。这样一来,寺院自然就要十分地寂寞了。父亲按正常的秩序继位作了土司,之后,就在家里扩建经堂,延请别处的有名僧人,而不把不守本分的寺院放在眼里。
母亲带着一干人,在官寨骑楼的平台上面向东方,望王气东来。
活佛在下面猛拍寨门上狮头上的铜环。
跛子管家几次要往下传话,叫人开门。但都给母亲拦住了。母亲问我说:“去开门吗?”
“叫他们等一等吧。想讨我家的银子可不能那么着急。”我说。
管家,侍女,还有家丁们都笑了。只有我的奶娘没笑。我知道,在她的脑子里,是把僧人和庙里的神佛混同一体的。
卓玛说:“少爷真聪明啊。”
母亲很尖锐地看了侍女一眼,卓玛就噤了声,不再言语了。
母亲骂一声:“哪能对活佛这样无礼!”牵起长长的百褶裙裾,姿态万方下楼亲自给活佛开门去了。
活佛行礼毕。土司太太也不还礼,而是娇声说:“我看见活佛的黄伞给吹到河里去了。”
“阿弥陀佛,太太,是我道行低微的缘故啊。”
河谷里起风了。风在很高的空中打着唿哨。
母亲并没有请活佛进入官寨,她说:“起风了,明天,你也带着庙里的乐手去欢迎我们的客人吧。”
活佛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地对土司太太躬身行礼。照理说,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一穿上黄色的衬衫,紫色的袈裟,他就不是自己了,而是众多神佛在这片土地上的代表,但他把这一切都忘记了。
早晨,碉楼上两声号炮一响,我就起床了,而且是自己穿的衣服。奶娘忙不迭拿来便盆,可我什么也屙不出来。昨天一天,把肚子里的东西都拉光了。
经堂里鼓声阵阵,官寨上缭绕着香烟。院子里和官寨前的广场上拴满了汗水淋淋的马匹。头人们带着各自的人马从四村八寨赶来。我和母亲一起从楼上下来,大队人马就出发了。土司太太骑一匹白马走在一队红马中间。腰间是巴掌宽的银腰带,胸前是累累的珠饰,头上新打的小辫油光可鉴。我打马赶上去。母亲对我笑笑。我的红马比所有红马都要膘肥体壮,步伐矫健。我刚和母亲走到并排的位置,人们就为两匹漂亮的马欢呼起来。欢呼声里,阳光照耀着前面的大路,我和母亲并肩向前。我以为她不想跟个傻乎乎的家伙走在一起。但她没有,她跟儿子并马前行,对欢呼的人群挥动手中挂着红缨的鞭子。这时,我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无限爱意。
我一提马缰,飞马跑到前面去了。
我还想像所有脑子没有问题的孩子那样说:“我爱你,阿妈。”
可我却对随即赶上来的母亲说:“看啊,阿妈,鸟。”
母亲说:“傻瓜,那是一只鹰。”她空着的一只手做成鹰爪的形状,“这样一下,就能抓到兔子和羔羊。”
“它们还会抓河上的死鱼。”
“它们还会扑下来抓住毒蛇呢。”
我知道母亲所说的毒蛇是指那个叛变的头人,甚至还是指存心要与我们为敌的汪波土司。母亲说完这句话,就叫头人们簇拥着到前面去了。我勒住了马,站在路边。我看见桑吉卓玛穿着光鲜的衣服,和下人们走在一起。今天,下人们也打扮了,但衣服和他们的脸孔一样,永远不会有鲜亮的颜色。卓玛和这些人走在一起,我觉得着实是委屈她了。
她看我的眼光里,也充满了哀伤。
她走到我面前了。我把手中的缰绳扔到她手上。这样,一匹高头大马,一个脑子有点问题但生来高贵的人就把她和后面只能寄希望于来世的人群隔开了。土司太太和她威风凛凛的随从们驰过一道山崎不见了。我们前面展开一片阳光灿烂的旷野,高处是金色的树林,低处,河水闪闪发光。萋碧的冬麦田环绕着一个个寨子。每经过一个这样的地方,队伍就会扩大一点。这支越来越壮大的队伍就逶迤在我身后,没有人想要超过他们的主子到前面去。我每一次回头,都有壮实的男人脱帽致礼,都有漂亮的姑娘做出灿烂的表情。啊,当一个土司,一块小小土地上的王者是多么好啊。要不是我只是父亲酒后的儿子,这一刻,准会起弑父的念头。
而我只是说:“卓玛,停下,我渴了。”
卓玛转身对后面的人喊了一声。立即,好几个男人一溜小跑,脚后带起一股烟尘,在我的马前跪下,从怀里掏出了各种各样的酒具。卓玛把那些不洁的酒具一一挡开。那些被拒绝的人难过得就像家里死了亲人一样。我从一个做成小鸟的酒壶中解了渴。擦嘴的时候我问:“你是谁?”
男人躬下细长的腰回答:“银匠曲扎。”
“你是个好手艺的银匠吗?”
“我是手艺不好的银匠。”这人不紧不慢地说。本来,我该赏他点什么,但却淡淡地说:“好了,你下去吧。”
卓玛说:“少爷要赏他点什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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