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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江夏城时酉时已过,南城门却未关闭,放任马车驶入城中。及到王府,等候在角门的家仆望见萧少卿,忙迎上前道:“小王爷,临湖轩中晚膳已备,王爷让您陪郡主与郗公子先去用晚膳,膳后再至书房相见。”
萧少卿颔首,眸光略抬,望见前庭堂上灯火灿然,问道:“父王有客?”
“是,”家老道,“王爷正在招待北方来的贵客。”
北方来的贵客?――萧少卿心中一动,与郗彦对视一眼,满腹的心事不免又沉了几分。自几日前采衣楼叙过之后,二人皆知在此事上,对方顾虑并不与自己全然相同,于是各自沉默,并不多谈一字。临湖轩中用膳时,气氛悄寂沉沉,连夭绍也没有一句多话,只斜倚栏杆望着轩外清湖,欣赏星光天河倒映水面的粼粼波光。
终是王府总管的到来打破静寂,招呼三人道:“小王爷,郡主,郗公子,王爷已在书房等候。”
“知道了。”萧少卿起身,领着郗彦与夭绍至书房。
萧璋方才招待来客多饮了几杯,此刻坐在书案后榻上,歪靠着软褥,眼眸阖闭,面上微有酡红。虽是养神的姿势,然他眉宇微凝,似在入神思索着什么,连三人入室的脚步声也未察觉。直到萧少卿上前唤了声“父王”,萧璋方醒过神,睁眼望着面前三个年轻人,目色略显迷蒙。
“坐罢。”他揉了揉额,端起案上醒酒茶喝尽。又拿起肘侧放着的湿丝帕拭了拭双颊,被窗外夜风吹拂,才感觉神思顿清。再抬头时,目光便直视夭绍,面容冷肃:“夭绍,你此趟来江州――”
话未至正题,那女子竟盈盈一笑打断他:“舅父,阿姐有信让我带给你。”说着将一封书函呈至萧璋面前,未了还不忘道一句:“千辛万苦送信来江州,夭绍终也不负所托。”
舅父――这九年来每次见她,不过是冷冰冰一句“湘东王”,何曾有过这样亲切的称呼?萧璋略有不适,一时手捏书函默然不语,面色阴晴变幻了一番,才道:“你抗旨不回邺都,就是要来江州送信?”
“这自然是最重要的原因,”夭绍微笑道,“不过我也另有几件放不下心的私事,需要来江州亲自处理。办完这些事,我便快马回邺都,自入宫省向婆婆请罪,从此侍奉她膝下,再不离半步。”
“放不下的私事?胡闹!”萧璋面容一沉,将明妤的信函放下,冷冷看她,“你能有什么要紧事?如今江夏战事频繁,来往之间皆关家国社稷,你一女子出没在军营重地,成何体统?此处不是邺都,不容你肆意乱行,一旦扰乱军心,便是罪无可恕!”话尽于此,也不容她反驳的余地,直接道:“今夜暂住王府,明日一早便回邺都,此事无须再议。”
夭绍笑容淡去,不慌不忙道:“夭绍不回。”
“什么?”萧璋怔了怔。此生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违背他的命令,当下怒色已至眸底,将要发作时,萧少卿插话道:“父王,夭绍不是不懂事的女子,她或有苦衷。”
“苦衷?”萧璋重重一哼,恼意压抑不住,厉声叱责道,“此大半年她南北之间到处游玩,随心所欲,行止无规,何时还有郡主的仪态,何时又顾念到宫中病重的外祖母?不忠不孝,大逆不道!”
“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夭绍闻言面色发白,心头酸楚翻滚,眸中水雾骤然积蓄。瞥眸看向郗彦,模糊视线中只见他神容不动地安然饮茶,不由怒火中烧,双膝一屈跪在萧璋案前,自随身包裹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呈给萧璋,笑道:“湘东王训斥极是,夭绍的确恣意妄行,贪玩成性,此前数次违旨,不仅行规举止不符郡主尊仪,抗旨的死罪也早犯了,夭绍心甘情愿领受责罚。只不过我游玩北朝时意外得到这枚血苍玉,听说可治百病,因我贪玩成性,又兼心中好奇,便携来江州,看能否一治郗元帅身上的寒毒。”
此话方落,身后忽有茶盏落地的碎裂声,有人颤声道:“夭绍。”
夭绍冷冷一笑,并不回头,只问萧璋:“敢问湘东王,一国郡主的尊仪和三军元帅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我私心倒是觉得,一人抗旨的死罪换一将康健,倒是能护卫东朝千万百姓性命的,您以为呢?”
萧璋望着面前的血苍玉,皱了皱眉,因不知其间缘由底细,一时竟无言以对。
一室四人此刻独萧少卿面色如常,他早料到那包裹里必是血苍玉无疑,因此这时听夭绍道来,倒无讶异,只柔声对夭绍道:“起来吧,这样跪着作甚么?”
夭绍一动不动,神情清淡,看着萧璋:“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人,在此跪等湘东王降罪。”
“你……”萧璋哑口无声。看着夭绍目中水光流转,显是委屈至极,却又倔犟着不落一滴泪。如此模样倒是像极了记忆中的一人――陵容当年伤心时,亦是这般的神情吧。他心中感慨,虽歉疚而又怜惜,却碍于面子,唇动了又动,只是欲言又止。
他却不知,夭绍此刻的委屈皆因郗彦而来,心中恨意弥天盖地,萧璋斥责与之相比,根本不足一提,一时只想破釜沉舟,叫那人后悔莫及,便又道:“湘东王不必觉得为难,刚刚那几句话不过是堂而皇之的大道理罢了,夭绍这次确实为私心而来。想王爷也知道,高平郗氏澜辰君乃我父亲生前为我定下的夫婿,是以……”
话未说完,夭绍只觉一缕寒气袭背而至,还未反应过来,雪衣飘过眼前,那人拽住她的胳膊,猛地拖她起身,朝室外踉跄而去。她一言不发,侧眸看着他仓惶发青的面容,唇角微弯――原来他也有这般失态恐慌的时候。她想着他费尽心机誓要逃离一世盟约,兜兜转转,无限苦懑郁结之后,仍留在原地,不禁心生畅快,微笑道:“你还能避去哪里?”
郗彦脚下一滞,垂眸看着她,目色褪尽深暗阴冷,难得的清澈间,却有茫然顿生。夭绍伸臂将他抱住,脸颊靠着他的胸口,轻轻道:“我们皆是凡夫俗子,虽敌不过命运,却也无须处处躲避。坦然而对,俯仰无愧,岂不更好?”
那人良久无声,夭绍便静静等待。不知何时,她只觉身心皆要凉透,他却缓缓抬了双臂,慢慢将她抱紧。“夭绍,”夜下悄然,他的声音低低响在她耳侧,淡如清风拂过,“我……无可奈何。”
彼此的千辛万苦,千言万语,终在这样疲惫的四个字间无声流逝。夭绍默然半晌,而后眼睫低垂,噙在眸中的泪水夺然而出――如今逼得他再也退却不得,自己亦散失了最后一点骄傲和颜面,未至极喜,未过极哀,只是尔后将来,还能有什么奢求?她倾听他并不安稳的心跳,慢慢隐住抽泣声,柔声道:“纵只一枚血苍玉,我们还有希望,天无绝人之路。尚说,明年雪魂花会再开。”
“他这样说?”郗彦轻声笑了笑,语气亦很柔和。他略略低首,下颚抵着她的发,感受着她的温暖丝丝渗入肌肤,恍惚中亦觉岁月静好,别无所求。
然他至终无法忘记,两人相拥的廊外,夜色依旧苍茫无尽,沉沉阴影浮蔽住任何光亮,通往前方的每一条道路皆迂余委曲其间,若不可测――
.
他二人离去匆匆,余留书房内一阵沉寂。萧璋因方才与夭绍一番对话早就头痛不已,此刻更是被眼前局势搅得糊涂,未消的酒劲亦翻涌而上,令他愈觉昏昏然。端起案上凉却的茶再喝了几口,冷意入肺,猛然想起肇事之首,这才伸手取出锦盒中的血苍玉,于灯火下仔细端详。
掌心绯玉殷红,如血魄凝化,贴肤处暖意微生。萧璋执览半日,虽觉此物确是块罕见的美玉,但说是什么治伤圣药,不免有些匪夷所思。
“此物果真能救阿彦性命?”室中已无旁人,他只能求证于萧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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