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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沛上任
转眼间又一个冬天过去了,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来到。曹氏父子闹的那点儿小别扭渐渐消弭于无形,终究没再起什么波澜。魏郡增县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邺城僚属忙着核查户籍,更易地方官,中军将士又开始为南征作准备,似乎所有人都已忘记刚刚平息的那场叛乱。可是曹操却没忘,这次事件对他而言刻骨铭心,若不及早扼制豪强的势头,只恐大兵一走还要再出问题。为了解决后顾之忧,他要等候一个重要人物到来……
正月中旬的一天,天色阴沉沉的,刮着嗖嗖寒风,空中零星飘着几颗雪花。这么冷的天若非迫于生计谁还在外奔波?原本热闹的邺城大街空荡荡的,就连幕府门楼上的士兵都不停地搓着手,暗暗抱怨:“这该死的鬼天气,开春竟比腊月天还冷!”都没心思当差了,只盼着中午那顿饭。
可就在将近正午时分,从中阳门南北大街慢慢悠悠行来一驾车。这驾车可真寒酸,一匹小瘦驴拉着,几根破木头钉的平板,上面搭了个撒气漏风的篷子。那篷子也非锦缎,而是由麻布围成,要是整匹布还说得过去,这车篷说灰不灰说绿不绿,竟是好几块破麻布缝在一起凑的,正中顶子上还贴了块土黄布的补丁;前面没帘子,赶车的倒能对付,一领草席就堵上了。往下看更可笑,车轱辘一新一旧,左边的旧轮子一看就是别的破车上拆过来的,黑色漆皮都掉了;右边的新轮更不像话,也不知哪位木匠师傅做的,七扭八歪不怎么圆,又是疙瘩又是疖子,辐条就是破木头钉的,干活的手懒,非但长短不一没锯齐,连树皮都没剥。这驾车走起来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吱拗吱拗响得刺耳,都快散架了。
邺城堪称当今天下最繁华之地,给曹操守门的兵更是见过世面,平日里迎来送往多大场面都碰到过,却没见过如此寒酸的驴车,离着老远竟没认出那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是柴禾成精呢!渐渐走近才辨出是辆车,最奇的是只见车却不见赶车之人,莫非这驴有灵性,能自己拉着跑?守门士兵平日见的都是宝马香车,还真没遇到过这等新鲜事,纷纷抻着脖子眺望,指指点点,但见这驾驴车慢慢悠悠越走越近,竟直愣愣冲幕府大门来了。
当兵的可不干了——就冲这辆破车,能进邺城就不错了,还敢来幕府,真不知天高地厚!有几个兵立刻下门楼,一拥而上把车拦住。到近前才瞧明白,原来有赶车的,在车篷里坐着呢。可能怕冷,又没有车帘,把草席往前面一堵,他在后面躲风,就留了几寸缝隙,伸出根鞭子赶着这匹驴。
一个年轻的兵长厉声喊道:“哪来的破车?停下!”
当兵的本以为这一声喊罢赶车的即便不下来也得停住,怎料人家根本不理,赶着车硬往前闯。兵长可火了,扯住驴辔头就往道边拽;哪知这匹驴还挺野,也没戴嚼子,一晃脖子照着兵长的手就咬。所幸这兵长眼疾手快,真要是咬上,手指头就没了!
其他兵士见此情形想笑又不敢笑,拦车的拦车,拽驴的拽驴;那兵长受了一惊后缓过神来,越发恼羞成怒,蹿上车板扯去篷子前的草席,气哼哼道:“下来!你这纵驴行凶的狂徒!”还没听说过纵驴行凶的罪名呢。
“车帘”都没了,车上的人只好下来——原来里面只有那赶车的一人。这厮生得瘦小枯干,又瘦又长一张瓜条脸,真跟那匹驴有几分相像;黢黑的面皮,秃眉毛,细眼睛,鹰钩鼻子,小薄嘴唇,蓄着两撮山羊胡,满脸的皱纹似刀刻一般,也辨不出多大岁数;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他的头发,即便寻常百姓都拢发包巾,再穷也知道别根小木棍,这位却是一头齐刷刷的短发,在脖子后头披散着,只在脑门箍了根布条。身上衣服更寒酸了,大冷天只穿件粗布衣,灰了吧唧滚一身土,瞧不出本来颜色,衣襟下摆早磨破了,烂布条耷拉着;脚底下更没有暖靴,一双草鞋里面塞布外面缠麻,都快迈不开腿了!
莫看此人容貌猥琐,口气却很硬,把鞭子随手一扔,趾高气昂道:“你等为何阻我去路?”
众兵士瞧他这副尊容还拿腔作大,都掩口而笑,那兵长讥讽道:“睁开眼你那狗眼瞧清楚,前面是丞相幕府!”
那穷汉把手一揣,倚着车沿阴阳怪气道:“认得是幕府,我就是来见曹丞相的。”
“哦?”闻听此言兵长倒是犹豫了片刻,俗话说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万一是丞相旧相识可得罪不起。但仔细辨来,此人关中口音,离沛国谯县甚远,不太可能是丞相故人,便搪塞道:“你当曹丞相是什么人,岂是说见就见的?”
那人拉着驴脸,耸着鼻子道:“本官就是受丞相召令而来。”
“就你这德行还当官呢!”当兵的哪里肯信。那兵长更是挖苦道:“以为我们是三岁顽童吗?你是哪个穷乡僻壤来的啬夫、亭长?跑到邺城莫不是来告状的?听老子一句劝,这天底下冤枉的事儿多着呢,凭什么委屈不得你?丞相乃当朝宰辅千金之贵,也懒得管你的闲事,要打撞天官司别处打去!”
不知为何,这番话正触了此人霉头。这小个子竟蹿上前去,照着兵长脸上就是一巴掌:“胡言!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
他这么一说似乎更坐实了兵长的猜测,幕府的兵岂是随便打的?大家一轰而上,架住此人双臂,打的打骂的骂,那兵长更恼羞成怒,抓过这穷汉衣领,正反给了俩大嘴巴:“他妈的!还敢打老子?看我不揍得你满地找牙!”
正厮打间,只听“啪”的一声响,从那穷汉破衣服里掉出块四寸许的竹板。当兵的可认识这玩意,是士人来往拜谒用的名刺,没想到此人真是当官的。有个小兵拾起来,无奈是个不认字的睁眼瞎,赶紧递到上司手里。
“老子倒看看这是个什么鸟人!”那兵长举着名刺,眯着眼睛念道,“冯翊杨孔渠……”
杨沛!那当兵仿佛被雷劈了,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手一哆嗦,名刺二次落地。这回他连捡都不捡了,直溜溜给穷汉跪下,双手左右开弓自己给自己八个大嘴巴,带着哭腔道:“杨大人,小的有眼无珠得罪您了。你就拿我当个屁,把我放了吧。”他这一跪,其他当兵的也知道捅了娄子,立时跪倒一片。
无怪乎这些当兵的如此害怕,杨沛何等人也?自曹操主政以来,也曾重用过一批酷吏式的人物,似满宠、薛悌、王思、郤嘉之流皆有苛刻之名,但若是与这位杨大人比起来,就小巫见大巫了。杨沛,字孔渠,左冯翊万年县人,原本是李傕主政时西京任命的新郑县长,十七年前曹操奉迎天子路过新郑,杨沛贡献了粮草,从而进入了曹操的视线。他历任多个县令之职,虽说清如水明如镜,却为政苛刻心肠狠毒,提倡严刑峻法。在他坐镇的县寺大堂,拷死人命不过家常便饭,该杀的不该杀的,不问青红皂白手下亡魂无数;在他手下当差,稍有疏忽也难逃一阵鞭抽杖打,因此丢了性命的也不少,故而天下人无不知其严酷。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官一直升不上去,始终未过六百石。他任长社县令期间,曹洪的门客仗着靠山横行乡里,私自放贷,拒不纳田,杨沛将人拿至县寺,竟亲挥铁槌生生打断了曹洪门客的双腿,曹营中人无不惊骇,幸亏曹操力保无虞。但他屡屡拷死人命,终于还是被弹劾治罪,截断头发受了髡刑,发往洛阳服苦役。如今曹操要痛下杀手整治不法,又把这个魔头赦回来了!
杨沛拍拍身上的土——其实太脏了,拍也白拍;捻着山羊胡,眯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冷笑道:“好个势利的小人,竟敢殴打本官,不想活了吗?”
那兵长都哆嗦成一团了:“小的不知您老人家驾到,我狗眼瞎了。”他若真知道是酷吏杨沛,借他十个胆也不敢,怎知这大名鼎鼎的酷吏竟会是这副装扮,此等尊容?
杨沛依旧不饶,揪住那兵长的发髻,鹰眼一瞪:“本官蒙丞相大赦,从洛阳苦役之地赶来,也难怪你这狗眼夹不进。不过你方才说什么?这天底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啦?知道我是当官的便跪地请罪,若我是寻常百姓,还不被你活活欺负死!本官理过无数官司,多大的官我都敢得罪,就不信这个邪!就冲你这句话,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他可是说到做到。那兵长闻听此言吓得体似筛糠,口吐白沫,两眼一翻,双腿一软——昏过去了。
这时就听“轰隆”一阵响,幕府司马门洞开,国渊、陈矫、和洽、杜袭、桓阶、辛毗、徐宣、王粲、杨修、孔桂等大步流星出府,左右列开,继而有人朗声大笑:“杨孔渠,老夫候你多日了!”曹操竟亲自迎了出来。
这礼遇可非寻常,杨沛也吓一跳,施礼下拜:“罪臣参见丞相。”
那帮惹祸的兵见丞相都亲自出来迎接,脸全吓绿了,赶紧拖着晕厥的兵长退到街边。曹操却没注意他们,完全被杨沛的破衣、破车吸引了:“你已被赦免,为何如此模样?”
杨沛倒满不在乎:“属下在洛阳为苦役,得丞相赦令恐耽误差事,没来得及更换衣物,自己动手打了这辆车赶来应召。”
“哼!”曹操甚为不悦,“那些地方官都是做什么吃的?难道我要的人连一件衣服、一辆车都供不起吗?”
杨沛却道:“非是他们不与,是属下不要……”说着话他把腰间麻绳一解,敞开衣襟,却见这衣服里密密麻麻都是字,“此乃属下一年多的风闻琐记,以此状告河南诸县十七名官员部属。无公就有私,有私就有弊,若在下受了他们东西,岂能坦然告他们状?”
众人无不凛然——好个难惹的刺头,还没进门先告上一状,不知要有多少人卷铺盖回家了。曹操却颇为欣赏,连忙降阶,抓住杨沛的手仔细观看。但见满是干活留下的粗裂口子,天冷还生了冻疮,再看除了这件粗布衣,他里面竟再没一件别的衣物,露出瘦骨嶙峋的肋条。天下有一种人,
对别人严厉,对自己更苛刻,杨沛便是这种“疯子”,虽心狠手辣却是个清官,至今家里无产业,穷得叮当响,老婆孩子在万年县老家住窝棚。
“孔渠,委屈你了……”曹操颇感自责,当初罚他输作左校本来可以赦免,但曹操为了妥协豪族,稳固人心没那么干。
杨沛却不当回事:“瓦罐不离井口破,既入官场就得办事。人非圣贤,办错事挨罚还免得了吗?这便是朝廷的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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