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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公鸡已经打鸣,但是泼墨一般的夜还不肯褪去色彩,空气阴冷潮湿,天上看不见一颗星,初冬的风一阵阵吹过,树上的残枝败叶纷纷掉落,断断续续的乌鸦鸣叫声在山间回荡,在山路上又摸黑走了半个小时天色才微微发亮。不远处的村庄朦胧可见,这是我要去的第一个村庄——丁家垴,我和刘克义蹲在山坳里,我们要确定这里没有日军才能进去。两个小时以后我们进了村庄,整座村庄没有一个人,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已经渗入泥土里的鲜血依然还散发着腥味。
“队长,这里好像没人住了,我们要不要去下一个庄?”
我摇摇头,大喊,“我是刘克杏,有没有人?”
没多大一会树林里,枯井里,草垛里陆陆续续出来十几人,他们都是老人和小孩,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向我走过来,颤颤巍巍的说,“刘队长,您来了!”
我看着她饱经沧桑的脸和受尽煎熬一般无神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来带走我的袍泽弟兄。”
老妇激动大喊,“飞儿,成儿,你们队长来了,快出来。”
两名队员从里屋的地窖里钻出来,他们在我面前立定站好,举着枪,大声说,“队长同志,刘云飞,刘志成请求归队,请指示!”
“归队!”
“是!”
我和他们分别拥抱,他们在我面前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日本人,不是人,杀了我们丁家垴几百号人,很多户都杀绝了。”
我拍着他们的后背,“我们会让日本人血在血偿。”
老妇过来拉着我的手,“刘队长,我的两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请您放心,我会善待他们。”
和乡亲们一一告别,接着我们一行四人去了下一个村庄。一天下来我们走遍了全镇的十六个村庄,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大,到最后不仅八十四人的旧部全部归队,还有两千六百多人要跟我一起去打鬼子,新进队伍里的人都是与日军有血海深仇的精壮汉子,他们自备砍刀,土铳或者弓箭,夜里十一点我带着所有人埋伏在克力的竹林里,克义带人偷偷去宗祠取回了藏在那里的刀,给一部分人换好武器之后,我们像狼群一般静静等候最佳的攻击时间。
临晨三点,我上身赤裸,我的面前是即将跟我一起征战的两千七百弟兄。此役虽然我们人多势众,但是在武器弹药上我们极其欠缺,总共加起来不到一百条枪,每条枪平均分到的子弹不到四颗,我压低声音说道,“全体脱光上身衣服。”
没有人质疑,更没有犹豫,陈吉,贺胜利带头脱了上衣,所有人在萧瑟的寒风中将衣服一件件脱掉,皎洁的月光投过竹林洒的肌肤上泛起一层薄薄的光,他们有的提着枪,有的背着刀,眼神里溢出浓烈的杀意,一股肃杀之气冲天而起,我压低声音,“目标,日军南兵营,出发!”
我们像幽灵一般靠近镇南的日军兵营,兵营里发电机的声音轰隆作响,两盏探照灯在院内院外来回晃动,门口有两挺歪把子,左右各一挺,一边四人,八个人在门口警惕的观察四周,“刘克义,传令下去,治安队瞄准院内的灯,二中队瞄准院外的灯,三中队瞄准左边的四个鬼子,四中队瞄准右边的四个鬼子,我的枪一响所有人一起开枪,开枪之后不管门口的日本人还有没有活着的,必须在二十个数之内冲进去。打完南营房什么都不要,立即扑向西营房,不许开枪,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去用刀砍。”我举起七九步枪对日军的机枪手开枪,瞬时,差不多一百支枪一起响了,周围的一切陷入黑暗,我们在夜幕的掩护下像鬼魅冲向兵营,门口八名日军有两名还活着,我路过的时候一人一刀解决了他们,所有人冲进了日军宿舍,很多人还在睡梦中就被我们乱枪打死,有些反应过来的日军刚拿起枪就被我们砍杀,三分钟之内一百多日军无一生还。我们这边杀声刚起,镇上能提刀的都冲出了家门,很快另外三座兵营的日军都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攻击,整个镇子陷入一片混战,我们有枪的专打日军的探照灯,没枪的用砍刀,用弓箭击杀日军,四百日军在黑夜里乱了阵脚,他们的枪炮失去了作用,这是一场原始的冷兵器战争,近四千上身赤裸的老百姓变成了凶狠的群狼,他们呲牙咧嘴看见穿衣服的就一通乱砍。我手持七九步枪,枪头上的刺刀沾满了日军的血,愤怒和怨恨已完全使我失去了对杀戮以外的任何感知,一个日军向我冲来,我不躲不避迎了上去,日军的刺刀划破了我的大臂,我的刺刀插进了日军的小腹,另一名日军从背后向我捅过来,我侧前方的弟兄一箭将他射死。这场搏杀整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驻扎在三都的五百多名日军被我们砍杀干净,而我方损失了近千人,杀完日军许多人仍然恨意难消他们将日军的头一颗一颗给砍了下来遥祭被杀的亲人,做完这一切已经差不多临晨六点,我大喊,“收拾武器装备,带上老人,小孩,女人准备进大幕山。”
治安队的人带我找到了父母,他们和刘应权在宗祠里祭拜死难的亲人,看到我进去,父亲没有回头,很平静的说,“你们走吧,我们留在镇子里。”
“父亲,日军很快就会过来,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父亲转过头微微一笑,“傻孩子啊,我们上山了就有意义?一样没有,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离不开了,孩子们回家了没一个人在家,他们害怕。”
“父亲,我不能丢下你们,否则我们杀鬼子又是为了什么,您和母亲跟我走吧,应权叔您别糊涂,克文在幕阜山上等着您。”
刘应权看了我一眼,语重心长的说,“克杏,我们都老了,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了,我和你父亲斗了一辈子,今天你父亲甘愿赴死,我也不可能做对不起三都人的事,你就成全我们这些老骨头吧!”
“别耽误时间,快走,翠芬还年轻,你们有可能的话给我们刘家留个后。”父亲催促道。
“父亲,母亲,你们不走我也不走了,我七个孩子都没啦,活着也是煎熬。”
“混账,杀鬼子仅仅是为了报仇吗?走吧,不用劝了,我意已决,帮我多杀几个鬼子。”
“父亲!”我知道再劝说已没有意义,我跪地对父母磕了三个头,“父亲,母亲,我现在就去死守碉楼山,你们保重!”
我站起来向宗祠外走去,治安队已经把妻子和罗雨果接出来了,妻子在宗祠外站着,“你不走我也不走。”
突然,母亲在宗祠里大喊,“克杏,你父亲没啦!你为什么要把你父亲逼成这样?”
我肝肠寸断,转身向父亲扑了过去,父亲的右脖子鲜血喷涌,倒在地上抽搐,“父亲,父亲,……”
母亲泪如泉涌,“你走吧,带着翠芬快走,不然,我也立刻死在你面前。”
我和翠芬从宗祠里哭泣着退了出来,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有个安安稳稳的家,可以守着妻子、孩子过一生,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觉得我很孤单,这种孤单如毒蝎深入骨髓,深入心脏,一点点将我生存下去的勇气腐蚀掉,我曾经留念人世间,但我留念的是生生不息的爱,不是仇恨,更不是杀戮,我恨这场战争,是它将人世间的善与恶一条条撕碎了摆在我的面前,我没胆量再活下去了,我不敢看接下来迎接我的是那一种恶,我将子弹上膛对准了嘴巴,我闭上眼睛扣动扳机,妻子一把拔出枪,子弹擦着头皮射向天空,突兀的枪声引来了保卫队的人,刘克义,何劲松,陈吉,贺胜利他们将我围在中间,其他队员在宗祠周围迅速持枪警戒。
我站在宗祠前极目远眺,天边鱼肚泛白,山巅溢出一缕金色的阳光,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皆被笼罩。
“走了,想留下的给手榴弹,不想留下的去大幕山,出发。”我和命运和解了,如果和日本人战斗就是我的宿命,那我会全心全意做日军合格的对手。
镇上的老人大部分不愿意走,接近三千人的队伍沿着狭窄的小路向幕埠山开拔,走出七八里地以后镇子里传来爆炸声,我们都知道那是三都镇的老人和日军同归于尽的绝响,所有人面朝三都镇方向跪了下来,他们当得起这一跪。爆炸声和枪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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