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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慈念未全灰两番破产 悲风何足惧千里寻儿(第2页)

菊芬一看这情形不对,立刻跑到屋子里去,问她母亲,这是什么缘故?倪洪氏想着:说是去找她哥哥,也许她是快活的;就告诉她世良是盘了店去作盘费。菊芬道:“去是容易,回来没有店了,吃什么?喝什么呢?”倪洪氏道:“他有他的算盘,事情是难说啊。”菊芬鼓了嘴道:“这个样子说,干爹是去了,就不回来的了。”倪洪氏也没有做声,默然地坐在一边。

菊芬对于这个问题,还不曾得着解决呢。世良口啣了旱烟袋,就缓步走将进来,两手抱了拳头道:“倪家大婶子,我今天晚上搭下水船走了。我和孔大老爹说妥了,这里还是让你娘儿两个住,你们好好地过日子。你的心肠好,将来总有好收场的。”

倪洪氏和世良虽不过是一对儿女亲家,然而彼此做邻居许久,有贫苦的晚景之中,都有些同病相怜。于今猛听得要从此分别了,觉得这老头子倾家荡产,前途茫茫,更是作孽,所以呆望了世良,却是做声不得。

世良道:“小四子这伙计,总算有心的。他听到说我盘了店,我又要走,哭了两晚上,我给了他几块钱,让他另找生意去。大嫂子!据我看起来,人还是不认识字的好。认得字的人他心眼多,格外会出花样,就靠不住了。”

倪洪氏不愿兜起他的牢骚,便道:“菊芬!你到街上去打四两酒来罢,我做两样菜,和你干爹饯行。”世良连连地摇着手道:“不用不用!你娘儿两个,以后少我帮忙,银钱恐怕更要紧些。我看你把替我饯行的钱,留了不用,也许可以多过两天宽裕日子吧。事到于今,我们只有彼此原谅的分儿,还讲些什么客气。”

倪洪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周老板说的也是不错。只是你这回出门,不同平常。我不略尽人事,好像心里十分过不去。”世良摇了两摇头道:“你这话不是替我说着吗?”倪洪氏见他越说越有些惭愧,就不谈了。

世良一手摸了菊芬的头,一手扶了旱烟袋,约莫有两三分钟之久,才硬着嗓子道:“孩子!这两年,我是把你当我自己的姑娘看待。但是我想不到你计春哥哥这样不听话。”菊芬低了头,咬住自己一个食指,没有做声。

倪洪氏见世良两行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便沉着脸色道:“周老板!我不能骗你,我由我的心眼里说出话来,设若计春真要娶孔家小姐,你就答应了罢。我这个孩子小啦,那还怕给不了人?设若你喜欢她,她总是你的干女,将来做一门亲戚走罢。”菊芬突然地插了嘴道:“将来我当尼姑去。”小姑娘说出这句话来,自然表示着她非嫁计春不可,两位老人家,相对默然,却无话可说了。

最后还是世良自己脱身道:“我还要去捡东西,有话回头再谈罢。”他说着,啣了旱烟袋到店堂里去了。

倪洪氏也不言语,悄悄地上街去买了半瓶酒和一些鱼肉。回家来安排得好了,天已昏黑。在小堂屋里中间桌上点好了一盏煤油灯,将菜碗摆好,酒壶在炉子上煨着,这才叫菊芬去请世良来吃晚饭。

世良看到酒饭都预备好了,如何推辞得,只说了一声:“你娘儿两个,何苦一定要费事呢?”也就在桌子横头坐下来了。

菊芬提了酒壶,站在桌子下手,就来和世良斟酒。世良因她头发梳得齐而有光,布衣服穿在身上,不但是干净,而且没有一点皱纹。拿酒壶的手伸了出来,雪白干净,站在这里斟酒。她只是微低了头,垂着那长而且黑的睫毛,表示她那聪明的样子出来。

世良心里想着:这样伶俐的孩子,又能吃苦,不知道我这儿子,为什么不要?但是心里如此想着,脸上可不愿表示出来,免得又惹起了倪洪氏伤心,于是勉强地向倪洪氏笑道:“一人不饮酒,二人不打牌,大嫂子也来喝一杯。”

倪洪氏在隔壁小厨房里答应着道:“周老板!你先喝着罢。我知道你喜欢吃面食,在这里用鸡汤煮家乡挂面你吃呢。”说时,她果然捧着一大碗面出来。她笑道:“长来长往,周老板你吃一碗这个罢。”

世良道:“大嫂子倒还要讨这样一个口气。”倪洪氏笑道:“可不是?二来这家乡面,你到了北方去,恐怕不容易吃到的。”世良心想,据她这话,分明是疑心我一去不回家了,便笑道:“多蒙你的好意,我一定记着。我当你面,先干了这杯酒。”

倪洪氏看他如此,倒觉得自己的话,未免有些使人难堪,便搭讪着,望了墙上掀的日历道:“今天是阳历什么日子?”世良望了日历,没有做声。菊芬道:“今天是二十九。下月一号,干爹可以到北平了。”倪洪氏道:“在一号那天,这个时候,你们父子相会了。”菊芬道:“干爹你到了,就早早地给我们一封信啊!”

周世良看看这天真烂漫的姑娘,又看看那隐忧满面的老妈妈,心想:快快地回信给她们,这就是她们最后的指望了。可是到了下月一日,自己究竟会着了儿子没有?也很是难说呢。他这样沉沉地想着,眼睛依然是向那日历望着。他沉沉地想着,呆呆地望着,几乎是忘了一切了。

经过若干小时,他依然向那日历望着,日历上不是二十九,乃是一日了。他所坐着的地方,不是安庆城内一家豆腐店的后院,乃是北平前门外一家小客店里了。因为他在路上就计算定了,这次到了北平,无面目去见同乡,就不再住会馆了。当下火车时,来得匆忙,来不及找托脚之所,先在小客店里投宿了。这种旧式的小客店,大部分还保存着四五十年前的规模,阴暗的屋子里,一张大炕,一张薄木板桌子,两三张方凳,所多的只是一盏光力很弱的电灯,和一组卖药公司的广告日历。

世良进房之后,安顿了行李,坐在方凳上,刚要休息片刻,抬头一看,就看到那组日历浮面一张,很大的“一日”两个字,印入了他的眼帘。他想着菊芬的话,这时应该和计春见面了,现时却还住在这冷落的客店里呢。我这个儿子,是我既做老子又做娘把他养大的,我是把他的性情猜透了,他是又勤俭,又聪明的孩子,何以会变到花花公子一样呢?这里面或有点特别原因,必定要见了他,问个仔细。好在他写信回南的时候,信上曾经载明了通信地址,照着通信地址去寻他,总不会错的。火车是九点钟到站,现在应当有十点多钟了。这个时候,他不会不在公寓里?趁着这黑夜无人,我去找找他看,若是先去向冯子云打听,倒显得我们父子们不和了。这样办着有理,先去看看儿子行动怎么样。我想:儿子便是有些不好,父子当面一说,他有什么错处,也就改过了。

世良如此想着,客店里伙计送上茶水来,只倒一杯茶喝,脸也来不及洗,就出客店门来找儿子了。他是一个贫苦出身的人,凡是力量可以节省的钱,自然地就要节省下来。他在乡下作庄稼,在城里磨豆腐,走路当然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北平城里这样宽平的马路,又随处有警察可以问路,他就拿着一张开了通信地址的纸条子,逐段地访问着警察,向计春住的公寓里寻找了来。

他刚刚也只是走得两条街,那街半空的电线,忽然嘘嘘怪叫,呼呼哄哄,一片响声,半空中的飞沙卷着很大的浪头,阵阵地向人扑了来。不但街上的行人,东倒西歪,就是店铺屋檐下的市招和木牌,也狂舞着落到地上,原来出人不意,发起了大风了。

世良才出客店不远,本来可以回去的,但是他急于要知道儿子的情形是怎么样,两手抱住怀里,低了头,只管向前钻,照着他固定的计划,看到街上的警士,就取出字条,向前打听路径。街上的警士,他也是人,并没有铜筋铁骨,这样大的风,如何站得住,也是躲避到人家屋檐下去。街心的电灯杆上,电灯虽然是亮着,经不得那就地卷起的风沙,变作了烟雾弥漫。在半空里,便是灯光也显着有些昏暗了。在这样的天气里面,街上的行人,决没有什么留恋,都只有各自回家,各事付与明天去办了。

世良把目前是怎样的环境,他都忘了,还是继续地走,遇到警士,就上前去问。警士见他在这样大风沙的晚上,还要打听路径,怎能不疑心,就问他是找什么人?世良满肚皮烦闷,也隐不住,就把意思略告诉了人家。警士道:“你儿子既是住得有一定的地方,你明天白天去找他,也还不迟!这样大的风,又是晚上,你一个生疏的远来人,哪里去乱跑,回客店去罢。”世良道:“我为了找儿子,就是刀山也要爬过去,说什么风。”说着,他别了警士又向前走。

他由外城向里城走,正是顶头对了那刮来的西北风,他闭了眼,半蹲了身子,走两步,又向人家屋檐下躲一躲。这风也好像是特别和他为难,一阵紧似一阵,向他身上猛袭着。也是祸不单行,当他躲到人家屋檐下时,恰好屋檐下吹来一块窗户板,不歪不斜,正对了他脑袋上直落下来。世良本来就被风吹得七颠八倒,再让东西打着,站立不住,人就倒了下去。

这个时候,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是那能抵抗大风的汽车,一辆一辆飞跑过去。他倒在的地方,又恰是电灯不明。便有人经过,也看他不到。可怜这个千里寻儿的老人,便静静地躺在人家屋檐下。然而他哪里会知道,有辆很小的轿式汽车,呜呜地响着喇叭过去。车子里面坐有一男一女,女的是皇宫舞场的舞女:陆情美。男的呢,正是他的儿子。他和她紧紧地搂抱着,带了浅笑,坐在车厢里。那汽车转弯时,掀起地面上的浮土,向地上躺着的人身上,重重地盖了来。车子上的儿子,做梦想不到他老子睡在街上,将汽车轮子敬了他父亲一阵飞土;在地上躺着的老子,做梦也想不到儿子是那样舒服,带了美女坐汽车,由身边过去。

但是他终于要感谢这汽车的喇叭声,它呜呜地响着,却把世良由地上惊醒过来了。他并不因为这块窗户板上,打消了他寻儿子的心思。他扶着人家的墙壁,慢慢地挣扎了起来。凝神了一会,辨清楚了方向,还是照着原来的计划,步步走去。

到了晚上十二点多钟以后,他到底是把那家公寓找到了。公寓是不像普通旅馆,他住的是固定的客人,这样夜深,早闭门了。

世良捶了许久的门,里面有个伙计开门出来了,问道:“这样大风还有人回来?”及至让他进门,开了电灯细看,见世良穿了破旧的布衣,满脸满身是土,便瞪了眼问道:“找什么人?”

世良道:“你们这里住了一个周计春吗?”伙计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世良想了一想,看看自己的衣服,便道:“我是他家里人,由南方来的。”伙计笑道:“借钱也看时候,半夜三更,是借钱的时候吗?他出去了。”

世良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在这里等等他罢。”说着话,账房也出来了。他道:“不行!我们不知道你的来历,半夜三更,不能胡乱留下人,你回去罢。明天白天来找他也不迟。”

世良听得四处静悄悄地,看这情形,料着公寓里是不肯留下的。拱拱手,便道:“我是周计春的父亲,千里迢迢,特意来寻他的。今晚刚下火车,我住在前门外小客店里,你看我迎了这样大的风,前来寻他,我是怎样地要紧。诸位!你们忍心不让我见一见吗?”伙计望了他道:“这里头更有可疑了。刚才你说是家里人,怎么现在又变成了他的老子了呢?”

世良道:“这些你们不必管,让他当面来认我一认,事情就明白了。”账房点头道:“你说得是。他若是在家,我们不乐得让他出来见见,事情就解决了吗?就因为他不在家,我们才不敢留你呀。我也老实告诉你罢,他在我们这里住,是挂一个名,总是整晚不回来的。你在这里等着,我们都要睡觉,哪里安插你?你带了行李呢,我们还可以把你当客人,开一间屋子让你睡。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吃客寓饭,处处受着公安局干涉的,能随便地在半夜里留下一个孤单客人吗?老人家!我和你找一辆洋车,把你送回客店去,你明日来好了。”

世良是个懂事的人,人家这样地说了,怎样好一定赖在这里,便道:“那也好!请你带我到儿子房门外看看,我就走了。”账房看他有些不放心的样子,为了早早送他走去起见,只得亲自带了他到计春房外,把电灯扭开,让他在窗户外看着。

世良在窗户眼里向里面张望时,床上是绿绸的被,绣花枕,玻璃书橱叠着书本,衣架上挂了几件西服,样样东西精致极了,简直没有一样是原来的东西。因问道:“这是他的屋子吗?”账房指着房门柱上一张名片道:“你不看看,这不是周计春的名片吗?”世良一看果然不错,只得望着房门叹了一口气,垂着头走了出去。

当他走到大门口时,那风在半空里,又是呜呜嘘嘘,发出那惨厉的声音。他在那失望之余,这就越发地难过了。那账房倒是肯破钞,已经雇好了一辆车子,在门外等着,不问他同意与否,将他扶上车去。世良正要坐下,只听得后面伙计说:“来了来了!”他以为是计春回来了,又跳下人力车来。喜剧或悲剧的开展,也似乎在这一刹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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