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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卜宅近芳邻喜环碧树 迎秋有乐事约种黄花(第1页)

第四十六回卜宅近芳邻喜环碧树迎秋有乐事约种黄花那方好古把棋子棋盘全放在桌上,拿着一本日本人印的围棋谱,在那里看,一只手伸在棋子盒子里,抓着棋子响,口里念着,手里还是在抓。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最后,拿手拍着桌子,笑道:“对了。”杨杏园笑道:“方先生好用功。”方好古抬头一见杨杏园,笑道:“阿唷,客进来了,我一点不知道。请坐!”杨杏园道:“我早就来了,刚才在里面查一篇书。听说方先生一早就到庙里下棋去了,这样有兴,棋一定是好的。”方好古道:“那是啊!对门那个慧空和尚,你别看他四字都来,倒下得一手好棋。”杨杏园一听,不由得笑了。方好古道:“杨先生你别笑,可是真话。我不懂他这个不论荤素的和尚,怎样会下出这一手好棋?再说下棋一样事,似乎也是天性中带来的。我常在中央公园春明馆里看见有一对上十岁的小孩子,和国手对着,居然只差半个子的位分。我白下了几十年的棋,我就不解何以不如他?”杨杏园道:“这倒是真的,听说有棋神童之号。不过就算是个棋神童,造成一个国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方好古笑道:“我猜你就不会下棋,不懂得这里面的趣味。也不要说没有好处,这个小孩子的父亲听说是一个金事,棋倒平常。现在因为带这两个小孩,进公府去下过几回棋,到平白添了好几个差事,岂不是好处?”杨杏园道:“这也是碰得好,现在这位老总,正是喜欢下棋的。遇到别人,就不行了。公府里养着这样下棋的朋友,有十几个,谁不是拿几百元一月。有两个日本名手,就因为会下棋,充当顾问,每月拿三百元薪水。”方好古道:“阔人的嗜好,真是怕人!不过好玩罢了,每月倒要花一万八千的。”杨杏园道:“汗出在病人身上,反正是国家的钱,多用几个顾问,又要什么紧?”方好古搔着头皮道:“是真的,人总要有一技之长。就是会下棋,也不愁没饭吃。”李冬青忽然在外面答道:“怎样没饭吃?我都预备好了。”方好古杨杏园听着,都笑了起来。

李冬青因为正忙,并没有进来问他们笑些什么,自去作事。方好古因为谈棋谈的正是高兴,只管往下谈,也就没有理会。只有杨杏园在窗子里望着窗子外,见李冬青系着围裙,卷着衫袖,跑进跑出,老大不过意。他们谈了两小时的工夫,李冬青已把饭办好,就和她家里的女仆,收拾上面正中的屋子,将菜饭全摆在桌上,然后自己脱下围裙,舀水洗了手脸,放下衫袖,亲自到客厅里请杨杏园方好古入座。因为李老太太和杨杏园也是熟人,并不避开,都共一桌子坐了。杨杏园一看大碗小碟子摆了一桌子,笑道:“怎样弄许多菜?大客气了。”方好古道:“杨先生说是客气不是,可是还有一个大缺点。”便笑问李冬青道:“你猜是什么?”李冬青正扶起筷子来,便握着筷子直竖在桌上,偏着头微笑了一笑,说道:“哦!我明白了,没有打酒。”方好古笑道:“这算你明白了。”李冬青道:“不是我忘了。我以为吃早饭喝空心酒,很不合宜。而且杨先生是有事的人,怎样好让人家喝醉了回去呢?”方好古道:“喝早酒哪里就会醉?要是果然如此,早上就没有喝酒的人了。”杨杏园道:“不是那样说,并不是早酒醉人,实在是空心酒醉人。若是一个人下午起来,晚上的酒,一样不宜喝了。其实我根本上就不会喝酒,却也不必客气。”方好古见宾主的意见一致,自然不再多说。李冬青笑道:“这种菜,请人吃便饭,已经就不好意思,还一定要酒,正正经经的请客,那反而寒碜。”杨杏园正夹着一块红烧鲫鱼,笑道:“这种菜,还不能吃吗?我除了上江南馆子而外,简直碰不着吃这个东西的机会。而且馆子里的菜,总嫌油腻,没有家里弄的家常菜好吃。”李冬青低着头吃菜,一面笑道:“这未免客气过甚。世上哪有家常菜比馆子里的菜还好吃的?”方好古道:“我说句公平话,好吃不好吃,那倒是第二个问题。第一就是有些油计,比杨先生会馆里那种吃喝,总好一点。”杨杏园道:“那是自然,单身作客的人,哪里能够有在家的日子好?”李冬青道:“我听说杨先生的寓所很幽静的,不然,那种会馆生活,怎样可以久过?”她这一句话,提起了杨杏园搬家的心事,说道:“地方虽然还算幽静,究竟和那些住会馆的人,同一个大门进出,非常讨厌。我早就有搬出会馆的意思,昨日又临时受了一种刺激,我便决定了搬家。”李冬青道:“就是我们这里过去第二家,新腾出一所房子,电灯电话自来水都有,而且院子也很宽大,若是租来,很可以住。不过有一层,就是怕房钱要贵些。”杨杏园听说,便欣然道:“若是房子好,房租多几个钱,那倒不要紧。吃了饭,请引我过去看看。”李冬青道:“那个看守房子的老婆子,我也认得。早上打电话,我就是在那里借的。我可以问她一句实话,究竟要赁多少钱?”杨杏园很是高兴,脸上露着微笑,将饭吃毕,喝了一杯茶,就和李冬青去看房子。方好古因为要去下棋,没有跟着来。

这房子外表是个半西式,红漆小门,两棵蓬蓬松松的枣树,高出墙来。杨杏园看见,没有进门,先就有三分愿意。大门是从东而进,房子却是坐北朝南的。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子,东西两间房正面两明一暗,院子有两株枣树,正中用两三尺高的扁柏树,编着篱笆。东首一个月亮门进去,又挡着一个芦杆篱笆,满铺着牵牛花。在这边就看见篱笆里两株洋槐,一株柳树。转过来,洋槐是这院子里的,柳树却是邻家的,幅着一扇粉墙呢。这院子里,也是东西北房,而且有走廊相连。杨杏园道:“这屋子虽不多,倒也曲折得有趣。”这句话未完,上面屋子里,走出一个老婆子来,说道:“看房子的吗?”李冬青道:“是的。”老婆子笑道:“原来是李小姐,你给我们荐房客来了。”又对杨杏园道:“这房子真好,什么也齐全,连内外分得清清楚楚的,女太太们住在里院,老爷们住在外院,就同两家一样。你先生要是带了太太来看,准乐意。”李冬青听见这老婆子夹七夹八的说,只好闪开,推开东屋子里房门,伸进头去看看。杨杏园道:“这房要赁多少钱?你知道吗?”老婆子道:“要赁六十块钱,清三份。”杨杏园道:“什么叫清三份?”李冬青笑着走过来,说道:“来北京这些年,还不知道吗?在北京赁房子,第一个月,是要出四个月租钱的,何以呢?你赁房子的时候,得付三个月,一个月是先赁的租钱,一个月押租,北京叫做茶钱,将来不住了,最后一月,可以不要钱,就叫住茶钱。一个月是打扫费,其实并不打扫什么,不过房东家里的仆役和看守空房的,分几个花罢了。”杨杏园道:“这也只有三个月啊?”李冬青道:“虽然是三个月,是先要房钱的原故。你这月初一起租的,到了下月初一,又要出房钱,不是三十天之内,要四个月房钱吗?”杨杏园笑道:“这有些像写卖驴契约,写了三千言,驴字还没出现。”李冬青笑道:“不错!清三份这个名词,我还没有解释。原来他们要的这三份房钱,那笔打扫费,不但是他那边仆役要朋分,就是房客这边的用人,也可以分一半的,所以实际上,他只收到两份半。因此有些房东,不肯分给房客的用人,要实收三个月,这就叫清三份。”杨杏园笑道:“哦,原来如此。幸得我今天请了一位顾问来,要不然,我还回答不出来呢。”嘴里说着,心里可是一想,不成功了。我哪有那些个闲钱?马上搬家,三十天之内,倒要拿出二百四十元现洋来。

随便看了一看,正想走出去,只见一个胖子,长袍马褂,拿着一把大折扇,不分次数的摇着走了进来。他一见杨杏园,连忙取下头上的草帽,捧住作揖。说道:“久违久违。可是天天在报上读你的大作,也就和看见阁下一般。杨杏园看时,原来是同乡富学仁。他原是个京官,现在因为经商发财,索性弃官不做,专干买卖,所以手边下很有几个积蓄。不过他有些儿斗方名士臭味,喜欢结交有名的文人。正当的书,倒不看,市面上流行的这些杂志,他家里无所不备。前两年到上海去,被一个办小报的骗了他两千多块钱,这名士迷才好些。不过对于几个持身拘谨些的文人,却依旧是好和他们来往。他素来喜欢杨杏园的文字,因此由同乡的介绍,成了朋友。杨杏园因为他是个有钱的人,多少有些市侩的脾气,总是和他疏疏落落的,不肯怎样亲密。有两三个月没有见面,不想今天在这里碰见了。杨杏园道:“我总是穷忙,没有工夫去奉看。”富学仁笑道:“哪里是没有工夫,就嫌我们是个俗人罢了。可是我也很知趣,并不到贵寓去打搅。”杨杏园道:“言重言重。”富学仁道:“杨先生替人赁房子吗?”杨杏园道:“不,我自己赁。”富学仁对李冬青浑身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啊!杨先生自己赁。”说到这里笑了笑,说道:“你看这房子怎样,倒还洁净吉利。”杨杏园道:“我也不过偶然高兴,其实我住在会馆里不搬,也不要紧。若是花钱不多,我可以搬出会馆来住,现在要六十块钱一个月,那是非等我发财不可了。”富学仁想了一想,又微笑了一笑。一抬眼,正和李冬青打一个照面,便笑着点了一个头,掉过脸来,问杨杏园道:“这位是……”杨杏园不等他说完,连忙接着说道:“这是李女士,也就住在这前面。我今天来访李老太太,李女士告诉我,说这里有一所房子,所以看一看。”李冬青见富学仁一问时,觉得他太唐突些,后来杨杏园抢着先说了,倒很佩服杨杏园机灵。富学仁笑道:“不瞒你说,那房子是我的,杏园兄要搬来住,随便给我几个房钱都可以。”杨杏园道:“哪有这样的办法!我现在找朋友去,若是可以找到合居的朋友,我再回你的信。”富学仁见他有不愿赁的情形,也不能勉强,说了几句闲话,便送他和李冬青出来。杨杏园对于这事,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到了次日,富学仁忽然专诚来拜访,先就问杨杏园对于那房子,究竟合意不合意?杨杏园道:“合意是合意,老实告诉你说,就是一半的房钱,我也出不起呢。”富学仁道:“只要杏园兄合意,那就好办。”杨杏园道:“这倒不必客气,我也不一定要赁房住。”富学仁道:“并不是客气,开门见山的话,这里面,自然有个相互的条件。你听我细说,舍下有三个小孩子,两个在中学,一个在大学预科。看着也都是和我们一般长,一般大的人了。说起话来,满口是新名词,倒是斯文一脉,可是要做百十来个字的东西,简直看不上眼,尤其是在中学三年级的,我那个舍侄,天天忙着著述,我真给他酸死了。”杨杏园道:“青年著作家,这也很多,有什么不可以。”富学仁正摇着扇子,右手把扇子一收,拍的一声在左手巴掌心里打了一下,皱着眉道:“那样是什么著作呀?你看他,抄本倒是很讲究的,上等道林纸,打着横丝格子,封面是九十磅的白纸,请人画着红玫瑰花。还要在上面滴上几点香水。中国的毛笔不时髦,要用自来水蘸着玫瑰紫的墨水来写。”杨杏园道:“爱漂亮,这也是年轻人的天性,不算什么。”富学仁道:“排场尽管漂亮,那文章简直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我看了几遍,简直不懂一句。我想这种毛病,都是不读书之过,非请一位好好的国文先生,从根本上来培植一下,决计是好不了的。”杨杏园道:“现在科学时代,文字以适用为止,何必个个都要变成文学家?”富学仁道:“我哪又敢多求呢?也只希望适用而止呀!可是他们连一封文言的信,都写不通,能说够用了吗?我现在想了一个法子,把那一所房子,作两半,前进让这三个小孩子搬去住,后进就请杏园兄在那里下榻,叫他下学回来,跟着杏园兄随便请教请教。我是没有别的报酬,除你房钱不要外,一切茶水伙食,都是我的。束修,自然也是有的,不过我说不出口,事后再走罢。”杨杏园道:“呵哟!不敢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怎配教人家的国文?至于报酬的话,尤其是谈不到。”富学仁站了起来,伸出那个大肉巴掌,握着杨杏园的手道:“我痴长两岁,叫你一声老弟台。我这种人虽不配和你攀个文字知交,你要知道,我是极端信任你的一个人。刚才所说的话,是我计算了一晚上的话,绝没有半点虚伪,你又何必同我客气呢?”杨杏园见他事出至诚,说道:“凭我这一知半解的本事,也许可以和令郎今侄帮一点忙,不过我太忙,叫我做坐蒙馆的先生一样,一天教上几点钟书,那是办不到的。”富学仁笑道:“那样办,不但我请不起,岂不是把你当了三家村里的老学究?我的意思,是让他们自己看书,请你随便指点指点。像暑天晚上乘凉的时候,冷天对炉子向火的时候,随便谈谈,都是学问。再说,我这样布置,还有第二个原因。因为合下人多,他们下学回来,和家里每个人多谈三句话,就没有看书的工夫。要让他住寄宿舍吧?他们手上有钱用,若是交上个三朋四友,胡闹起来,那就更糟了。我既不要他们在家里,又不愿他们住寄宿舍,所以生出了这样一个折衷办法。”杨杏园听富学仁说这一番话,倒觉得他真是和子弟读书,打一番算盘的。便笑着说道:“等我考量考量。”富学仁一摇头,也笑道:“唉!我的老弟台!我们还学那种官话作什么?”用手抱着拳头,拱了几拱,说道:“好好,就是这样为定,过一半天,叫他们都来见先生。”杨杏园道:“不必,要是用那种俗套,我就不敢从命。等我搬进新屋去的时候,你介绍介绍就是了。”富学仁倒也痛快,就依从了。他又道:“搬家这样事,最是麻烦。这边搬去,是要把整理好了的东西,闹得稀乱,到那边又得把稀乱的东西,从新整理,我看杏园兄对这事有些腻。”杨杏园道:“一点都不错,我就怕这桩事,所以住在这里,三四年,总是懒得移动。”富学仁道:“这样得了。请你只把这边的东西收拾好了,搬家和那边的布置,都是我叫人办理。并且亲自去监督他们。那天,你简直可以在什么地方去听半天戏,等布置妥贴了,再进新屋。好不好?”杨杏园笑道:“这是最痛快的事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富学仁右手拿扇子,点着左手的手指头。说道:“今天是星期二。星期四星期五,打扫裱糊房子。垦期六他们搬过去。就是这个星期请你搬过去罢。”杨杏园对于此事,本来无可无不可,日子更没有问题,都答应了。到了星期六,将东西归束好了。次日一早,行李还未曾捆起,富学仁坐着他家里的敞篷马车,便带了人来和他搬东西。杨杏园笑道:“你真太热心了,我觉得过意不去。”富学仁道:“不要紧,我料理几家铺子,一年到头,都是干这些杂事。干脆,你找地方去吃午饭,吃了饭去听戏,到了晚上,请老弟台进新居,看我这趟差事办得怎样。”杨杏园听了这话,当真把东西捆束好了,一律交付富学仁去搬,自己闲着没事,也真依着他的话去听戏。

这个日子正长,散戏而后,斜阳还照在街上的电灯杆子上。到了新房子里去,富学仁一眼看见,就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携着杨杏园的手道:“来!看看我办的差事如何?”说着,拉着杨杏园到了后进,那正面三间屋,一间给杨杏园做卧室,一间做书房。都是杨杏园原来的东西,分别摆好。正中一间房子,添了一套沙发,六七件宁波木器,全是八成新的。杨杏园道:“谢谢,这太费事了。这倒不像是穷书生的客室呢。”富学仁道:“这哪算客室?客室在前进呢。这个地方,是不让平常的人进来的,只好许一两个人在这里谈心呢。”说着对杨杏园一笑。杨杏园知道他会错了意思,也只付之一笑。说时,一阵进来三个少年。齐齐的对杨杏园鞠了一躬。富学仁指着两个年纪大些的道:“这是舍侄,”又指着小的道:“这是大小子。”杨杏园挨次问了。一个叫家驹,一个叫家骏,一个叫家骥。那富家驹,穿着蓝夏布长衫,是个极诚朴的样子。富家骏穿着白花丝格长衫,衣襟上插着一管自来水笔。白白的面孔,架着大框眼镜,头上四五寸长的头发,又光又黑,一齐梳着望后。他那右手的无名指,还戴着一个嵌绿宝石的戒指。杨杏园一想,这就是那个著作家了。富家骥,大概已有十五六岁,脸不十分白,红红的,还像受了累呢。穿着白番布的制服,裤脚只能齐膝盖,下面是花纹长简线袜,黄色厚底皮鞋。袜子和裤脚之间,露出一节肉。杨杏园看了,笑着和他们一一点头。富学仁在一边说道:“这位杨先生的学问,我是极佩服的。你们能和杨先生住在一处,真是侥幸,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教训。”杨杏园笑道:“这话太客气,我们住在一处,以后研究研究罢了。”便请他们分别在沙发椅子上坐下,略为问了一点功课。一会儿工夫,电灯亮了,就有富学仁拨在这里伺候三位少爷的听差,请大家到前面去吃饭。原来是由富家厨房里,分了两个人到这面来做饭,杨杏园的伙食,也是富学仁招待了。杨杏园见富学仁这样优待,心里实在不过意。心想,说不得了,我总得和他家里这三个青年,帮一点忙。

吃过饭,富学仁告辞走了,杨杏园自回房来,只见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即送呈杨杏园先生”。旁边另写了两个字,“街坊”。拆开信封来,里面是一张粉红信纸,笔墨飞舞写的六个字,“恭贺乔迁之喜”。下面依旧又署着“街坊”两个字。杨杏园认得这个笔迹,是李冬青写来的。她不写名字,却写街坊,自然是游戏出之。可是本人和冬青书札往还,也不下二三十次,都是端详严谨,绝没有这样说过俏皮话的。心想,一定是她有什么事高兴,所以写这几个字送给我,算是恭贺的意思。只是她既然有这封信来,我也要回她一封信,才是道理。想毕,马上在桌子抽屉里,拿出自己一盒信纸来。原是自己在琉璃厂南纸店买的,看见这个雪白宣纸,印着杨柳和折枝杏花,美丽极了,便买了回来。自己不过留着玩,一张也没有用过。今天高兴,少不得用它一张。将信纸在桌上铺好,提起笔来一蘸墨盒子里的墨,这就为难起来。心想,这要怎样个写法呢?昂着头一望,见窗子外的槐树缝里,露出一轮月亮,觉得这月亮很有意思,就望着月亮出神。望了一会儿月亮,自己忽然对自己道:“你写信呀,怎样望着月亮?”于是伸笔又蘸了一蘸墨,再要下笔,可是他提起来,依旧不知道怎样写好。凝想着,不禁抬起头来,对着电灯上的珠络又出一会神。看见珠络却纠缠在一处,便把笔杆去挑,忽然一个(虫喜)子从里面跑了出来。由(虫喜)又想到喜。心想,从前听见人家恭贺拜年,不是可以这样答应一句,“大家同喜”吗?她以乔迁之喜来恭贺,我何妨以大家同喜四个字答复她。想着果然不错,马上在信纸上写了这四个字,旁边也不署名,照样的写了街坊二字。写好,找了一个仿古精印的宣纸信封,把信套上,写明“复陈李冬青女士”,将日封了,便要叫听差送去。忽然一想,到底不妥。她恭贺我乔迁之喜,那是可以的,我怎样能说她同喜呢?她不深究,也还罢了,深究起来,我这搬家,是她介绍的。岂不要生许多误会?说俏皮话,说得好,不过引她一笑。说得不好,仔细会伤感情。如此一层层想去,把刚才一团高兴,完全打消,还自幸没有冒昧送出去。马上把信一把撕了,扔在桌子边字纸篓里。又重新在抽屉里拿出一份信纸信封来,把它放在桌上,自己却走出房间来,在院子里散步,打算想出个办法。在院里绕了几个圈儿,只听见前面的钟,当当敲了九下。他想道:“时候已经不早了,这个时候送信到她家里去,似乎有些不便。今晚上只好算了,到明日早上,亲自去道谢得了。”在院里又走了一圈儿。新搬的屋子,觉得处处都有些不合调,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想。好在报馆里的事,早已预备好了,当晚没有作事,就去安歇。

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茶也没喝,便打算到李冬青家去。刚一出门,只见她肋下夹着一个书包,沿着墙荫,望这边走来。杨杏园看见,早是含笑相迎。李冬青走到门口,笑着点了一点头,说道:“早呀。”杨杏园笑道:“我是打算早些起来,专诚拜谢,不想早的还有早的。”李冬青道:“因为和人家补习两点钟功课,不能不起早。”说时,在门口略站了一站,依旧挨着墙走。杨杏园站在阶坡上,不觉走下来。说道:“为什么这样打算盘,车子也不坐?”李冬青道:“我并不是省那几个子的车钱,我想每天借这几趟路,当作柔软运动也是好的。”杨杏园道:“为什么伞也不打呢?”李冬青在前面没有作声,杨杏园跟在后面,看见她把头低了一低,好像是在笑的样子。大家以后都没有说什么,只管走了去,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胡同口上。李冬青一回头问道:“你到哪儿去?”杨杏园这才醒过来,自己并不要到哪里去,不知怎样因话答话,跟到胡同口上来了。一时答不出所以然来,随便将手一指。说道:“到那边去买点东西呢。”李冬青道:“说不定下午过去奉看,回头会罢。”杨杏园也道:“回头会。”自己便向着手指的地方走去。估量着李冬青过胡同去了,才由原路走了回来。回到家里,两只鞋子,沾满了尘土,自己想着,真是没来由,这是为着什么?也不由得笑起来。临分手之时,李冬青虽然约着下午来看他,他知道李冬青不很拜访朋友的,当然是当时随口一句话,所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白天依旧出去作事。

到了下午回家,一进门,听差就说道:“有两位客在您房间里等着。”杨杏园心想,这一定是同事听说我搬了家,来看我的新屋子来了。一到里面院子,便笑着喊道:“是哪两位不速之客?”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来。只见李冬青坐在东屋子里书桌边,翻着一本书看。小麟儿在中间屋子沙发椅上跳了出来,说道:“杨先生,我们等了一会子了。”杨杏园大海孟浪,不该乱喊。李冬青倒是不为意,笑着走出来。说道:“本来进来看房子,就要走的,看见桌上的书,翻了几页,就坐下来了。”杨杏园以为她还是解释不速之客那句话,也说道:“因为听差说是两位客,我想,定是同事的来了呢。”李冬青也十分明白他这句话,是表示刚才一声不速之客,不是有心对自己发的,只有付之一笑。杨杏园看见这种情形,她倒是不会留意,心里才安慰些。便问李冬青道:“这房子怎样?”李冬青笑道:“比蜗庐自然胜过十倍了。别的罢了,就是这廊宽得好,夏天在槐树荫底下,看书闲坐都好。而且这是有风门的,到了秋末冬初;将玻璃风门完全上起,走廊里面,养菊花养梅花,都可以经久不坏。”杨杏园道:“这话果然,不提起来,我也想不到。梅花呢,还早。马上秋天一到,上了风门,在这走廊里搭起架子,摆上百十来盆菊花,那是有意思。今年我一定多多买些。”李冬青笑道:“养菊花,我主张自己一手栽出,买又差一种风味了。”杨杏园道:“从前进过几天农业学堂,园艺实习这一样,简直是点一个卯儿,都是让学校用的工人代做。如今又丢了这些个年头,越发不成了。”李冬青道:“栽菊花,这也很容易的。我祖传有三十二个歌诀,是艺菊用的,我明天抄一份相送,自己就能动手了。”杨杏园道:“这个日子,菊花秧子,都有很大了,怕不容易种。而且也没有地方买。”李冬青道:“有的是,常在这条胡同里卖花的一个老头子,他就有呢?”杨杏园说道:“我种着试试看,等它开了,我挑几盆好的相送。”李冬青笑道:“我也要种几盆的。到了九十月里,大家的花都开了,不妨比赛比赛。”杨杏园听说,很是高兴,就要李冬青把歌诀抄出来。李冬青笑道:“杨先生,你也有些像无事忙,哪有说做就做的?而且我也不全记得,还要拿出老稿子来抄呢!”杨杏园见李冬青眉飞色舞,很是欢喜的样子,自己也就觉得十分快适。笑道:“现在相隔很近,倒是不忙。倘若我们要是都住在一家,那更好了。”李冬青听了,脸对着一边,一点笑容没有。说道:“人生聚散,哪有一定的呢。现在因为杨先生搬来了相处很近。也许过些时,我家搬到别处去,不又是相隔渐远起来吗?”杨杏园不假思索,口里就说道:“很是很是。”便把这话扯开,说了一些别的事情。他心里虽为这句话,引起一个疙疽似的,李冬青却毫不为意,依旧谈笑自如。谈了一会,她牵着小麟儿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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