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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等到酸心频吟梅子令 何堪寓目先苦女郎身(第1页)

第四十回等到酸心频吟梅子令何堪寓目先苦女郎身杨杏园先是愣住了,及至醒悟过来,也为之失笑,原来琴声停止,花还在手上呢。梅双修笑着低声对李冬青道:“妙极,先看他们怎样说?”那边杨杏园也笑道:“这倒巧,那边桌上,绕了一个圈圈,没有人临着。一到这边,破题儿第一,我就碰上了。”何剑尘拿起酒壶,和杨杏园斟满了一杯酒,说道:“说你的令,时间只有三分钟呢。”杨杏园望着酒杯子,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有了一个,凑合着罢。”便念道:

《红楼梦》,清夜悠悠谁共?《九更天》,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说完,将一杯酒又喝了。说道:“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该下手的梅守素喝酒。方子安道:“这酒令好,既切人又切时呢。”小麟儿这时站在客厅门口探头探脑,见杨杏园交了卷了,又去按琴。杨杏园一听琴声,赶快就把梅花送了出去。这回是反递递到梅守素手上,就递给那边桌上去,却在梅双修手上停住了。梅双修笑道:“来得这快呀。”面对李冬青,“我念给你听,你看能使不能使。”她眼睛并不望着众人。先念酒而道:

《天雨花》,不在梅边在柳边。《牡丹亭》,牡丹开,芍药放,花红一片。

朱映霞道:“虽然少押一句韵,很有意思,你且说你的酒底。”梅双修又念了一句“黄梅时节家家雨”。第三次的令,就传到方子安手上。方子安笑道:“诸位别笑,我是瞎凑合的,我因为省得交白卷,我早就打好了腹稿,就是要我换,我也没有得换呢。”他就念道:

《田家乐》,放牛於桃林之野。《战太平》,好不逍遥自在也。

大家都说有趣味,这句戏词,集得最好。方子安道:“我肚子里没有诗,要诗也只有《千家诗》上去找,我自己喝酒,说个’梅子黄时日日晴‘罢。”这回下去,却临着江止波。江止波虽然是个大学的女学生,她是学美术的,国文很平常,要闹什么韵语韵文,她是不行,她早就预备好了。这时她说着:“我肚子里没有戏词,也没有曲词,我干脆认罚说一个笑话罢。”说完话先笑了一笑,用手绢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李冬青心里是明白的。便笑道:“你自愿罚,那有什么说的,你可别成心骂人。”江止波又咳嗽了两声,便复操着京调说道:“有一个人新到北京来。他听见人说,名流身价最高,他就一心一意的想做名流。住在会馆里面很是摆架子,有人问他到京有什么差事,他就说:’我是一个名流。‘这一天隔壁房间,有人要推牌九。打着哑谜说:’我们来吃狗肉,好不好?‘广东人都吃狗肉的,这句话打动了他的心事,便问长班,北京哪里有狗肉卖?长班答说没有,那人说,不能没有呀,隔壁房间,刚才还吃狗肉呢。长班笑说:’这个你们名流还不懂吗?这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呀。‘他听在心里,走到街上,看见羊肉铺门口挂着许多羊头,他就进去买狗肉。掌柜说:’不卖狗肉。‘那人说:’胡说!你怕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名流,哪样瞒得了我?就是挂着羊头卖狗肉,我也是内行呢!‘”江止波说完,大家一想,果然笑了起来。都说道:“笑话要这个样子含蓄,才有意思。”李冬青道:“那她就够挖苦的了。怪不得,密斯江会演说,今天看来,实在不错呢。”大家一面说话,一面行酒令,大家都说得有个平妥。到了第五转,临到了李冬青。那边桌上何太太说道:“李先生说,一定能说出好的来。不过今天是老伯母的生日,李先生要说个吉利些的才好。”李老太太也笑道:“你就说个吉利的送何太太罢。”李冬青听了这话,见她和何剑尘坐在并排,眼珠一转,微微一笑,说道:“有了。”便念道:

《绝妙好词》,碧梧栖老凤凰枝。《闺房乐》,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

李冬青说完问道:“这个好不好?”何剑尘笑道:“好是好,不过我们不敢当。倘若我们是文学家或者是艺术家,那才配呢。”何剑尘这话,本是俏皮梅守素一对未婚夫妇的。一说出口,却想起还有别的忌讳,后悔得很。偷着看看杨杏园脸上,他倒不在意。这时李冬青又说了酒底,“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方好古在那边接着说道:“怎么大家的酒底,都说的是梅子,并不是梅花。”何剑尘笑道:“这不正是黄梅时节吗?正说得切时呢。”方好古道:“你提起这个,我又想起一桩事来了。刚才的酒底,有人说’黄梅时节家家雨‘,又说’梅子黄时日日晴‘,虽都是古人的诗,他们测天气的本事,太自相矛盾了。”何剑尘笑道:“还有啦!也不承认晴,也不承认雨,他说。’熟梅天气半晴阴。‘你老先生总也记得这句诗吧?”方好古道:“当真的,各有各的说法不同,但是以说雨为对。我们住在江南,到了那四五月的时候,最是苦不过,连阴雨,一下总是十天半月,到后来不但看见雨点,心里不痛快,睡在床上,听见屋檐下滴滴搭搭的声音,就烦恼得很。上等人家的房屋,高楼大厦,那还罢了,小住户人家,那真不了,青苔长到墙中间,床腿也是湿的。这个时候街上的水果担子,就正挑着又圆又青的梅子,在小巷里去卖啦。北京这个地方,没有梅子,也不像江南,有什么梅天,有什么青梅,那街上卖的青杏,却和青梅差不多,看见这种东西,令人想起芭蕉过墙,蔷蔽满架的境况。我们这里,大概都是南边人,说起来了,恐怕都要想家呢。”何剑尘笑道:“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体向耳边啼。”李冬青笑道:“舅舅这话诚然,江南黄梅时节的雨,虽然很讨厌,那是指在城里住家而言,若是住在乡下,就不然。有一年我住在乡下,篱笆外就是一道小河,河那边一望都是水田,在雨里头,那青秧在水里长起来,一片青色,没有界限。再远些,邻村上的树,都是模模糊糊的,那阴云厚厚的低下来,好像天压在树头上,就是画也画不出。”朱映霞道:“画也画不出来,却亏你说出来了。”李冬青笑道:“是啊!我说话太不留心,这儿有两位大画家啦。”方好古的地方,正对着窗户,他说道:“我们埋怨北京的天气不下雨,你瞧雨来了。”说时,用手指着窗户外头。大家抬头看时,只见后面屋顶上,隔壁人家院子里的大树,都一齐颤动起来,那绿油油的树叶子,翻了过去,瑟瑟的响个不了,天上的太阳,已没有了,一重一重的云,都被风卷得聚在一处。这屋的四周,本都是人家的院子,全是槐柳之类,那树的浓绿,和天上的乌云相映,越发显得空气阴暗。余瑞香道:“天要下雨了,怎么办?我们的路太远哩。”李冬青道:“不要紧,若是下起雨来,我叫汽车送你回去。”这时那桌上的方好古,掀髯微笑,他是最爱看《三国演义》的,提取任何一段,他都记得。他笑着对杨杏园说道:“这雨若是酝酿在天上,不下到地下来。青梅煮酒,对着要变不变的天气,和一二个胸怀磊落的人,凭栏商谈天下事,也是人生快举。”杨杏园道:“话虽如此,各人的身分不同,各人眼里看见的景致,也就不一样。譬如就我说:我看见天气阴暗,树叶乱飞,我就想起贺方回的词,’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李冬青听了,低低的笑着对余瑞香道:“你听听,人家看见天气不好,是什么感想,惟有你是怕雨下得不能回去。”余瑞香听了一笑,说道:“现在不怕了,有汽车送我回去呢。”梅双修道:“我们大家只顾说话,把行令都忘了。”李冬青道:“是呀,小麟儿怎样不按琴了?”回头一看时,只见小麟儿正站在门口呢。原来他听见众人说得热闹,也站在这儿来听来了。现在一提醒了他,他赶紧跑去按琴,这花仍旧由李冬青手上传起,传到史科莲手上,她还是递给隔坐的杨杏园,花到杨杏园手里,琴声就停止了。杨杏园笑道:“在坐的人,没有轮到的还多啦,我倒轮上了两回。我真没有预备,说个什么呢。”他手上端着酒杯子,在嘴唇边略就了一就,将杯子放下,便说道:

《凤双飞》,何姗姗其来迟?《不如归》,等到俺梅子酸心柳皱眉。

大家都说一声“好,很有古诗意”。史科莲的上手是余瑞香。史科莲回过头去,对余瑞香道:“姐姐,这末了一句,不是密斯李已经说过吗?”杨杏园听着,明知是取瑟而歌的意思,笑道:“呵呵,这是我错了。顺口说出来,就没有想到已经由人家说过了。”便对李冬青道:“不知要怎样个罚法?”李冬青道:“这是无心之错,非有意犯酒令可比,罚一杯酒罢。”杨杏园道:“该罚该罚。”说着,端起一杯酒来,一饮而尽。饮毕,又斟上一杯,然后念酒底道:“绿成荫青梅如豆。”他交了卷,那琴声又起。这回琴按得极慢,好久还是不歇。他们传的花,由杨杏园桌上,传到李冬青桌上,复又传回去。这时,忽然哄堂大笑,那枝梅花,由史科莲传到杨杏园手里去的时候,外面的琴声,又停止了。何剑尘轻轻的笑着对杨杏园道:“巧得很,这成了’鸳鸯女三宣牙牌令啦。”杨杏园道:“这事可真巧啦,怎么又轮到我手上来了。”他心里想,怕有弊,冷不防,他离席走到客厅门口去,只见由窗户下,走开一个老妈子,还没有去远。小麟儿坐在风琴边下,看他来了,扯腿就跑。这不用说,显然有毛病了。杨杏园笑着回席说道:“我幸而发觉得早,我若是老不过问,也许还要轮个第四次第五次呢。”李老太太笑问道:“怎么样?小麟儿捣鬼吗?”杨杏园道:“叫他进来问一问,就明白了。”说时,小麟儿挨着门走进来了。左手的一个手指,塞在嘴里,右手指着杨杏园点了几点头说道:“我和先生闹着玩呢。”大家看见他那副神情,也都笑了。说道:“小孩儿到底不会作贼,干吗要跑?”李冬青道:“酒令不分亲疏,小麟儿作事不规矩,也应该罚。”小麟儿是不怕他姐姐的,笑道:“罚,打我吗?”李冬青道:“打是不打,人要受罚,都是喝一杯酒。你喝不了一杯酒,罚你喝一杯开水罢。”小麟儿道:“不,反正罚我吃一样,就罚我一个梨罢。”这一句话,说得大家又笑起来。

他们这一席酒,一直吃到点灯的时候方才散席。所有的小姐们,都要洗脸梳头,一齐都拥到上面房间来,李冬青的梳头桌上,摆着玉容霜雪花粉之类。一个个洗过脸,都蹲着半截身子,对着镜子擦粉。临到了梅双修用手指头将玉容霜挑了一点在手心里,就着鼻子尖上闻了一闻,笑道:“密斯李用这个粗东西。”李冬青正在中间屋子里,陪着众人说话呢,便问道:“什么东西粗了?”梅双修道:“你这玻璃瓶子里,是什么粉膏?”李冬青笑道:“这个你还嫌粗吗?这是去年年冬,人家送我的。我平常就用一点雪花膏,润润皮肤。解了冻,我就不用了,所以还搁在这儿。这是上海带来的玉容霜,不算差呀。”余瑞香道:“是的,这种东西不能用,擦在脸上,只要一干,它就会起一层粉霜。北京交民洋行里,有一种巴黎来的粉膏,很好,擦在脸上,又香又白,一点痕迹没有。”梅双修伸着两只雪白的巴掌,轻轻的扑着她的两腮,笑了出来。便问道:“什么价钱?”余瑞香道:“那不一定,是按着法国佛郎算的。佛郎涨价就贵些,佛郎跌价,就便宜些。”梅双修道:“买多少佛郎一瓶呢?”余瑞香道:“好些的,值六十多个佛郎。”李冬青道:“六十多个佛郎!不是我说一句小器的话,用这种化装品,好似多做两件好衣服。”江止波笑道:“密斯李,你这句话还不彻底,衣服只要齐整洁净就得了,又何必穿好的。固然,美的观念,人人都是有的,青年人不是不可修饰。但是我主张修饰的程度,要男女一样,我们才不至于做男子的玩物。”说时,她将技到脸上的短头发,扶到耳朵背后去。笑道:“譬如剪发,有许多人反对,说是男不男,女不女,叫人观之不雅。这话就不通,难道女子定要戴着一头头发,去表示别于男子?况且我们的人格,人家观之雅不雅,何必去管呢?”杨爱珠和江止波都在学界委员会当过委员的,两个人的感情,比较又亲密些,说起话来,也就比较的不客气些,她就笑着说道:“这不是天安门,你又拿了这男女平等的大题目,在这里演说。”江止波道:“并不是我喜欢说话,我想我们要做一番事业,第一不要去做男子的玩物。要不做男子的玩物,第一要废去玩物式的装饰。”杨爱珠和杨玛丽虽和江止波的行为相同,但是都爱拾落得漂漂亮亮的,听了江止波的话,都表示反对。杨玛丽说几句话,里面夹一个英文单字,和江止波争了半天。最后,江止波满脸急得通红,却又怕人疑心她恼了,勉强放出笑容。说道:“我不能和你争了。硬要和你争,也是我失败。因为这里除主人翁和密斯史,都是反对我这种论调的。”朱映霞早就知道她的名字,绰号“女张飞”,开起联合大会,她一演说,激昂慷慨,连男学生都有些怕她。便成心去迎合她,笑着说道:“密斯江,我并没有作声,你怎样知道我也反对你的论调?”江止波眼睛瞧着朱映霞身上穿的印花绸单褂子,把手一指道:“凭这个你就应该反对我的论调。”朱映霞笑道:“我穿衣服,向来随便,今天因为来拜寿来了,不能穿得太素净了。”江止波连忙改口道:“我说着好玩呢!我这样很平常的话,谁不知道,值得反对。”说时,她圆圆的脸儿,满面春风笑起来。朱映霞想道:“凡是当学生代表,或者什么委员的人,对朋友总是二十四分客气的,这‘女张飞’也有这种手腕呢。”李冬青在一边,也怕她们说恼了。便对朱映霞道:“听说你们学校里,处处都含有美术的意味,哪一天带我们去参观一次,好不好?”朱映霞道:“可以,不用带去,约一个日子,我在学校等你得了。”余瑞香道:“我很爱美术的,也很愿瞻仰你们贵校,那末,我和密斯李一路去罢。”朱映霞昂头想了一想,口里念道:“西洋画,写生,雕刻。”然后对李冬青道:“礼拜五罢,那天下午,我没有课。”李冬青道:“是啊!我在报上看见你们是星期五开展览会啊。”朱映霞笑道:“那是上星期五的事,早过去了。”江止波道:“提起报,我想起一桩事,这前面不有两位客,是新闻记者吗?密斯李,请你替我介绍一下,我这里有两份宣言书,请这两位,在报上登一登。”说时,便将她随身老带着出门的那个皮包,由旁边一张桌上拿过来,打开皮包掏出一大卷信件,在里面找出两张油印稿子,交给李冬青。李冬青一看,是女界霹雳社成立的宣言。开头一行一句,便是“打倒蹂躏女权的强盗”,接上三个感叹符号。第二行第二句,“铲除女界无人格的蟊贼”,接上也是三个感叹符号。这一篇宣言,简直激烈得无以复加。李冬青一想,你们发油印传单,只要写得出,就到街上散去,大不了,不过被警察没收了去,那要什么紧?若是印在报上,人家报馆里,可要负法律上的责任,这不是玩的。恐怕不肯呢。便笑道:“你们这宣言之外,当然还有别的消息,我引密斯江和他们当面去交涉罢。”江止波道:“很好,一回熟了,第二回我就可以直接找他们去了。”说毕,江止波便催着李冬青和她一路到前面客厅里去。

李冬青先和何剑尘杨杏园道:“这位密斯江,有两件稿子请二位在报上登一登。”这句话说完,江止波走过去,微微点了一个头,便将两张稿子,给何杨二人各一张。笑道:“二位是尊重女权的,一定和敝社表示同情。”何剑尘一看,心想糟了,这种稿子,怎么能登?但是人家当面来说,又不便拒绝的。便笑道:“敝社这种稿子,向来归杨君发,我交给杨君就得了。”江止波道:“二位是一家报馆吗?”何剑尘道:“杨君兼有两三家报馆的事,敝社也有他。”江止波道:“那就好极了,都请杨先生办一办罢。”杨杏园对何剑尘望了一眼,心里就在骂他给难题别人做。便对江止波道:“这当然可以的。不过报纸上登载的文字,和散的传单,比较上法律的责任重些,这词句之间,似乎……”这时,两只手捧着那油印稿,很注意的看。江止波见杨杏园这样慎重,站到杨杏园身边去,也跟着杨杏园看那稿子,意思考察杨杏园注意哪一点。她站在杨杏园并排,略为前一点。她人本比杨杏园矮些,头又微微的一偏,那剪了的短头发,直挨到杨杏园肩膀上去。在此时间,她那脖子上的胰子香,头发油香,都一阵阵袭人鼻端。杨杏园是个未婚的青年,在这大庭广众之中,对这种情况,能受而又不堪受。那江止波却毫不觉得,还追着问道:“杨先生,你看这里面有不妥当的地方吗?”杨杏园离开一步,故意走到茶几边去喝一杯茶,然后说道:“原文似可不登。”李冬青在一边看见,心里明白,心想他已经是够受窘的了。便插嘴道:“若是真有什么妨碍,密斯江也不能勉强,就请斟酌办罢。”江止波是在外面办社交的人,哪里还不知道这宣言书过于激烈。就掉转口风道:“对就请杨先生斟酌办罢。”这时朱映霞和朱韵桐出来了。朱韵桐对李冬青道:“天怕要下雨,我先走一步了。谢谢!”李冬青道:“忙什么?还有比你路远的啦。”朱韵桐道:“不,我和这位密斯朱,顺道要到一个同学家去说一句话。”那朱映霞的未婚夫梅守素,却对朱映霞轻轻的说了一句“我们一块儿走”。他这句话说了不要紧,一屋子人的眼光,都射在朱映霞身上,闹得人家真不好意思,红着脸,勉强装着生气的样子说道:“你要买书,你尽管到琉璃厂买去,我的书,我自己会去买。”梅守素碰了这一个橡皮钉子,当着大众,驳回去,不好,不驳回去,也不好。拾讪着满屋子里找火柴。找到了,自去擦着吸烟。大家看了,脸上都带一点微微的笑容,连那老先生方好古,也伸手摸摸胡子。这样一来,朱映霞更不好意思了,拖着朱韵桐便走。江止波夹着一个皮包,也跟了上来,说道:“密斯朱,我也走,一块儿走罢。”

三个人辞了李冬青,同出大门。约摸走过十家人家,迎面来了两个男学生,都扶帽子点头,叫了一声“密斯江”,过去了。朱映霞朱韵桐先都愕然,还以为是在招呼自己呢,走到胡同口,又听见一个人喊道:“密斯江。”抬头看时,又是一个男学生和江止波点头。朱韵桐心里想道:“真巧,怎么一出门,就碰见江止波两班男朋友,不知道的,还说是我们的朋友呢。”三个人又走了一条小胡同,便上了大街。就有一个穿蓝布长衫白皮鞋的少年迎了过来。二朱一猜,就是江止波的朋友,先就让开一步。那少年不叫“密斯江”,简直叫她的号“止波”。他问道:“止波,哪儿去?后天开干事会举代表到汉口去,你是必定要到的。”江止波道:“这事,我不管。上次推去上海的两个代表,他们开回账来,每天有八十块的汽车费,你瞧!这成什么话?我们女学生一毛二毛讨饭一样来的捐款,给他们这样去花,我有些不服气。许多人得了这个信,都要提出质问呢。”那人道:“我也不服,密斯江,你若到会提出抗议案,我一定附和你。”他两人说话时,面前又过去一班人,都用眼睛向这边看来。他们走过去不多路,就听见有人轻轻的说道:“你看,那个剪发戴草帽子的,就是江止波。”朱韵桐朱映霞彼此都听见,四目相视。江止波和那人说完了,又同二人走了一些路才分手走去。朱韵桐道:“一个女学生,怎么认识许多男朋友?怪不得外面议论纷纷的说她。”朱映霞道:“你要说这人,真没有人格,我可以证明你的话不确。不过她女带男性,一点不避嫌疑,做事实在太率直了。”朱韵桐笑道:“她有男朋友没有?”朱映霞道:“不是正在说她的男朋友吗?”朱韵桐道:“不是平常的男朋友。”朱映霞道:“啊!你说那个,还没有呢!因为差不多的人,都有些怕她。”朱韵桐道:“你怎样知道?”朱映霞道:“听见人家说的。”朱韵桐笑嘻嘻地道:“谁说的?”朱映霞被她这样一问,笑着不说。朱韵桐道:“只怕是密斯脱梅告诉你的吧?你们的感情太好了,简直无话不说呢。”朱映霞笑道:“大街上走道别嚼蛆了。雇车去罢,省得你一路罗唆了。”

说毕,雇了车子,就同到一位女朋友家里来。这女友也是朱映霞的同学。她的名字叫乌淑芬。因为她生了一脸的疙疽麻子,人家当面称她“密斯乌”,背后却叫她“乌麻皮”。不过脸是麻,心里是很聪明的,用功的学生都喜欢和她来往。她对朱映霞道:“你两人怎样一路来了,今天下午,女生开半天的会,就是你没有到。”朱映霞道:“什么事?”乌淑芬道:“今天教务长在讲堂上公布,模特儿已经请好了,从明天起,无论男女学生,一律画模特儿。当时我们就反对,说女生不画模特儿。教员说:“这话太顽固了,不是艺术家应说的话。难道人体写生,女画家就废除它吗?”磋商半天,教务长总是说非画不可。后来我们让步,说画也可以,让女学生专在一个教室里画。教务长也不肯,说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一个办法。他知道我们不会上堂,他说画人体写生不到的,记过一次。你看这事怎样办?依我说,这事也很普通了,我们用艺术的眼光看去,好像学医的学生理学一样,那也不见奇。“朱映霞道:“你上堂不上堂呢?”乌淑芬道:“大大方方的去,怕什么?”朱映霞笑道:“我们班里的男生,有两个坏鬼,就怕他捣乱。”朱韵桐插嘴问道:“你们画时,真对着活人画吗?”朱映霞道:“自然对着活人画,难道模特儿是什么东西,你还不懂?”朱韵桐笑道:“懂我倒懂,不过我疑心一个女人,怎样好意思一丝不挂,让人家去画?我总怕这话,是顽固派造的谣言。”乌淑芬道:“我们也没有画过,据我们猜想,总不能一丝不挂。我们向来是画半截的人体标本,活人也许只画半截呢。”朱韵桐道:“那倒罢了,不然,莫说是画,看见也要叫人肉麻。”她说这一句话,大家心里一想,都笑起来。当学生的人,是睡得早的,她们谈了一会儿话,各自散了。朱映霞回得家去,一个人想,明天还是上学不上学?若是不上学,母亲一定问什么原故,她老人家,因为男女同学,是反对我进这个学堂的,因为有个他在里面,他要这样办,母亲才答应了。而今若是告诉母亲,说是不分男女,一齐对着一个赤着身子的女人画像,她一定说是怪事。不但不要我画,恐怕还要我退学呢。我想还是不告诉母亲的好,省得麻烦。明天到学校里去,若是女生都画,我也只好跟着。若是也有不画的,我就请两点钟假罢。这样一想,就没有作声。

次日一早上学,恰好头一点钟,就是画模特儿。讲堂外的空场上,女同学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在那里说话。同班的男生,脸上都带一点笑容,对女生好像比往日有些希奇的样子,来来去去的,都不住的望过来,意思是侦察女生什么行动似的。乌淑芬早就来了,和两个女生,站在一株柳树底下说话。朱映霞看见,便也走了过去,就问乌淑芬道:“怎么样?我们都上堂吗?”乌淑芬道:“大家都是唧唧哝哝的,在私地里反对,并没有哪个肯和教务长去交涉的。那还不算了。”一句话刚说完,当当当,上课的钟,已经响起来了。那些男学生,好像上饭堂似的,一刻也不停留,全都赶上堂会了。他们这班,十多个女学生,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还在徘徊。她们的教员华醉美,那皮鞋已经在走廊上,一路响了过来。看见她们还站在教室外头。说道:“咦!还不上堂?进去进去!”一顿乱催,把她们都催进去了。偏是她们一进门,那些男学生,一大半回过头来望着,于是她们都像生了气似的,一律把面孔板得铁紧。她们一落坐,华醉美进来了,后面却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俄国花标的旗袍,梳着一条黑油油的辫子,圆圆的面孔,皮肤却也白净,她低着头,就跟在华醉美后面走。这女孩子身上,好像有什么吸眼光的吸力一样,一课堂人的眼睛,都钉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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