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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临水对残花低徊无限倚松邻瘦竹寄托遥深杨杏园走出来一想,我去回剑尘一个信罢。便到何剑尘家里来。何剑尘的夫人,梳着一个辫子,短衣短袖,裤脚子高高的,穿了一双高跟皮鞋,低着头,身子直转,在院子里扯空竹。那位李冬青女士,也在这里,穿着哔叽夹袄,黑洋皱裙子,踏了一双青布平底鞋,素淡极了。清清亮亮的梳一个头,只蓬着一点鬓发,脸上一点粉也没擦,白里越发映出红来,一派聪明大方的样子,都显了出来。她抱着手笼着袖子,靠在走廓的柱子下,看何太太扯空竹,只是吟吟的微笑。她猛抬头看见杨杏园,一面点了一个头,一面笑喊道:“何太太,客来了。”何太太一回头,见是杨杏园,笑得把头直低到怀里去。手一停,空竹掉在地下直转,将手上扯空竹的棍子麻索一扔,抢先进屋子去了。
何剑尘在屋子里笑了出来,请杨杏园里面坐,李冬青也跟进来了。何剑尘因为他二人会面,想起还书的事,不禁说道:“天下事聚散没有一定,东西也是这样。李先生丢了的那部书,据李先生说,好几年不见了,不料一点儿没动,却在杏园那里被我寻出来,物归原主。这不是一个证据吗?”李冬青听了这话,就对杨杏园一笑道:“谢谢杨先生!不是何先生说,我都忘记了。”杨杏园道:“我也忘记了一桩事。令堂大人,前次不是托我打听爱美学校的事吗?我去是去了一回,就因为耽误了,忘记回信,对不起得很。”李冬青道:“这是家母的意思,我就始终没有想到这上头去。这是不成问题的事了。”她本坐着的,说到这里,起了起身,牵了一牵衣襟,然后又坐下,才说道:“杨先生那书里,还有几首大作,恐怕错夹在里头的,我当时寄回去了,收到了吗?”杨杏园听了这话,脸上禁不住热一阵,却笑道:“这本是做好了,打算在报上塞塞空白的,后来一看,究竟不大好,没有发出去,不知道怎么就夹在那本书里了。不知道的不要说我班门弄斧吗?”李冬青笑道:“很好,是老手笔。哪时得工夫,我很愿意请教。”何剑尘对杨杏园道:“李女士是个眼界极高的人,她说好一定不错。不知道李先生看见的,是几篇什么文章?”李冬青嘴角微微一动,有点笑意,正想说出来。杨杏园便说道:“几首无聊的小诗,什么好东西呢?”李冬青道:“杨先生太客气了。我曾听见何先生说过,杨先生近体诗做得最好。去年年冬,和张船山的八首梅花诗,尤其是传诵一时,可惜没看见。杨先生能不能够捡了出来,给我瞻仰瞻仰?”说完,先就微微一笑。杨杏园一想,我那八首诗,是本事诗,怎么能够拿得出来?本想说不值一看,又恐怕拒绝李冬青的要求,很不合适。便道:“事是有这一回事,并不是梅花诗,不过借张船山的原韵,做了八首感怀诗罢了。哪天得空,捡出陈报来,一定送给李女士指教。”说到这里,便笑着对何剑尘道:“我这几首诗,又是几时传诵一时了?你不是誉扬过份吗?”何剑尘道:“从前人家不知道北京城里有个杨杏园,自从你在报上登过那八首诗之后,……”杨杏园听他说到这里,生怕他老实的说出来,对何剑尘望了一眼。何剑尘接上说道:“人家就说你是一个诗家,引得你越发的要作诗,还打算印专集呢。这不是传诵一时的明证吗?不过你在李女士面前,好像是小巫见大巫,总有些胆怯怯的,不敢说有本事,免得栽斛斗,是也不是?”李冬青禁不住笑了,搭讪着抬起手去理鬓发说道:“我常说何先生是个会说话的人。”这时,何太太换了一件长些的衣服,又系了一条裙子,笑着走出来。杨杏园笑道:“我又不是客,嫂子为什么还要换衣服才出来?”何太太道:“我倒不是为客来换衣服,因为到了一张新片子,我要和李先生出去看电影。”杨杏园笑道:“嫂子越发的文明了,在家里讲究运动,又讲究高雅的娱乐。”这句话说得何剑尘笑了。说道:“她就喜欢上电影院,总是逼着我一阵,翻译给她听,电影看完,嘴也干了。如今有了李女士陪他,我就如释重负。”何太太道:“我就不懂你是个什么臭脾气!我看别人在电影院里,一对一对多的很,都是有说有笑的。怎样我和你去,你就讨厌?”何剑尘道:“你要知道,那一对一对的,未必是像我们这一样的关系。有一大半是约着到电影院里去说话的。你说他们坐在一处,应该说话不应该说话?”何太太听了这话,很不以为然,本想驳何剑尘几句,因为李冬青在当面,有许多话不便说,便牵着李冬青的衫袖道:“时候到了,走罢。不要说闲话,耽误了我们的电影。”李冬青站起来对杨杏园微微的鞠了一躬,笑着说道:“再会。”便用手牵了一牵衣服,同何太太走了。
杨杏园对何剑尘笑道:“我来的不凑巧,误了你给太太一趟翻译的差事。”何剑尘也笑道:“这个差事,要未结婚的时候才有趣味,结了婚以后,就没有意思。”杨杏园道:“此话当真。我看许多朋友在未婚的时候,歇不了一天不见他的未婚夫人。到哪里去玩的时候,总是一对。一结了婚,只三五个月,便淡下来。不但不和他的夫人一路出去,有时出去玩的时候,还要隐瞒起来,不让他夫人知道。这个理由安在,我实在不明白。”何剑尘道:“这却不可以言语形容的,你叫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将来你结了婚,你就自然知道了。”杨杏园道:“我连未婚的人儿还没有,怎样就谈到结婚的事?”何剑尘笑道:“你想找个未婚的人儿?我路上却有个人。”杨杏园听了这话,不知道什么缘故,心里先扑通跳了一下。又微微的一笑,然后说道:“你这个愿心,许得早了,还是你夫人要过门的时候许的哩。”说着靠在椅子上伸了一个懒腰,两只脚架起来,摇曳不定,望着何剑尘笑。何剑尘道:“不错,这话是我说的。你要知道那个时候我说这话,是有目标的,打算给你做一个现成的媒。”杨杏园听他这话,明知道他是指梨云,不觉黯然神伤,说道:“日子真快,梨云已经死了一百多天了。”何剑尘道:“清明节快到了,你要到义地去,告诉我一声,我和你同去一祭。”杨杏园道:“不是你说,我倒忘记了。”说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声道:“’七千里纪鼓邮程,家山何处?一百六禁烟时节,野祭堪怜。‘我是免不了要去,不过去了又要叫我几天难过。”何剑尘道:“你念的这联四六,我好熟,好像在哪里看过。”杨杏园道:“《花月痕》上双鸳词的碑文,你怎样不记得?说起《花月痕》我又想起来了,我那和张船山梅花诗的八首本事诗。我完全是仿《花月痕》的意思,你为什么告诉密斯李?她要我送给她看,我怎么拿得出手?”何剑尘笑道:“好在你是个倚马才高的人,你不会再做八首吗?”何剑尘说了这话,望着他微笑了一笑,杨杏园倒不好意思,以为他这笑里面,很有些皮里阳秋呢。又闲谈了一会,由诗谈到桃花,杨杏园道:“白过了一大半春天,很是可惜,明天我们同到万牲园看桃花去,好不好?”何剑尘顺口答应“好”,杨杏园就约着明天十二点钟一路去,他才回家。谁知到了次日,他去找何剑尘时,何剑尘已不在家,他一股子高兴,又不愿算了,便一个人出西直门到万牲园来。
这一日,天气很是和暖,风又小,尘土都没有吹起来。走进园去,那些杈杈桠桠的树木,都发了很深的芽,树上东一撮子嫩绿,西一撮子淡黄。太阳照在身上,背上发热,树枝子摆动,微风吹在脸上,很是爽快。虽然北方春迟,春色还浅,可是这一看去,满目都勃勃的有生气了。走进动物园,顺脚踏上木桥,俯看着河里的水,带着一点儿淡绿色。岸边铁网里的水禽,鸳鸯鹅鸭之类,都在水里游泳。内中有一对锦鸭,在那里洗澡,它把脖子插进水里,随着钻进半截身子,然后再由水里钻出来,那水从背上流下去,好像撒了一把珠子一样,煞是好看。想起“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一句诗,不觉提起了一股诗兴。看了一会鸭子,走出动物园,向着石路顺步走去,无意中走着,不觉踏上小道,离开豳风堂那边远了。这一带都是菜地和果木园,有些园里的园丁,正背着太阳,蹲在地里种什么东西。几只喜鹊在地里跳着找东西吃,并不怕人。远望园的北边,一路柳树林子,在太阳光里,列了一排非烟非云的翠雾。三三两两的游人,都在树底下走来走去。杨杏园走的这边,却是空荡荡的,寂无声息。他背着手走了去,四围一看,并不看见整片的桃花。正在奇怪,回身看见地下插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桃林”两个字,想道:“这就是桃园吗?”一看附近的树上,果然有三朵两朵的花,其余树枝子上,绽着珠子似的,满排了未开的花蕊。想道:“原来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还是来得早了。”步过桃园,是畅观楼的对过,三架小桥,犬牙相错的架着。这面前的一架木桥,对过有一树半白半红的花,树枝斜伸在水面上,水里头也有一树花影子。风吹过去。水波荡漾,那水里的花影,随着水浪也都摇动起来。杨杏园看见这种景致,不觉暗地里喝了一声彩,便一直走到桥边去,这时,风已一阵大似一阵了,这一树花,被风吹得花枝颤动,扑扑簌簌,只是往下落。只一会儿工夫,草地上,水面上,落了一片的花。那水里的花影子照得模模糊糊,也是一阵一阵的,浮上花片影子来。杨杏园隔着木桥呆呆的看了一会子,信步走上木桥,扶着栏杆,看那水里的花影,又抬头看那一树花,花片依旧的筛将下来,他忽然想起五个字“红飞花影瘦”。自己想道:“这到是一句词,回头回去,我把它凑着填起来。”想着一直走过木桥,走到树下,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株杏花,满树已开得十分烂漫,一朵花蕾也没有了。这个地方,本很僻静,一个人也没有。他在杏树底下,徘徊了一阵子,想起来了,前两年在这地方,曾和朋友游过,有一株杏树不过一人来高,还说它弱小可怜呢,那正是这株树。今日重逢,不料有这样大,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了。一个人扶着树的干子,痴站了一会。风是已经住了,那树上的花,还是有一片没一片的落下来,飘飘荡荡,只在空里打翻身,落到地下去。杨杏园便念道:“叶暗乳鸦啼,风定老红犹落。”又叹道:“这地方,渺无人迹,就剩下这一树摇落不定的杏花,它像我这落拓人群飘泊无所之的杨杏园一样啊。这树杏花虽然独生在这野桥流水的地方,还有我来凭吊它,只是我呢?”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声,便在杏花旁边,找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去两只腿并曲着,两只胳膊撑着膝盖托着脸望着杏花出神,不知身在何所。
坐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忘记了回去。正在出神,忽然有个人站在身边,叫了一声“杨先生”。杨杏园猛可的醒了过来,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穿童子军制服的小孩子,也不过十岁上下年纪。杨杏园站了起来,对那小孩子笑道:“兄弟,你错认了人吧?你认识我吗?”那小孩子被他一问,把脸臊得通红,把一个右手的食指,在嘴里囗着,说不出话来。杨杏园看见,不觉好笑,便携着他的左手道:“我姓是姓杨,你怎样知道?”那小孩子转过身去,用右手一指道:“我姐姐说的。”杨杏园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那边木栏桥上,站着一位姑娘,灰色衣服,黑裙子。那风由上风头,吹动她的裙子,只在木栏杆上,拂来拂去。杨杏园认得是李冬青女士,还没有招呼出口,那边早是临风点首,笑盈盈的说道:“杨先生。”杨杏园牵着小孩子的手,一路迎上前去,对她点了一个头。走到桥上,杨杏园指着小孩子道:“这是令弟。”又牵着小孩子的手道:“叫什么名字?”小孩子勉强答应了“小麟”两个字。李冬青笑道:“是的,没出息,见人说不出话。杨先生就是一个人来么?”杨杏园遭:“本来约着剑尘兄来的。他临时爽约,我又不愿打回兴头去,所以一个人来了。”李冬青笑道:“杨先生又在树下寻诗吧?我在这里看见好一会了。”杨杏园道:“我觉得这地方,很是僻静,这一村残花,一湾流水,十分可爱,就坐在这地方休息一会子。”说时回头一看,太阳光已射在树杪上。树的下半截,都没有阳光了。便说道:“时候不早,我也要回去了。”李冬青扶着小麟的肩膀道:“我们也回去罢。”不知不觉,三个人便顺着一条石路,慢慢的走回。李冬青笑着对杨杏园道:“杨先生刚才在杏花底下坐了许久,一定做了几首杏花诗。”杨杏园道:“我的思索,向来枯槁,做起诗来,总要伏案构思,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填去。哪里能够随随便便就做得出来?”李冬青笑道:“太客气了,只怕对牛弹琴,做好了诗,也不能告诉我们呢。”杨杏园道:“笑话!笑话!李女士不信,去问剑尘兄便知道。我是常说的,李女士的学问,我最佩服!”李冬青笑了一笑,摇一摇头说道:“我不过是个失了学的中学生,哪里谈得到学问二字呢?”三个人一路走着,杨杏园和李冬青只顾说客气话,好像倒是初见面的朋友,尽量的谦逊,一点也不嫌烦腻。走到大门口,那收票的长人,从旁边弯着腰走出来,也没有言语,对人伸出一只大手。杨杏园知道他是要收票,便拿出门票交给他。李冬青的票,在小麟手上,他也学样,走过去交给他。人离得远不觉得,走得近了,大小一比,小麟只比他的膝盖高上几寸,那长人俯着身子接了票去。小麟记起他童话上的一段故事,笑着问李冬青道:“姐姐,这个人好长,是不是大人国跑来的小孩子?”这句话,不打紧,说得李冬青禁不住用手绢捂着嘴笑了。李冬青先前和杨杏园说话,都是客气的笑,这回却是愉乐的笑,杨杏园看了,仿佛若有所感。大家走出门来,说了一句“再会”,便各自坐车回家。
他这天到家,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沉地想游园的经过。自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禁不住思潮涌落,想到李冬青问他要诗看的话,就把去年作的那八首本事诗拿出来,自己翻看一遍。只见头一首头一句,“幸负鸥盟怅落霞”,就觉不妥,心想,“这种诗,哪里可以送给人家看?她今天不是说我作杏花诗吗?我何不就把梅花韵,和八首杏花诗。”自己这一想,诗思就不觉涌将起来,便把一只手撑着椅子因,托着头,想了一想,先有了大意。揭开墨盒,铺了一张干净纸,提笔就写。杨杏园向来就喜欢和诗,加上今天很愉快,不到两个钟头,八首诗就做起来了。他靠在椅子背上,两只手捧着稿子,念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便重新找了一张纸誊了,另外写了一张八行,折叠在一处,用一个信封套了,写了地点寄给李冬青。
次晨信到李冬青家里的时候,她梳完了头,收拾干净了书桌,捧着一杯茶,坐在那里休息。桌上绿瓦盆子里,栽着的一盆素心兰,开了两剪,十分的香。白磁瓶子里,插了一束半开的红白杏花,是老妈子清早从菜市带回来的。她呷着茶看花,不觉出了神。忽然老妈子送上一封信来,却注着杨缄两个字。她低着眼皮想了一想,就猜是杨杏园送来的。将信拆开,先看那信:
冬青女士文鉴:走羁旅下士,落落不能与人合,习与性成,萍踪所适,转不嫌其孤独。日者偶然兴至,涉足芳园。披风临水,落英满襟,地僻人稀,弥增感触。怅们之际,得领清芬,神志为快,殆古人所谓得其人于高山流水之间者乎?蒙一再索诗,殊惭无足陈者,然而文字之交,正在攻错,则又不容其有所藏拙。掩袂归来,百感交集。挑灯捡张船山梅花诗,步韵杏花八律,状物自知不工,写我之所感而已。惟大雅正之。
李冬青看见,默默的想了一会,不觉叹了一声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淬。”信处另有一张纸,便是诗。那诗道:
看杏花步清人张船山八首梅花诗原韵呈正李冬青君。
一笑春风灿彩霞,相逢有酒不妨赊,
断桥流水愁相向,野竹垂杨各自斜。
细雨帘前寒客梦,晚妆楼上感年华。
无言一样怜飘泊,底事呼为得意花?
欲红仍白可怜生!秀骨奶奶梦也清。
春色半墙如有意,夕阳一树最多情。
飘零无奈到寒食,及第应惭是小名。
村外争传消息好,提壶正唱劝杯声。
春深也应恨来迟,此恨迟迟蛱蝶知。
李冬青看到这里,不觉脸上一红。心想起是起得好,押迟字知字韵,也不牵强,只是太露些,又望下看:
古道停鞭惊邂逅,小楼听雨最相思。
李冬青明知道这是很熟的两个杏花典,拿来活用了。但是玩味诗中的语气,很像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用手扶着腮,想了一想。又转一个念头想道:“本来呢,杏花诗押思字不容易下笔,要我做,也怕只有这句可用了。”又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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