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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慷慨弃寒家酒楼作别模糊留血影山寺锄奸却说秀姑在公园里看到家树和何丽娜并肩而行,恰又听到人说,他们是一对未婚夫妇;这才心中恍然,无论如何,男子对于女子的爱情,总是以容貌为先决条件的。自己本来毫无牵挂的了,何必又卷入漩涡。刚才一阵胡思乱想,未免太没有经验了。想到这里,自己倒笑将起来。刘将军也罢,樊大爷也罢,沈大姑娘也罢,我一概都不必问了,我还是回家去,陪着我的父亲。意思决定了,便走出公园来,也不雇车了。出了公园,便是天安门外的石板旧御道,御道两旁的绿槐,在清朗的日光里,留下两道清凉的浓荫。便缓着脚步,一步一步的在浓荫下面走。自己只管这样走着,不料已走到了离普救医院不远的地方来,心想既是到了这地方来,何不顺便再去看看凤喜,从此以后,我和这可怜的孩子,也是永不见面了。如此想着,掉转身就向医院这条路上来。刚刚要进医院门,却看到刘将军坐的那辆汽车横拦在大门口。自己一愣,待要缩着脚转去,刘将军开了车门,笑着连连招手道:“你不是来了一次吗?还去看她作什么,我们一块儿回家去吧!”他说着话已经走下车来,就要来搀住秀姑,秀姑想着,若是不去,在街上拉拉扯扯,未免不成样子,好在自己是拿定了主意的了,就是和他去,凭着自己这一点本领,也不怕他。于是微微笑着,就和刘将军一路坐上汽车去。
到了刘家。刘将军让她一路上楼,笑着握了她的手道:“医院里那个人,恐怕是不行了,你若是跟着我,也许就把你扶正。”秀姑听了这话,一腔热血沸腾,簇涌到脸上来,仿佛身上的肌肉,都有些颤动。刘将军看她脸上泛着红色,笑道:“这儿又没有外人,你害什么臊。你说,你究竟愿不愿意这样?”秀姑微笑道:“我怎么不愿意,就怕没有那种福气。”刘将军将她的手握着摇了两摇,笑道:“你这孩子看去老实,可是也很会说话。我们的喜事,就定的是后天,你看怎么样?你把话对你父亲说过没有?”秀姑道:“说了,他十分愿意。他还说喜事之后,还要来见见你,请你给他个差事办办呢。”刘将军一拍手笑道:“这还要说吗?有差事不给老丈人办,倒应该给谁去办呢?今天晚上,你无论如何,得陪着我吃饭,先让底下人看看,我已经把你抬起来了,也省得后天办喜事,他们说是突然而来。”秀姑道:“你左一句办喜事,右一句办喜事,这喜事你打算是怎样的办法呢?”刘将军听说,又伸手搔了一搔头发,笑道:“这件事,我觉得有点为难的。就是办大了,先娶的那一个,我都很随便,娶你更加热闹起来,有点说不过去;再说日子也太急一点,似乎办不过来。若是随便呢,我又怕你不愿意。”秀姑道:“我倒不在乎这个,就是底下人看不起,我倒有个法子,一来你可以省事一点,二来我也可以免得底下人看不起。”刘将军笑道:“有这一个好法子,我还有不乐意的吗?你说,要怎样的办?”秀姑道:“若是叫我想这个法子,我也想不出来。我想起从前有个人也是为了省事,就是新郎和新娘同跑到西山去等着,回来之后,他们就说办完了喜事,连客都没有请,我们要是这样的办才好。”刘将军拉了她的手,笑得跳了起来道:“我的小宝贝!你要是肯这样办,我省了不少的事。我又是个急性子的人,说要办,巴不得马上就办,要一铺张的话,两天总会来不及的。现在只要上西山一走,那费什么事?有的是汽车,什么时候都成,反正赶出城去,就用不着回来的,今天我们就去,你看好不好?”秀姑笑道:“你不是说了,不忙在一两天吗?”刘将军肩膀耸了一耸,又偏了头对秀姑的脸色看了一看,笑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对你是越看越爱,恨不得马上……”说着,只管格格的笑。秀姑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吧!”刘将军笑道:“得啦!我的新太太!就是今天吧,你要些什么,你快说。我这就叫人去办,办来了,我们一块儿出城。”说时,又来抓住秀姑的手,秀姑笑道:“婚姻大事,你这人有这样子急。”刘将军笑道:“你不知道,我一见就想你。等到今天,已经是等够了。喜期多延误一天,我是多急一天;要不然,我们同住着一个院子,我在楼上,你在楼下,那也是不便当不是?”说着又把肩膀抬了一抬,秀姑眉毛一动,眼睛望着刘将军,用牙咬着下唇,向他点了一点头。在秀姑这一点头之间,似乎鼻子微微的哼了一声。可是刘将军并没有听见,他笑道:“怎么样,你答应了吗?”秀姑笑道:“好吧,就是今天,你干脆,我也给你一个痛快。”刘将军笑得浑身肌肉都颤起来,向秀姑行了一个举手礼道:“谢谢你答应了,你要些什么东西?我好预备着。”秀姑道:“除非你自己要什么,我是一点也不要。此外我还有一件事,和你要求一下,请你派四个护兵,一辆汽车,送我回家对父亲辞别。你若是有零碎现款的钱,送我一点,我也好交给父亲,办点喜酒,请请亲戚朋友,也是他养我一场。”刘将军道:“成成成!这是小事,本来我也应该下一点聘礼。现款家里怕不多,我记得有两千多块钱,你全拿去吧。反正你父亲要短什么,我都给他办。”秀姑将手指头掐着算了一算,笑道:“要不了许多。穷人家里多了钱,那是要招祸的,你就给我一千四百块钱吧。”刘将军道:“你这是个什么算法?”秀姑道:“你不必问,过了些时候,你或者就明白了。”说毕,格格的笑将起来,笑得厉害,把腰都笑弯了。刘将军也笑道:“这孩子淘气,打了一个哑谜,我没有猜着,就笑的这样。好吧,我就照办。”于是在箱子里取出一千二百元钞票,二百元现洋来,交给秀姑道:“我知道你父亲一定喜欢看白花花的洋钱的,所以多给他找些现洋。”秀姑笑道:“算你能办事,我正这样想着,话还没有说出来呢。”刘将军笑道:“我就是你小心眼儿里的一条混世虫,你的心事,我还有猜不透的吗?”秀姑听了这话,真个哈哈大笑,笑得伏在桌上。刘将军拍着她的肩膀道:“别淘气了!汽车早预备好了,快回去吧。我还等着你回来出城呢。”秀姑抬头一看壁上的钟,已经四点多,真也不敢耽误,马上出门,坐了汽车回家。汽车两边,各站两个卫兵,围个风雨不透,秀姑看了,得意之极,只是微笑。
不多一会,汽车到了家门口。恰好关寿峰在门口盼望;秀姑下了车,拉着父亲的手进屋去,笑道:“还好!您在家,要不然我还得去找师兄,那可费事了。”说着,将手上夹的一个大手巾包,放在桌上。寿峰看了,先是莫名其妙,后来秀姑详详细细一说,他就摸着胡子点点头道:“你这办法对,我教把式,教的有点腻了,借着刘将军找个出头之日也好。别让人家尽等,你就快去吧。”秀姑含着微笑,走出屋来,和同院的三家院邻,都告了辞,说是已经有了出身之所,不回来了,大家再见吧。院邻见她数日不回,现在又坐了带兵的汽车回来告别,都十分诧异,可是知道他爷儿俩脾气,他们作事,是不乐意人家问的,也就不便问,只猜秀姑是必涉及婚姻问题罢了。秀姑出门,大家打算要送上车,寿峰却在院子里拦住了,说道:“那里有大兵,你们犯不上和他们见面。”院邻知道寿峰的脾气大,不敢违拗,只得站住了。寿峰听得汽车呜呜的一阵响,已经走远了,然后对院邻拱拱手道:“我们相处这久,我有一件事,要拜托诸位。不知道肯不肯?”院邻都说只要办得到,总帮忙。寿峰道:“我的大姑娘,现在有了人家了,今天晚上就得出京,我有点舍不得,要送她一送,可是我身边又新得了一点款子,放在家里,恐怕不稳当,要分存在三位家里,不知道行不行?”大家听说,不过是这点小事,都答应了。寿峰于是将一千二百元钞票分作四百块钱三股,用布包了,那二百元现款,却放在一条板带里,将板带束在腰上,然后将这三个布包,一个院邻家里存放一个,对他们道:“我若是到了晚上两点钟不回来,就请你们把这布包打开看看,可是我若在两点钟以前回来,还得求求各位,将原包退回我。”说毕,也不等院邻再说话,拱了一拱手,马上就走了。走到街上,在一家熟铺子里,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正好家树是回家了,接着电话,寿峰便说:“有几句要紧的话,和你当面谈一谈,就在四牌楼一家喜相逢的小馆子里等着你,你可不要饿着肚子来,咱们好放量喝两盅。”家树一想,一定是秀姑回去,把在公园里的话说了,这老头子是个急性人,他一听了就要办,所以叫我去面谈。这是老头子一番血忱,不可辜负了。便答应着马上来。
到了四牌楼,果然有家小酒馆,门口悬着喜相逢的招牌,只见寿峰两手伏在楼门口栏杆上,也是四处瞧人,看见了家树连招带嚷的道:“这里这里。”家树由馆子走上楼去,便见靠近楼口的一张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杯筷却是两副,分明是寿峰虚席以待了。寿峰让家树对面坐下,因问道:“老弟!你带了钱没有?”家树道:“带了一点款子。但是不多,大叔若是短钱用,我马上回家取了来。”寿峰连连摇着手道:“不,不,我今天发了一个小财,不至于借钱,我问你有钱没有,是说今天这一餐酒应该你请的了。”家树笑道:“自然自然。”寿峰道:“你这话有点不妥,难道说你手上比我宽一点,或者年纪比我小一点,就该请我吗?我可不是那样说,我老实告诉你吧,今天这一顿酒吃过,咱们就要分手了。咱们交了几个月好朋友,你岂不应该给我饯一饯行?”家树听了,倒吃了一惊,问道:“大叔突然要到哪里去?大姑娘呢?”寿峰道:“我们本是没有在哪里安基落业的,今天爱到哪里就上哪里,明天呆得腻了,再搬一处,也没有什么牵挂,谈不上什么突然不突然。我一家就是爷儿俩,自然也不分开。”家树道:“大叔是个风尘中的豪侠人物,我也不敢多问,但不知大叔哪一天动身,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没有?”寿峰道:“吃完了酒我就走。至于以后见面不见面,那可是难说。譬如当初咱们在天桥交朋友,哪又是料得到的呢?”他说着话,便提起酒壶来,先向家树杯子里斟上了一杯,然后又自斟一杯,举起杯子来,向家树比了一比。笑道:“老兄弟!咱们先喝一个痛快,别说那些闲话。”于是两人同干了一杯,又照了一照杯,家树道:“既是我给大叔饯行,应当我来斟酒!”于是接过酒壶,给关寿峰斟起酒来,寿峰酒到便喝,并不辞杯。一会儿工夫,约摸喝了一斤多酒,寿峰手按了杯子,站将起来,笑道:“酒是够了,我还要赶路,我还有两句话要和你说一说。”家树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我无不从命。”寿峰道:“有一件事,大概你还不知道,有一个人为了你,可受了累了。”于是将凤喜受打得了病,睡在医院里的话,都对他说了。又道:“据我们孩子说,她人迷糊的睡着,还直说对不住你。这个孩子,只可以说是年轻不懂事,不能说她忘恩负义,最好你得给她想点法子。”家树默然了一会,因道:“纵然我不计较她那些短处,但是我是一个学生,怎么和一个有力的军阀去比试?她现时不是在人家手掌心里吗?”寿峰昂头一笑道:“有势力的人就能抓得住他爱的东西吗?那也不见得呢。楚霸王百战百胜,还保不住一个虞姬呢!我这话是随便说,也不是叫你这时候在人家手心里抓回来,以后有了机会,你别记恨前嫌就是了。”家树道:“果然她回心转意了,又有了机会,我自然也愿意再引她上正路,但是我这一颗心,让她伤感极了。现在我极相信的人,实在别有一个,却并不是她。”寿峰笑道:“我听到我们孩子说,你还认识一个何小姐,和沈家姑娘模样儿差不多。可是这年头儿,大小姐更不容易应付呀。这话又说回来了,你究竟相信哪一个,这凭你的意思,旁人也不必多扯谈。只是这个孩子,也许马上就得要人关照她。你有机会,关照她一点就是了。时候已经是不早,我还得赶出城去,我要吃饭了。”于是喊着伙计取了饭来,倾了菜汤在饭碗里,一口气吃下去几碗饭,放下碗筷,站起来道:“咱们是后会有期。”伙计送上手巾把,他一面揩着,一面就走,家树始终不曾问得他到哪里去,又为了什么缘故要走?怔怔的望着他下楼而去,转身伏到窗前看时,见他背着一个小包袱在肩上,已走到街心,回过头看见家树,点着头笑了一笑,竟自开着大步而去。
家树一想,这事太怪。这老头子虽是豪侠的人,可是一样的儿女情长,上次他带秀姑送我到丰台,不是很依恋的吗?怎么这次告别,极端的决绝,看他表面上镇静,仿佛他心里却有一件急事要办,所以突然的走了。他十几年前本来是个绿林中的人物,难保他不是旧案重提;又这两天秀姑冒充佣工,混到刘家去,也是极危险的事,或者露出了什么破绽,也未可知。心里这样踌躇着,伏在栏杆上望了一会,便会了酒饭帐,自回家去。到了家里,桌上却放了一个洋式信封,用玫瑰紫的颜色墨水,写着字,一望而知是何丽娜的字。随手拿起来拆开一看,上写着:“家树,今晚群英戏院演全本《能仁寺》,另外还有一出《审头刺汤》;是两本很好的戏,我包了一个三号厢,请你务必赏光。你的好友丽娜。”家树心里,本是十分的烦闷,借此消遣也好。
吃过晚饭以后,便上戏院子包厢里来,果然是何丽娜一个人。她见家树到了,连忙将并排那张椅子上夹斗篷拿起,那意思是让他坐下,他自然坐下了。看过了《审头刺汤》,接上便是《能仁寺》。家树看着戏,不住的点头,何丽娜笑道:“你不是说你不懂戏吗?怎么今晚看得这样有味?”家树笑道:“戏不戏罢了,我是很赞成这戏中女子的身份。”何丽娜道:“这一出《能仁寺》和《审头刺汤》连续在一处,大可玩味。设若那个雪艳,有这个十三妹的本领,她岂不省得为了报仇送命!”家树道:“天下事哪能十全。这个十三妹,在《能仁寺》这一幕,实在是个生龙活虎,可惜作《儿女英雄传》的人,硬把她嫁给了安龙媒,结果是作了一个当家二奶奶。”何丽娜道:“其实天下哪有像十三妹这种人,中国人说武侠,总会流入神话的。前两天我在这里看了一出《红线盗盒》,那个红线,简直是个飞仙,未免有点形容过甚。”家树道:“那是当然,无论什么事,到了文人的笔尖,伶人的舞台上,都要烘染一番的。若说是侠义之流,倒不是没有。”何丽娜道:“凡事百闻不如一见,无论人家说得怎样神乎其神,总要看见,才能相信。你说有剑侠,你看见过没有?”家树道:“剑仙或者没有看见过,若说侠义的武士,当然看过的。不但我见过,也许你也见过,因为这种人,绝对不露真面目的,你和她见面,她是和平常的人一样,你哪里会知道。”何丽娜道:“你这话太无凭据了,看见过,自己并不知道,岂不是等于没有看见过一样!”家树笑道:“听戏吧,不要辩论了。”这时,台上的十三妹,正是举着刀和安公子张金凤作媒,家树看了只是出神。一直等戏完,却叹了一口气。何丽娜笑道:“你叹什么气?”家树道:“何小姐这个人,有点傻。”何丽娜脸一红,笑道:“我什么傻?”家树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台上那个十三妹何玉凤何小姐有点傻。自己是闲云野鹤,偏偏要给人家作媒,结果,还是把自己也卷入了漩涡,这不是傻吗?”何丽娜自己误会了,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一同出门。到了门口,笑着和家树道:“我怕令表嫂开玩笑,我只能把车子送你到胡同口上。”家树道:“用不着,我自己雇车回去吧。”于是和她告别,自回家去。
到家一看手表,已是一点钟,马上脱衣就寝。在床上想到人生如梦,是不错的;过去一点钟,锣鼓声中,正看到十三妹大杀黑风岗强梁的和尚,何等热闹;现时便睡在床上,一切等诸泡影。当年真有个能仁寺,也不过如此,一瞬即过。可是人生为七情所蔽,谁能看得破呢?关氏父女,说是什么都看得破,其实像他这种爱打抱不平的人,正是十二分看不破。今天这一别,不知他父女干什么去了?这个时候,是否也安歇了呢?秀姑的立场,固然不像十三妹,可是她一番热心,胜于十三妹待安公子张姑娘了。自己就这样胡思乱想,整夜不曾睡好。次日已是起来得很迟,下午是投考的大学发榜的时候了,便去看榜。所幸自己考得努力,竟是高高考取正科生了。有几个朋友知道了,说是他的大问题已经解决,拉了去看电影吃馆子。家树也觉得去了一桩心事,应当痛快一阵,也就随着大家闹,把关沈两家的事,一时都放下了。
又过了一天,清早起来之后,一来没有什么心事,二来又不用得赶忙预备功课,想起了何丽娜请了看戏多次,现在没有事了,看看今天有什么好戏,应当回请她一下才好。这样想着,便拿了两份日报,斜躺在沙发上来看。偶然一翻,却有一行特号字的大题目,射入眼帘。乃是:“刘德柱将军前晚在西山被人暗杀。”随后又三行头号字小题目,是:“凶手系一妙龄女郎,题壁留言,不知去向;案情曲折,背景不明。”家树一看这几行大字,不由得心里卜突卜突乱跳起来。匆匆忙忙,先将新闻看了一遍;看过之后,复又仔细的看了一遍;仔细看过一遍之后,再又逐段的将字句推敲。他的心潮起落,如狂风暴雨一般,一阵一阵紧张,一阵一阵衰落,只是他人躺在沙发上,却一分一厘不曾挪动。颈脖子靠着沙发靠背的地方,潮湿了一大块,只觉上身的小衣,已经和背上紧紧的粘着了。原来那新闻载的是:
刘巡阅使介弟刘德柱,德威将军,现任五省征收督办,兼驻北京办公处长,为政治上重要人物。最近刘新娶一夫人,欲觅一伶俐女佣服侍,佣工介绍所遂引一妙龄女郎进见,刘与新夫人一见之下,认为满意,遂即收下。女郎自称吴姓,父业农,母在张总长家佣工,因家贫而为此,刘以此亦常情,未予深究。惟此间有可疑之点,即女郎上工以后,佣工介绍者,并未至刘宅向女郎索佣费,女亦来由家中取铺盖来,至所谓张总长,更不知何家矣。女在宅佣工数日,甚得主人欢,适新夫人染急症,入医院诊治,女乃常独身在上房进出。至前三日,刘忽扬言,将纳女为小星,女亦喜,洋洋有得色,因双方不愿以喜事惊动亲友,于前日下午五时,携随从二人,同赴西山八大处,度此佳期。抵西山后,刘欲宿西山饭店,女不可,乃摒随从,坐小轿二乘,至山上之极乐寺投宿。寺中固设有洁净卧室,以备中西游人栖息者也。寺中僧侣,闻系刘将军到来,殷勤招待,派人至西山饭店借用被褥,并办酒食上山。晚间,刘命僧燃双红烛,与女同饮,谈笑甚欢。酒酣,由女扶之入寝,僧则捧双烛台为之导。僧别去,恐有人扰及好梦,且代为倒曳里院之门。至次日,日上山头而将军不起,僧不敢催唤,待之而已。由上午而正午,由正午而日西偏,睡者仍不起,僧颇以为异,在院中故作大声惊之,因室中寂无人声,且呼且推门入,则见刘高卧床上,而女不见矣。僧犹以刘睡熟,女或小出,缩身欲退,偶抬头,则见白粉壁上,斑斑有血迹,模糊成字。字云:“(上略)现在他又再三蹂躏女子,逼到我身,我谎贼至山上,扼而杀之,以为国家社会除一大害,我割贼胳臂出血,用棉絮蘸血写在壁上,表明我作我当,与旁人无干。中华民国x年x月x日夜十二时,不平女士启。”文字粗通,果为女子口吻。僧大骇,即视床上之人,已僵卧无气息矣。当即飞弛下山报警,一面通电话城内,分途缉凶。军警机关,以案情重大,即于秘密中以迅速的手腕,觅取线索。因刘宅护兵云:女曾于出城之前回家一次,即至其家搜索,则剩一座空房,并院邻亦于一早迁出,询之街邻,该户有爷女二人姓关,非姓吴也。关以教练把式为业,亦尚安分,何以令其女为此,则不可知。及拘佣工介绍所人,店东称此女实非该处介绍之人,其引女入刘宅之女伙友(俗称跑道儿的),则谓女系在刘宅旁所遇,彼以两元钱运动,求引入刘宅,一觅亲戚者。不料刘竟收用,致生此祸。故女实在行踪,彼亦无从答复。观乎此,则关氏父女之暗杀刘氏,实预有布置者。现军警机关,正在继续侦缉凶犯,详情未便发表。但据云已有蛛丝马迹可寻,或者不难水落石出也。
新闻中的前段还罢了,后段所载,与关氏有点往来的人,似乎都有被捕传讯的可能。自己和关氏父女往来,虽然知道的很少,然而也不是绝对没有人知道。设若自己在街上行动,让侦探捉去,自己坐牢事小,一来要连累表兄,二来要急坏南方的母亲,不如暂时躲上一躲,等这件事有了着落再上课。主意想定了,便装着很从容的样子,慢慢的踱到北屋子来。伯和正也是拿了一份报,在沙发上看,放下报向家树道:“你看了报没有?出了暗杀案了。”家树淡淡的一笑道:“看见了,这也不足为奇。”伯和道:“不足为奇吗?孩子话,这一件事,一定是有政治背景的。”说着昂了头想了一想,摇一摇头道:“这一着棋子下得毒啊!只可惜手段卑劣一点,是一条美人计。”家树道:“不像有政治背景吧。”伯和道:“你还没有走入仕途,你哪里知道仕途钩心斗角的巧妙。这一个女子,我知道是由峨眉山上买下来的,报酬总在十万以上。”伯和说得高兴,点了一支雪茄烟吸着,将最近时局的大势,背了一个滚瓜烂熟。家树手上拿了一本书,只管微笑。一直等他说完了,才道:“我想今天到天津看看叔叔去,等开学时候再来。本来我早就应去的了,只因为没有发榜,一点小病又没有好,所以迟延了。”陶太太在屋子里笑道:“我也赞成你去一趟。前天在电话里和二婶谈话还说到你呢。只是不忙在今天就走。”家树笑道:“我在北京又没事了,只是静等着开学,我的性子又是急的,说要作什么,就想作什么的。”陶太太道:“今天走也可以,你搭四点半钟车走吧,也从容一点。”家树道:“四点钟以前就没有车吗?”陶太太道:“你干吗那样急?两点钟倒是有一趟车,那是慢车,你坐了那车,更要急坏了。”家树伯伯和夫妇疑心,不便再说,便回房去收拾收拾零碎东西。自己也不知什么原故,表面上尽管是十分的镇静,可是心里头,却慌乱得异常。
吃过了午饭,便在走廊下踱来踱去,不时的看看表,是否就到了三点。踱了几个来回,因听差望着,又怕他们会识破了,复走进房去在床上躺着。好容易熬到三点多钟,便辞了陶太太上车站。一直等着坐在二等车里,心里比较的安贴一点了。却听到站台上一阵乱,立刻几个巡警,和一群人向后拥着走。只听见说:“又拿住了两个了,又拿住了两个了。”家树听了这话,一颗心,几乎要由腔子里直跳到口里来,连忙在提囊里抽了一本书,放出很自然的样子,微侧着身子看。耳边却听到同车子的人说:捉到了扒儿手了。家树觉得又是自己发生误会了,身子上干了一阵冷汗,心里现在没有别的希望,只盼望着火车早早的开。一会车轮辗动着,在如释重负的快乐时间,就出了东便门,这才有了工夫鉴赏火车窗外的风景。心里想:人生的祸福,真是说不定;不料我今天突然要到天津去;寿峰这老头儿前天和我告别的时候,何以不通我一点消息,也省得我今天受这一阵虚惊。既而又转身一想,自己本来有些过虑,几个月来,我也不过到关家去过四五次;谁人在社会上没有朋友?朋友犯了事,不见得大家都要犯嫌疑;何况我和关寿峰的来往,就不足引起人家的注意呢。至于我和刘德柱这一段关系,除了关氏父女,也是没有人知道的。除非是凤喜,她知道秀姑为了我去的;然而她要把我说出来,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呀。这样看来,自己一跑,未免过于胆小。寿峰再三的提到凤喜,说是我有机会和她复合,莫非这件事,凤喜也参与机密的。但是事实上又不能,凤喜在医院里既是成了疯子,她的母亲,她的叔叔,又是极不堪的,哪里可以商量这样重大的问题。一个人在火车里只管这样想着,也就不知不觉的到了天津。他叔叔樊端本,在法租界有一幢住房,下了火车之后,雇着人力车,就向叔叔家来。他这里是一所面马路的洋楼,外面是铁栅门,进去是个略有花木的小院子,迎面就是一座品字红砖楼,高高直立。走进铁栅门,小门房里钻出一个听差来,连忙接住了手提箱道:“我们接着北京电话,正打算去接侄少爷呢;你倒来了。”家树道:“老爷在家吗?”答道:“到河北去了。听说有应酬。”问:“二位小姐呢?”答:“看电影去了。”问:“太太呢?”说到这里时,只听到哗啦哗啦一阵响声,由楼窗户里传出来,听差答道:“太太在打牌。”问:“姨太太呢?”答:“有张家姨太太,李家少奶奶邀上中原公司买东西带听戏去了,你歇着歇着吧。”说着,于是代提了提箱上楼。家树道:“打牌的是些什么人?”听差道:“是几位同乡太太。他们是车盘会,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刚上场呢。”家树道:“既是刚上场,你就不必通知,我在楼下等着老爷回来吧。”于是又下了楼,就在端本的书房里看看书,看看报,等他们回来。首先回来的是淑宜静宜两个妹妹;淑宜现在十七岁,静宜十四岁,都是极活泼的小姑娘。静宜听说家树来了,在院子里便嚷了起来道:“哥哥来了,在哪儿?怎么早不给我们一个信呢。”家树走出来看时,见静宜穿了绿哗叽短西服,膝盖上下,露一大截白腿子,跳着皮鞋咚咚的响道:“大哥!恭喜呀!你大喜呀!”她说着时,那蓬头发上插着的红结花,跳得一闪一闪,看她是很乐呢。家树倒莫名其妙,喜从何来,这一问,又是意外的变化了!要知是什么变化?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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