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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早课欲疏重来怀旧雨 晚游堪乐小聚比秋星(第1页)

第十四回早课欲疏重来怀旧雨晚游堪乐小聚比秋星却说快刀周正在矮墙上,给关寿峰巡风,见他突然由屋脊上向下一落,以为他失了脚,跌下来了,连忙跑上前去,只见寿峰好好的迎上前来,在黑暗中将手向外一摆,作着要去的样子。于是二人跳过几重墙,直向后园子里来。快刀周道:“师傅!怎么回事?”关寿峰昂着头,向天上叹了一口气。快刀周道:“怎么样?这事很棘手吗?”寿峰道:“棘手是不棘手,我们若有三十万洋钱,就好办了!出去说吧。”二人依然走到阁楼上,打开窗子,放下绳子,快刀周先握了绳子向下一溜,寿峰却解了绳子,跳将下去。江老海王二秃子,迎上前来,都忙着问顺手吗?寿峰叹着气,将看到的事,略略说了一遍,因道:“我若是不看在樊先生的面上,我就一刀杀了她,我还去救她吗?”王二秃子道:“古语道得好,宁度畜牲不度人,就是这个说法。咱们在阁楼上放一把火,烧他妈的一场,也出这口恶气。”寿峰笑道:“不要说孩子话,我们去给那大婶儿一个信,叫她预备作外老太太发洋财吧。”快刀周道:“不,若要是照这样子看,大概她母亲是来过一趟的。既来了,一定说好了条件,她未必还到师傅家里去了。”寿峰道:“好在我们回去,走她门口过,也不绕道,我们顺便去瞧瞧。”说着二人坐车,二人拉车,虽然夜深,岗警却也不去注意。一路走到大喜胡同,停在沈家门首。这里墙很低,寿峰凭空一跃就跳进去,到了院子里,先藏在槐树里,见屋子里都是黑漆漆的,似乎都睡着了,便溜下树来,贴近窗户用耳朵一听,却听得里面呼声大作,这是上房,当然是沈大娘在这里睡的了。再向西厢房外听了一听,也有呼声。沈家一共只有三个人,一个在刘家,两个在家里,当然没有人到自己家里去。正在这窃听的时候,忽听到沈大娘在上房里说起话来。寿峰听到,倒吓了一跳。连忙向树上一跳,这院子不大,又是深夜,说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她道:“将军待我们这样好,我们要不答应,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呀。”听那声音,正是沈大娘的声音。原来在说梦话呢!寿峰听了,又叹了一口气,就跳出墙来,对大家道:“走走走!再要待一会,我要杀人了。”快刀周等一听,知道是沈家人变了心,若再要纠缠,真许会生出事故来。大家便一阵风似的,齐回关家来。到了门口,寿峰道:“累了你们一宿,你们回去吧,说不定将来还有事,我再找你们。”王二秃子道:“我明天上午来听信儿,瞧瞧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今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要不,我陪师傅谈这么一宿,也好出胸头这口恶气。”寿峰笑着拍了他的肩膀道:“你倒和我一样,回去吧,别让师妹不乐意了。”王二秃子一拍脖子道:“忙了一天一宿;没闯祸。脑袋!跟秃子回去吧。”大家听着,都乐了,于是一笑而散。

秀姑心里有事,也是不曾睡着。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知道是寿峰回家来了,就开了门。秀姑道:“沈家大婶儿可没来,你们怎样办的?”寿峰一言不发,直奔屋里。秀姑看那样子,知道就是失败了。因道:“一个将军家里,四周都是警卫的人,本来也就不易下手!”寿峰道:“什么不易下手,只要他们愿意出来,十个姑娘也救出来了。”秀姑道:“怎么样?难道她娘儿俩还变了心吗?”寿峰道:“怎么不是。”于是把今晚上的事,说了一遍,叹口气道:“从今以后,我才知道人心换人心这句话是假的,不过是金子换人心罢了。”秀姑道:“有这样的事吗?那沈家姑娘,挺聪明的一个样子,倒看不出是这样下场。她们倒罢了。可是樊先生回来,有多么难过?把他的心都会灰透了。”寿峰冷笑道:“灰透了也是活该!这年头儿干么作好人哩。”秀姑笑道:“你老人家气得这样,这又算什么。快天亮了,睡觉吧。”寿峰道:“我也是活该!谁教我多管闲事哩。”秀姑也好笑起来,就不理他了。寿峰找出他的旱烟袋,安上一小碗子关东叶子,端了一把藤椅,拦门坐着,望了院子外的天色抽烟。寿峰的老脾气,不是气极了,不会抽烟的。现在将烟抽得如此有味,那正是想事情想得极厉害了。秀姑因为夜深了,怕惊动了院邻,也不曾作声。却也说是奇怪,这事并不与自己什么相干,偏是睡到床上,就会替他们当事人设想。从此以后,凤喜还有脸和樊家树见面吗?家树回来了,还会对她那样迷恋吗?就情理而论,他们是无法重圆的了;无法重圆,各人又应该怎么样?自己只管一层一层推了下去,一直到天色大亮,这也用不着睡觉了,便起床洗扫屋子。在往日作完了事,便应该听到隔壁庙里的木鱼念经声,自己也就捧了一本经书来作早课,今天却是事也不曾作完,隔壁的木鱼声,已经起来了。也不知道是老和尚今天早课提了前,也不知道是自己作事没有精神,把时间耽误了。现在炉子不曾拢着火,水也不曾烧,父亲醒过来,洗的喝的会都没有,今天的早课,只好算了吧。于是定了定神,将茶水烧好,然后才把寿峰叫醒。寿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老了,怎么小小的受这么一点子累,就会睡得这样甜。”秀姑道:“我想了一晚晌,我以为这件事不能含糊过去。我们得写一封快信给樊先生去吧。”寿峰笑道:“你还说我喜欢管闲事呢。我都没有想一宿,你怎么会想一宿呢?想了一宿,就是这么一句话吗?你这孩子太没有出息了。”秀姑脸一红,便笑道:“我干吗想一宿,我也犯不上呀。”寿峰道:“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我知道犯得上犯不上呢。”秀姑本觉得要写一封信告诉家树才对的,而且也要到沈家去看看沈大娘,这时究竟取的什么态度。可是经了父亲这一度谈话,就不大好意思过问了。又过了两天,江老海却跑来对关寿峰道:“师傅!这事透着奇怪,沈家搬走了。我今天走那胡同里过身,见那大门闭上,外面贴了召租帖子了。我作生意的时候,和买糖人儿的小孩子一问,据说头一天一早就搬了。”寿峰道:“这是理之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怪的。她们不搬走,还等着姓樊的来找她吗?”江老海道:“她们这样忘恩负义,师傅得写一封信告诉那樊先生。”寿峰道:“我早写了一封信去了。”秀姑在屋子里听到,就连忙出来问道:“你写了信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写哩。”寿峰道:“我这一肚子文字,要写出这一场事来,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而且也怕写的不好,人家看不清楚,我是请隔壁老和尚写了。他写是写的,他笑着对我说,好管闲事的人,往往就会把闲事管得成了自己的正事,结果,比原来当事人也许更麻烦。他话是说得有理,但是我怎么能够不问哩?老和尚把那信写得很婉转,而且还劝了人家一顿;可是这样失意的事,年轻轻的人遇到,哪里几句话就可以解劝得了的?也许他也不用回信,过两天就来了。”江老海道:“他来了,我很愿和他见见。”寿峰道:“那很容易,他回了京,还短得了到我这里来吗?”秀姑道:“这里寄信到杭州,要几天到哩?”寿峰笑道:“我没在邮政局里干过事,这个可不知道。”秀姑撅了嘴道:“你这老人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起话来,老是给我钉子碰。”寿峰笑道:“我是实话呀。可是照火车走起来说,有四个日子,到了杭州了。”秀姑听说,走回房去,默计了一会儿日期。大概信去四天,动身四天,再耽误两天,有十天总可以到京了。现在信去几天,一个星期内外,必然是来的。那个时候,看他是什么态度?难道他还能像以前那种样子对人吗?秀姑心里有了这样一个问题,就不住的盘算,尤其是每日晚晌,几乎合眼就会想到这件事上来。起先几天,每日还是照常的念经;到了七八天头上,心里只管乱起来,竟按捺不下心事去念经。心想不要得罪了佛爷,索性抛开一边,不要作幌子吧。关寿峰看到,便笑道:“你也腻了吧!年轻人学佛念经,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呀。”秀姑道:“我哪是腻了?我是这两天心里有点不舒服,把经搁下了,从明天起,我还是照常念起来的。”秀姑说了,便紧记在心上。

到了次日,把屋子打扫完毕,将小檀香炉取来放在桌上,用小匙子挑了一小匙檀香末放在炉子里,点着了,刚刚要进自己屋子去,要去拿一本佛经出来,偶一回头,只见帘子外一个穿白色长衫的人影子一闪,接上那人咳嗽了一声。秀姑忙在窗纸的破窟窿内向外一看,虽不曾看到那人的面孔,只就那身材言,已可证明是樊家树无疑了。一失神便不由嚷起来道:“果然是樊先生来了!”寿峰在屋子里听到,迎了出去,便握着家树的手,一路走进来。秀姑站在内房门口,忘了自己是要进屋去拿什么东西的了。便道:“樊先生来了!今天到的吗?”说着话时,看樊家树虽然风格依旧,可是脸上微微泛出一层焦黄之色,两道眉峰都将峰尖紧束着。当秀姑问话时候,他虽然向着人一笑,可是那两道眉毛,依然紧紧的皱将起来,答应着道:“今天早上到的,大姑娘好?”秀姑一时也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安慰人家,只得报之以笑。寿峰让家树坐下,先道:“老弟!你不要灰心,人生在世,就如作梦一般,早也是醒,迟也是醒,天下无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不要放在心上吧。”秀姑笑道:“你先别劝人家;你得把这事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人家呀。”寿峰将胡子一摸,笑道:“是啊!信上不能写得那么明白,我得先告诉你。”于是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打哪儿说起呢?”家树笑道:“随便吧。反正我有的是工夫,和大叔谈谈也好。”秀姑心想道:他今天不忙了,以前他何以是那样忙呢?嘴里不曾说出来,可就向着他微笑了。家树也不知道她这微笑,由何而来?也就跟着报之以微笑了。寿峰想过之后,急着就先把那晚上到刘将军家里的事先说了。家树听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就勉强笑道:“本来金钱是好的东西。谁人不爱,也不必去怪她了。”寿峰点了点头道:“老弟!你这样存心不错,一个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哪里见得惯这个呢。莫怪她动心了。”秀姑坐在一边,她的脸倒突然红了,摇了摇头道:“你这话,不见得吧,是穷人家姑娘,就见不得金钱吗?”寿峰哈哈笑道:“是哇!我们只管说宽心话,忘了这儿有个穷人家姑娘等着呢。”家树笑道:“无论哪一界的人,本来不可一概而论的;但不知道这个姓刘的,怎样平空的会把凤喜关了去的。”寿峰道:“这个我们原也不清楚,我们是听沈大嫂说的。”于是将查户口唱堂会的一段事说了,家树本来有忿恨不平的样子的,听到这里,脸色忽然和平起来,连点了几下头道:“这也就难怪了。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场飞祸,一个将军要算计一个小姑娘,那有什么法子去抵抗他呢?”寿峰道:“老弟!你这话可得考量考量,虽然说一个小姑娘,不能和一个将军抵抗,要说真不爱他的钱,他未必忍心下那种毒手,会要沈家姑娘的性命;就算性命保不了,凭着你待她那样好,为你死了也是应该。我可不知道掉文,可是师傅就相传下来两句话:‘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要到这年头儿,才能够看出人心来。”家树叹了一口气道:“大叔说的,怕不是正理,可是一个未曾读过书……”家树说到这里,将关氏父女看着,顿了一顿,就接着道:“而且又没经过贤父兄贤师友指导过她,她哪里会明白这些大道理?我们也只好责人欲宽了。”秀姑忍不住插口道:“樊先生真是忠厚一流,到了这种地方,还回护着沈家妹子呢。”家树道:“不是我回护她,她已经做错了,就是怪她也无法挽救的了。一个人的良心,总只能昧着片刻的。时间久了,慢慢的就会回想过来的,这个日子,怕她心里不会比我更难受吗?”秀姑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家树一看秀姑脸上,有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笑道:“她本来是不对,要说是无可奈何,怎么她家都赶着搬开了哩?”寿峰道:“你怎么知道她家搬走了。你先去了一趟吗?”家树道:“是的。我不能不先去问问她母亲这一段缘由因何而起。”寿峰道:“树从根下烂;祸事真从天上掉下来的,究竟是少!”说到这里,就想把凤喜和尚师长夫妇来往的事,告诉他。秀姑一看她父亲的神气,知是要如此,就眼望着她父亲,微微的摆了两摆头。寿峰也看出家树还有回护凤喜的意思,这话说出来,他格外伤心,也就不说了。家树道:“大叔说她们树从根下烂,莫不是我去以后,她们有些胡来吗?”寿峰道:“那倒没有,不过是她们从前干了卖唱的事,人家容易瞧她不起罢了。”家树听了寿峰的话,虽然将信将疑,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临走之时,和她们留下那么些个钱,在最短期内,不应该感到生活困难的。那么,凤喜又不是天性下贱的人,何至于有什么轨外行动呢?如此一想,也不追究寿峰的话了。

当日关氏父女,极力的安慰了他一顿,又留着他吃过午饭。午饭以后,秀姑道:“爸爸!我看樊先生心里怪闷的,咱们陪着他到什刹海去乘凉吧。”家树道:“这地方我倒是没去过,我很想去看看。”秀姑道:“虽然不是公园,野景儿倒是不错,离我们这儿不远。”家树见她说时,眉峰带着一团喜容。说到游玩,今天虽然没有这个兴致,却也不便过拂她的盛意。寿峰一边看出他踌躇的样子,便道:“大概樊先生一下车就出门,行李也没收拾呢。后日就是旧历七月七,什刹海的玩意儿会多一点。”家树便接着道:“好!就是后天吧,后天我准来邀大叔大姑娘一块儿去。”秀姑先觉得他从中拦阻,未免扫兴,后来想到他提出七月七,这老人家倒也有些意思,不可辜负他的盛意,就是后天去也好。于是答道:“好吧!那天我们等着樊先生,你可别失信。”接着一笑,家树道:“大姑娘!我几时失过信?”秀姑无可说了。于是大家一笑而别,家树回得陶家,伯和已经是叫仆役们给他将行李收拾妥当。家树回到房里,觉得是无甚可做,知道伯和夫妇在家,就慢慢的踱到上房里来。陶太太笑道:“你什么事这样忙?一回京之后,就跑了个一溜烟。何小姐见着面了吗?”家树淡淡的道:“事情忙得很,哪有工夫去见朋友。”陶太太道:“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走的时候,人家巴巴的送到车站,你回来了,可不通知人家一声,你什么大人物,何小姐非巴结你不可?”家树道:“表嫂总是替何小姐批评我,而且还是理由很充足,教我有什么可说的。那么,劳你驾,就给我打个电话通知何小姐一声吧。”家树说出来了,又有一点后悔。表嫂可不是听差,怎么叫她打电话呢?不料自己是这样懊悔着,陶太太坐在横窗的一张长桌边,已经拿了桌上的分机,向何家通电话了。陶太太一面说着话,一面将手向家树连招了几招,笑道:“来!来!她要和你说话。”家树上前接着话机,那边何丽娜问道:“我很欢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吗?”家树道:“全好了,多谢你惦记着。”何丽娜笑道:“还好,回南一趟,没有把北京话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吗?怎么不早给我一个信;不然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家树连说不敢当。何丽娜又道:“今天有工夫吗?我给你接风。”家树道:“不敢当!”何丽娜道:“大概是没工夫,现在不出门吗?我来看你。”家树道:“不敢当。”伯和坐在一边,看着家树打电话,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样许多不敢当?除了你不敢当,谁又敢当呢?”何丽娜道:“你为什么笑起来?”家树道:“我表兄说笑话呢!”何丽娜道:“他说什么呢?”陶太太走上前夺过话机来道:“密斯何!我们这电话借给人打,是照长途电话的规矩,要收费的。而且好朋友说话加倍,我看你为节省经济起见,干脆还是当面来谈谈吧。”于是就放下了电话筒,家树道:“我回京来,应该先去看看人家才是,怎样倒让人家来?”伯和笑道:“家树!你取这种态度,我非常表同情。从前我和你表嫂经过你这个时代,我是处处卑躬屈节,你表嫂却是敢当的。我也问过人,男女双方的爱情,为什么男子要处在受降服的情形里呢?有些人说:这事已经成了一种趋势,男子总是要受女子挟制的;不然,为什么男子要得着一个女子,就叫求恋呢?有求于人,当然要卑躬屈节了。这话虽然是事实,但是在理上却讲不通,为什么女子就不求恋呢?现在我看到你们的情形,恰是和我当年的情形相反,算是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陶太太道:“原来你存了这个心眼儿,怪不得你这一晌子对着我都是那样落落难合的样子了。”伯和笑道:“哪里有这样的事。有了这样的事,我就没有什么不平之气。惟其是自己没有出息,这才希望人家不像我,聊以解嘲了。”陶太太正待要搭上一句话,家树就道:“表兄这话,说得实在可怜。要是这样,我不敢结婚了。”他说了这话,就是陶太太也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何丽娜早是笑嘻嘻的由外面走了进来,先给家树一点头,笑问道:“伯母好?”家树答应好。又问今天什么时候到的?答是今天早上到的。陶太太笑道:“你们真要算不怕腻。我猜这些话,你们在电话里都问过了。这是第二次吧?”何丽娜道:“见了面,总得客气一点。要不然,说什么呢?”家树因道:“说起客气来,我倒想起来了。何小姐送的那些东西,实在多谢得很。我这回北上,动身匆忙得很,没有带什么来。”何丽娜道:“哪有老人家带东西给晚辈的,那可不敢当了。”但是家树说有时,已走了出去,不一会子,捧了一包东西进来,一齐放在桌上笑道:“小包是土产。杭州带来的藕粉和茶叶,那两大卷,是我在上海买的一点时新衣料。”何丽娜连道:“不敢当,不敢当!”伯和听了,和陶太太相视而笑。何丽娜道:“二位笑什么,又是客气坏了吗?”陶太太道:“倒不是客气坏了,正是说客气得有趣呢。先前打电话,家树说了许多不敢当,现在你两人见面之后,你又说了许多不敢当。都说不敢当,实在都是敢当。”伯和斜靠在沙发上,将右腿架了起来,摇曳了几下,口里衔着雪茄,向陶太太微笑道:“敢当什么?不敢当什么?当官呢,当律师呢,当教员呢?”陶太太先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后来他连举两个例,就明白了。笑道:“你又说当什么呢?无非当朋友罢了。”何丽娜只当没有听见,看到那屋角上放着的话匣子,便笑问道:“你们买了什么新片子没有?若是买了,拿出来,开一遍让我听听看,我也要去买。”陶太太笑着点头道:“好吧,新买了两张爱情曲的片子,可以开给你听听。”何丽娜摇摇头道:“不,我腻烦这个。有什么皮簧片子,倒可以试试。”伯和依然摇曳着他的右腿,笑道:“密斯何!你腻烦爱情两个字吗?别啊!你们这个年岁,正当其时呢!要是你们都腻烦爱情,像我们中年的人,应该入山学道了。可是不然,我们爱情的日子,过得是非常甜蜜呢。”陶太太回头瞟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扯。”何丽娜将两掌一合,向空一拜,笑道:“阿弥陀佛!陶先生也有个管头。”于是大家都笑了。

家树在一边坐着,他总是不言语。他一看到何小姐,不觉就联想到相像的凤喜。何小姐的相貌,只是比凤喜稍为清瘦一点;另外有一种过分的时髦,反而失去了自然之美,只是成了一个冒充的外国小姐而已。可是这是初结交时候的事,后来见着她有时很时髦,有时很朴素,就像今天,她只穿了一件天青色的直罗旗衫,从前披到肩上的长发,这是家树认为最不惬意的一件事。以为既无所谓美,而又累赘不堪。这话于家树动身的前两天,在陶太太面前讨论过,却不曾告诉过何丽娜。但是今天她将长发剪了,已经改了操向两鬓的双钩式来,这样一来,她的姿势不同了,脸上也觉得丰秀些,就更像凤喜了。自己正是在这里鉴赏,忽然又看到她举起手来念佛,又想到了关秀姑,她乃另是一种女儿家的态度,只是合则留不合则去的样子。何丽娜和凤喜都不同,却是一味的缠绵,凤喜是小儿女的态度居多,有些天真烂漫处;何丽娜又不然,交际场中出入惯了,世故很深,男子的心事怎样,她不言不语之间,就看了一个透。这种女子,好便是天地间惟一无二的知己,不好呢,男子就会让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家树只是如此沉沉的想着,屋子里的人议论些什么,他都不曾去理会。伯和道:“我要上衙门去了。你们今天下午,打算到什么地方去消遣?回头我好来邀你们一块儿去吃饭。今天下午,还是这样的热,到北海乘凉去,好不好?”何丽娜道:“就是那样吧,我来作个小东,请三位吃晚饭。”陶太太笑道:“也请我吗?这可不敢当啊。”何丽娜笑道:“我不知陶太太怎么回事,总是喜欢拿我开玩笑。哪怕是一件极不相干的事,是一句极不相干的话,可是由陶太太看去,都非常可笑。”伯和道:“人生天地间,若是遇到你们这种境遇的人,都不足作为谈笑的资料,那么,天地间的笑料,也就会有时而穷了。”说毕,他笑嘻嘻的走了。陶太太听到了有出去玩的约会,立刻就会坐立不安起来的,因道:“密斯何坐车来的吗?我们三人同坐你的车子去吧。”说时,望着家树道:“先生走哇!”家树心里有事,今天下车之后,忙到现在,哪有兴致去玩。只是她们一团高兴,都说要去,自己要拦阻她们的游兴,未免太煞风景,便懒懒的站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只是向她们二人一笑。陶太太道:“干吗呀?不带我同坐汽车也不要紧,你们先同坐着汽车去,我随后到。”家树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并没有作声,你怎么知道我不要你同坐汽车呢?”陶太太笑道:“我还看不透你的性情吗?我是老手呢!”家树道:“得!得!我们同走吧。”于是不再待陶太太说话,就起身了。

三人同坐车到了北海。一进门,陶太太就遇着几个女朋友过去说话去了,回着头对何丽娜道:“南岸这时正当着西晒,你们先到北岸五龙亭去等我吧。”于是何丽娜和家树顺着东岸向北行。转过了琼岛,东岸那一带高入半空的槐树,抹着湖水西边的残阳,绿叶子西边罩着金黄色,东边避着日光,更阴沉起来。一棵树连着一棵树,一棵树上的蝉声,也就连着一棵树上的蝉声;树下一条宽可数丈的大道,东边是铺满了野草的小山,西边是绿荷万顷的北海,越觉得这古槐,不带一点市廛气;树既然高大,路又远且直,人在树荫下走着,仿佛渺小了许多。何丽娜笑道:“密斯脱樊!你又在想什么心事了?我看你今天虽然出来玩,是很勉强的。”家树笑道:“你多心了,我正欣赏这里的风景呢!”何丽娜道:“这话我有些不相信。一个刚从西湖来的人,会醉心北海的风景吗?”家树道:“不!西湖有西湖的好处,北海有北海的好处;像这样一道襟湖带山的槐树林子,西湖就不会有。”说着将手向前一指道:“你看北岸那红色的围墙,配合着琉璃瓦,在绿树之间,映着这海里落下去的日光,多么好看,简直是绝妙的着色图画。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有北京有这样的好景致。我这回到杭州去,我觉得在西湖盖别墅的人,实在是笨,放着这样东方之美的屋宇不盖,要盖许多洋楼;尤其是那些洋旅馆,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宫殿式盖起红墙绿瓦的楼阁来,一定比洋楼好。”何丽娜笑道:“这个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树只好一笑,说着话,已到了北岸五龙亭前。因为最后一个亭子人少些,就在那里靠近水边一张茶座上坐下。自太阳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满天,还不见伯和夫妇前来。家树等不过,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来,这才见他夫妻俩并排走着,慢慢由水岸边踱将来。陶太太先开口道:“你们话说完了吗?伯和早在南岸找着了我,我要让你们多说几句话,所以在那边漪澜堂先坐了一会,然后坐船过来的。”家树想分辩两句,又无话可讲,也默然了。到了亭子里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么样?不是第五个亭子吗?惟有这里是僻静好谈心的了。”何丽娜觉得他们所猜的很远,也笑了。她作东,陪着大家吃过了晚饭,愈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没有荷叶的水中,露出一片天来,却荡漾不定;水上有几盏红灯移动,便是渡海的小画舫了。远望漪澜堂的长廊,楼上下几列电灯,更映到水里去,那些雕栏石砌,也隐隐可见。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见漪澜堂的夜色,便动了归思。”家树道:“那为什么?”伯和道:“我记得在长江上游作客的时候,每次上江轮,都是夜里。你看这不活像一只江轮,泊在江心吗?”何丽娜笑道:“陶先生!真亏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还有个感想,我每在北海乘凉,觉得这里天上的星光,别有一种趣味。”家树道:“本来这里很空阔,四围是树,中间是水,衬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觉得在这里看天上的银河,格外明亮。设若那河就只有北海这样宽,我要是牛郎织女,我都不敢从鹊背上渡过去;何况天河决不止这样宽呢。”家树笑道:“胡扯胡扯!”陶太太也是怔怔的听,以为他们在这里对天河有什么感想,现在却明白了。笑道:“这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哩!现在天上也是物质文明的时代,有轮船,有火车,还有飞机,怕不容易过河吗?我猜今年是牛郎先过河,因为他是坐火车来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过河了。这个时候,也许他们见面了。”陶太太抬着头望了一望道:“我看见了。他们两个人,这时坐在水边亭子下喝汽水呢。”家树和何丽娜,都拿了玻璃杯子,正喝着汽水。何丽娜忍笑不住,头一偏,将汽水喷了。陶太太两只长统丝袜都喷湿了,便将一只胳膊横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个不了。陶太太道:“这也没有什么可乐的事,为什么笑成这个样子?”何丽娜道:“你这样拿我开玩笑,笑还不许我笑吗?”说着,抬起头来,只管用手绢去拂拭面孔。家树对于伯和夫妇开玩笑,虽是司空见惯,但是笑话说得这样着痕迹的,今天还是第一回,而且何丽娜也在当面。一个小姐,让人这样开玩笑,未免难堪;但是看看何丽娜,却笑成那样子,一点不觉难堪,于是这又感到新式的女子,态度又另是一种的了。伯和道:“我这话,也不完全是开玩笑。听说这北海公园的主办人,要在七月七日,开双七大会,在这水中间,用电灯架起鹊桥来,水里大放河灯,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热闹一下子。你二位来不来呢?”家树道:“太热闹的地方,我是不大爱到的。再说吧!”何丽娜一句话没有说出,经他一说,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爱游清雅的地方,下一个礼拜日,我们一块儿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吗?到那里还用不着住旅馆,我们认得陈总长,有一所别墅在那里,便当得多了。”何丽娜道:“有这样的好地方,我也去一个。”家树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点功课,预备考试了。若要考不上一个学校,我这次赶回北京来,就无意义了。”伯和道:“你放心,有你这样的程度,学校准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赶回北京来,不过是如此,那才无意义呢。”伯和这样说着,虽然没有将他的心事完全猜对,然而他不免添了无限的感触,望着天上的银河,一言不发。他这种情形,何丽娜却能猜个八九,坐在他对面椅子上,望了家树,只嗑着白瓜子,也是不作声。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口气叹着,大家倒诧异起来。陶太太首先就问她这为什么?要知她怎样的答复,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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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母遗命修仙,本以为要苦苦挣扎,结果测出天生灵体,一入宗门,便被整个宗门当团宠。宗主师父一脸高冷,却总是给她宝物,还要说这些你先用着,待为师给你找更好的。众长老整天求着她学他们的秘技,小月儿,师叔这上古丹方你快学了,炼点丹药给师叔研究一下。原本她无忧无虑,偏偏有人欺辱她宗门,绝不能忍,看她如何修炼到下界至尊之位,护宗门,正师威!这个凌霄剑宗的剑痴怎么总缠着她?爹爹留下的信物居然抢她灵气吞她宝物,原来是个成精的器灵已经几万岁的老怪物。如果您喜欢宗门团宠不好惹,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我是关陇老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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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末年,统治天下近三百年的周王室江河日下戎狄大举南下,诸侯分崩离析,百姓苦不堪言。他却重生成为西垂秦人嬴康,带领犬丘老秦人东出陇山,平戎狄争土地,取地位建国家。开启了一段老秦人血与火的奋斗历程。...

穿越之将门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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