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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日半登楼祝嘏开小宴酒酣谢席赴约赏浓装却说燕西问起谁过生日,大家向他发笑,他更是莫名其妙。因道:“大家都望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这句话说错了吗?”金太太正色道:“阿七,你整天整晚地忙些什么?”燕西笑道:“你瞧,好好地说着笑话,这又寻出我的碴儿来了!”金太太道:“我找你的碴儿吗?若是像你这样的瞎忙,恐怕将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你自己媳妇的生日,你不记得,倒也罢了,怎么连人家说起来了,你还是不知道?你两个人不像平常的小两口儿,早是无话不说不谈的,难道哪一天的生日,都没有和你提过吗?”燕西伸起手来,在自己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笑道:“该打!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全忘了。她倒不在乎这个,忘了就忘了,可是我们那位岳母冷老太太,今天一定在盼这边的消息,等到现在,音信渺然,她一定很奇怪的。我瞧瞧去,她在做什么事?”说着掉转身子,就向自己屋子里来。一掀帘子便嚷道:“人呢?人呢?”清秋答道:“在这儿。”燕西听声音,在卧室后面浴室里,便笑问道:“我能进来吗?”清秋道:“今天怎么这样客气?请进来吧。”燕西走了进去,只见她将头发梳得溜光,似乎脸上还微微地抹了一点胭脂,那白脸上,犹如喝酒以后,微微有点醉意一般。因笑道:“除了结婚那一天,我看见你抹胭脂,这还是第一次呢!今天应该喜气洋洋的。这样就好。”清秋笑道:“今天为什么要喜气洋洋的?特别一点吗?”燕西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算是鞠躬。笑道:“这是我不对,你到我家来第一个生日,我会忘了。昨晚晌我就记起来了的,偏是喝的醉得不成个样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见你,就在外面书房里睡了。今天起来又让人家拉去吃小馆子,刚刚回来,一进门我心里连说糟了,怎么会把你的生日都忘了呢?你是一定可以原谅我的,只是伯母那里,也不知道你今天是热热闹闹地过着呢?也不知道是冷冷清清地过着?所以我急于来见你,问问你看要怎么样地通知你家里?你觉得我这话说的撒谎吗?”清秋笑道:“什么人也有疏忽的时候,我一个散生日,并不是什么大事。这一程子我又没和你提过,本容易忘记的,何况你一进门就记起来了,究竟和别人的关系是不同。不要说别的,只这几句话,我就应该很感激你的了。”燕西一伸手,握住清秋的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你这一句话,好像是原谅我,又像是损我,真教我不知道要怎样答复你才好?本来我自己不对。”清秋道:“你别那样说,我要埋怨你就埋怨几句,旁敲侧击损人的法子,我是向来不干的。这是我对你谅解,你倒不对我谅解了。”燕西点着头笑道:“是是是,我说错了。这时候要不要我到你家去通知一声呢?”清秋笑道:“你今天真想得很周到。最好是自己能回家一趟,但是大家都知道了,我要回去,反是说我矫情了。”燕西道:“你偷偷去一趟,也不要紧,不过时候不要过多了,省得大家盼望寿星老。”清秋摇摇头道:“你做不了主,等我见了母亲问上一问再说吧。”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院子里,一阵嚷着:“拜寿拜寿,寿星老哪里去了?”清秋听说,连忙迎到外边,这里除了敏之姊妹,还有刘守华,都拥了进来。刘守华虽是年长,然而他是亲戚一边,可以不受拘束地开玩笑。因笑道:“这事老七要负一大半责任,怎么事先不通知我们?这时候要我们预备寿礼都来不及。”清秋笑道:“这不能怨他,原是我保守秘密的。我守秘密,就因为十几岁的人,闹着过生日,可是有点寒碜。”敏之道:“这话可就不然,小孩周岁做寿,十岁也做寿,十几岁倒不能做寿吗?”清秋道:“那又当别论,因为过周岁是岁之始,十岁是以十计岁之始,是一个纪念的意思。”梅丽笑道:“文绉绉的,你真够酸的了。妈正等着你,问你要什么玩?走吧,我们还要乐一阵子呢。”说着,拉了清秋的手向外就跑。清秋笑道:“去就去,让我换一件衣服。”这句话说出来,自己又觉得不对,这更是装出一个过生日的样子了。梅丽笑道:“对了,寿星婆应该穿得齐齐整整的。穿一件什么衣服?挑一件红颜色的旗袍子穿,好吗?”本来已是将清秋簇拥到走廊子上来了,于是复又簇拥着她回房去。清秋笑道:“得了,我也用不着换衣了,刚才是说着玩的。你想,真要换新衣服,倒是自己来做寿,岂不是笑话吗?而且见了母亲也不大方便。”梅丽究竟老实,就听她的话,又把她引出来。大家到金太太屋子里,金太太笑道:“你这孩子太守缄默了。自己的生日,纵然不愿取个热闹,也该回去看看你的母亲。我拿我自己打比,娘老子对于儿女的生日,那是非常注意的。”说到这里,抬头一看清秋脸上头上,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你是预备回家去的,这也好。你先回家去吧,这里让大家给你随便地凑些玩意儿,你早一点回来就是了。若是亲家太太愿意来,你索性把她接了来,大家玩玩。”清秋听她如此说,觉得这位婆婆不但是慈祥,而且十分体贴下情,心中非常的感激。便道:“我正因为想回去,打算先来对母亲说一声,母亲这样说了,我就走了。”金太太道:“别忙,问问家里还有车没有?若是有车,让车子送你回去。”燕西道:“有的,刚才我坐了那辆老车子回来。”说了这句,觉得有点不合适似的,就向清秋看了一看。清秋对于这一层,倒不甚注意,便道:“好极了,我就走吧。”燕西也十分凑趣,就道:“你只管回家吧,这里的事,都有我为你张罗。”清秋道:“你不阻止大家,还和我张罗热闹吗?”燕西道:“你去吧,你去吧,这里的事,你就不必管,反正不让你担受不起就是了。”清秋听了他如此说,这才回房换了一件衣服,坐了汽车回家去。
到了门口,汽车喇叭只一响,冷太太和韩妈早就迎了出来。韩妈抢上前一步,搀着她下了汽车,笑道:“我就猜着你今天要回来的。太太还说,不能定呢,金家人多,今天还不留着她闹一阵子吗?我正在这里盼望着,你再不回来,我也就要瞧你去了。”冷太太道:“依着我,早就让她去了,倒不料你自己果然回来。”三个人说着话,一路进了上房。韩观久提着嗓子,在院子里嚷起来道:“大姑娘,我瞧你脸上喜气洋洋的,这个生日,一定过得不错。大概要算今年的生日,是最欢喜了。”清秋道:“是啊,我欢喜,你还不欢喜吗?”说着话,隔了玻璃向外张望时,只见韩观久乐得只用两只手去搔着两条腿,韩妈也嘻嘻地捧了茶来,回头又打手巾把。清秋道:“乳妈,我又不是客,你忙什么?现在家境宽裕一点了,舅舅又有好几份差事,家里就雇一个人吧。”冷太太道:“我也是这样说呀。可是他老夫妻俩都不肯,说是家里一共只有四人,还有一个常不落家的,雇了人来,也是没事,我也只好不雇了。”清秋道:“虽然没有什么事可做,但是家里多一个人,也热闹一点子,那不是很好吗?”说着话时,韩妈已在外面屋子里端了一大盘子玫瑰糕来。笑道:“这是我和太太两个人做的,知道你爱吃这个,给你上寿呢。”她将盘子放在桌上,却拿了一片糕递给清秋手上,笑道:“若是雇的人,也能做这个吗?我们自己做东西,虽是累一点,倒也放着心吃。”清秋吃着玫瑰糕,只是微笑。冷太太道:“你笑什么?你笑乳妈给你上寿的东西太不值钱吗?”清秋道:“我怎么说这东西不值钱?你猜得是刚刚相反,我正是爱吃这个呢。我歇了许久没有看见这种小家庭的生活,今天回来,看见家里什么事都是自己来,非常的有趣。我想到从前在家里过的那种生活,真是自然生活。而今到那种大家庭去,虽然衣食住三大样,都比家里舒服,可是无形中受有一种拘束,反而,反而……”说到这里,她只将玫瑰糕咀嚼微笑。韩妈道:“哟!我的姑奶奶,你怎说出这种话来了呢?我到了你府上去过几次,我真觉得到了天宫里一样。那样好的日子,我们住一天半天,也是舒服的,何况过一辈子呢?我倒不明白,你反是不相信那种天宫,这不怪吗?”
冷太太道:“在家过惯了,突然掉一个生地方,自然有些不大合适,由做姑娘的人,变到做少奶奶,谁也是这样子。将来你过惯了,也就好了。”清秋笑道:“妈这话还只说对了一半,有钱的人家,和平常的人家那种生活,可是两样呢。”说到这里,笑容可就有点维持不住。便借着将糕拿在手上看了几看,又复笑道:“可真是比平常家里有些不同,又干净,又细致,这样就好,只要我受用就得了。金家那些小姐少奶奶们,这一下午,可不知要和我闹些什么?”说完了这话,又坐下来说笑。冷太太道:“既是你家里很热闹,你就回家热闹去吧。人家都高高兴兴地给你上寿,把一个寿星翁跑了,可也有点不大好。”清秋道:“妈,你记得吗?去年今日,我还邀了四五个同学在家里闹着玩呢。今年我走了,我想你一个人太寂寞,你也一路跟我到金家去玩玩好吗?”冷太太道:“等一会儿,你舅舅就要回来,他一回来,就要开话匣子的,我不会寂寞。再说,和你在一处闹着玩的,都是年轻的人,夹我一个老太婆在里面,那有什么意思?我能那样不知趣,夹在你们一处玩吗?”清秋一想,这话也对,看看母亲的颜色,又很平稳,不像心中有什么伤感,这也就不必再劝了。又坐了一会儿,回来共有两小时之久了。心想,对于那边怎么样的铺张,也是放开不下,因笑道:“这玫瑰糕是我的,我就全数领收了,带回去慢慢地吃吧。”韩妈笑道:“是呀,我们这位姑爷就很爱吃这个呢。”说着,就找了一张干净纸来,将一盘玫瑰糕都包起来了。冷太太和韩妈,也都催着清秋早些回去。清秋站着呆了一呆,便走到里面屋子里去,因叫着韩妈送点热水洗手,趁着冷太太不在面前,轻轻地道:“乳娘,我有点事托你,请你过两三天到我那里去一趟。可是你要悄悄地去,不要先说出来。”韩妈连连点着头,说是知道了。清秋见韩妈的神气,似乎很明白,心里的困难觉得为之解除了一小部分。这才出门上汽车回家。
只是一到上房,大家早围上来嚷着道:“寿星回来了,寿星回来了。”也不容分说,就把她簇拥到大客厅楼上去。楼上立时陈设了许多盆景,半空悬了万国旗和五彩纸条,那细纸条的绳上,还垂着小红绸灯笼。正中音乐台挂了一幅丝绣的《麻姑骑鹿图》。前面一列长案,蒙上红缎桌围,陈设了许多大小锦匣,都是家中送的礼,立时这楼上,摆得花团锦簇。清秋笑道:“多劳诸位费神,布置得真好真快,但是我怎样承受得起呢?”因见燕西也站在人丛中,就向燕西笑道:“我还托重了你呢!怎么让大家给我真陈设起寿堂来?”燕西道:“这都是家里有的东西,铺陈出来,那算什么?可是这些送礼的给你叫了一班大鼓书,给你唱落子听呢。”说着,手向露台上一指。清秋向露台上看时,原来是列着桌椅,正对了这楼上,桌上摆了三弦二胡,桌前摆了鼓架,正是有鼓书堂会的样子。因笑道:“你们办是办得快,可是我更消受不起了。我怎样地来答谢大家呢?”燕西笑道:“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已经叫厨房里办好几桌席面,回头请大家多喝两杯就是了。”说时,佩芳和慧厂也都来了,一个人后面,跟随着一个乳妈抱着小孩。佩芳先笑道:“七婶上坐呀,让两个小侄子给你拜寿吧。”两个乳妈听说,早是将红绸小褥子里的小孩,向清秋蹲了两蹲,口里同时说着给你拜寿。佩芳也在一边笑道:“虽然是乳妈代表,可是他哥儿俩,也是初次上这楼,参加盛典,来意是很诚的呢。”清秋笑着,先接过佩芳的孩子,吻了一吻,又抱慧厂的孩子吻了一吻。当她吻着的时候,大家都围成一个小圈圈,将两个孩子围着。梅丽笑着直嚷:“你瞧,这两个小东西,满处瞧人呢。”只这一声,就听到有人说道:“你们这些人一高兴,就太高兴了,怎么把两个小孩子也带出来了呢?这地方这多么人,又笑又嚷,仔细把孩子吓着了。”大家看时,乃是金太太来了。燕西笑道:“这可了不得!连母亲也参加这个热闹了。”金太太道:“我也来拜寿吗,你这寿星公当不起吧?我听说两个孩子出来了,来照应孩子的。”燕西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漏了,儿子受不住,特意地来瞧孙子,孙子就受得住吗?”说毕,大家哄堂一笑。金太太连忙挥着乳妈道:“赶快抱孩子走吧。这里这些个人,这么点大的孩子,哪里经得住这样嘈杂呢?”两个乳妈目的只是在拜这个寿领几个赏钱。寿是拜了,待一会儿,赏钱自然会下来的,这就用不着在这里等候了。因之她们也笑着抱孩子走了。
只在她们走后,楼下就有人笑了上来道:“这可了不得,连这点大的小孩子,都把寿拜过去了,你瞧,我还不曾出来呢。”大家一看,原来是玉芬到了。当时玉芬走上前握了清秋的手,一定要她站在前面,口里笑道:“贺你公母俩千秋。”清秋笑道:“三嫂,你这样客气,我怎样受得了?有过嫂嫂给弟媳拜寿的吗?”玉芬笑道:“这年头儿平等啦。”清秋看她眉飞色舞,实实在在是欢喜的样子。便道:“道贺不敢当,回头请你唱上一段吧。”玉芬道:“行,上次老七做寿,我玩票失败了,今天我还得来那出《武家坡》。”说时,望了望大家一笑。清秋心里,好生疑惑,她闹了大亏空之后,病得死去活来,只昨天没有去看她,怎么今天完全好了?而且是这样的欢喜。向来她是看不起人的,今天何以这样高兴和亲热?这真是奇怪了,难道自己的生日,还会引起她的兴趣吗?那倒未必。不但清秋是这样想,这寿堂一大部分人也是这样想。她前几天如丧家之犬一般,何以突然快乐到这步田地呢?不过大家虽如此想,也没有法问了出来,都搁在心里。这舞厅上,已经安设了一排一排的椅子,一张椅子面前一副茶点。燕西笑着,请大家入座,一面就有听差将大鼓娘由露台下平梯上引上来。佩芳、慧厂是初出来玩,玉芬又高兴不过,她们都愿意听书,其余的人也就没有肯散的。燕西一班朋友,有接着电话的,也都来了,所以也有一点小热闹。到了晚上吃寿酒的时候,临时就加了五席,家里人自然没有不到的。这其间却只有鹤荪在酒席上坐了一半的时候,推着有事下了席。女宾里头的乌二小姐,正坐在寿星夫妇的一桌,回过头来,一看鹤荪要走,便笑道:“二爷,我有一件事托你。”说着,走近前来道:“我有一个外国女朋友,音乐很好,还会几种外国语,有什么上等家庭课,请你介绍一两处。”鹤荪说着可以,走出了饭厅外,乌二小姐又觉着想出了一句什么话要追加似的,一直追到走廊上,回头望了一望,低低地笑道:“你们老七知道吗?”鹤荪道:“大概知道吧?但是回头怕要打小牌,他未必走得开。”乌二小姐道:“你先去,我就来,你和他们说,我决不失信的。”说毕,匆匆又归座了。只说到这里,那边桌上,已有人催乌二小姐喝酒,便回座了。
鹤荪轻轻悄悄地走到外边。今天家里的汽车,都没有开出去,就吩咐金荣,叫汽车夫开一辆车到曾小姐家里去。汽车夫们坐在家里,是找不着外花的,谁也愿意送了几位少爷出门,不是牌局,便是饭局,总可以得几文。而今又听说是到曾小姐家去,更是乐大发了。鹤荪溜出大门,坐上汽车,就直上曾美云家来。原来曾美云和家庭脱离关系后,自己在东城另觅了一幢带着浓厚洋味的房子,一人单独住家。屋子里除了几个不甚相干的疏远亲戚而外,其余就是仆役们。她在这里,无论怎样交际,也没有人来干涉她。有些男朋友,以为她这里,又文明,又便利,也常在她这里聚会。鹤荪和曾美云的感情,较之平常人又不同一点,有时竟可借她这地方请客。客请多了,曾美云多次作陪,也不能不回请一次。今晚这一会,就是曾美云回席,除了几位极熟的女朋友而外,还有两位唱戏的朋友,约了今晚,大家小小同乐一宿。鹤荪在三日前就定好了今天的日期,不料突然发表出来,却是清秋的生日。在情理上固然是非到不可,同时也觉得不到又很露形迹,所以勉强与会,吃了半餐饭。这边曾美云,也早已得了他的消息,好在这些朋友,一来各家都有电话,二来他们并不怕晚,所以都通知了一声,约着十点钟才齐集。鹤荪吃了半餐就跑了出来,不过九点钟刚刚过去,还要算他来得最早。他一下汽车,只见里面屋子里电灯,接二连三地一齐亮着,很像是没有客到的样子。所以他走到院子里便笑道:“我总以为来得最晚呢。原来倒是我先到。”隔着纱窗,就看见曾美云袅袅婷婷地由里面屋子里,走到外面客厅里来。等到鹤荪上了走廊下的石阶,她就自己向前推着那铁纱门,来让鹤荪进去。鹤荪望了她笑道:“你这样客气,我真是不敢当。”曾美云等人进来了,也不说什么,就一伸手,在他头上取下帽子,一回手交给了老妈子。鹤荪见她穿了绿绸新式的旗衫,袖子长齐了手脉,小小地束着胳膊。衣服的腰身,小得一点点空幅没有,胸前高高地突起两块。这绸又亮又薄,电灯下面一照,衣服里就隐约托出一层白色。这衣服的底襟,长齐了脚背,高跟皮鞋移一步,将开岔的底摆踢着有一小截飘动。她在左摆上面,又垂着一挂长可二尺的穗子,上面带着一束通草藤萝花,还有一串小葡萄。
走起来哆里哆嗦,倒有个热闹意思,鹤荪不由得先笑了。曾美云见鹤荪老是笑嘻嘻地望着她,便笑问道:“什么事,你今天这样的乐,老是对着我笑?”鹤荪笑道:“我看你这一身,美是美极了,不过据我看来,也有些累赘似的,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曾美云道:“这就太难了。我常穿西服,你们说我过于欧化,失去东方之美。我穿着中国衣服,又说太累赘了,到底是哪一种的好呢?”鹤荪道:“这话还是你不对。中国衣服有的是又便利又好看的。这种衣服,我敢说浑身上下都受了一种束缚,而且还有许多不便。”说着,向曾美云微微一笑。正燃了一支烟卷抽着,于是衔了烟卷,斜靠在沙发上,望了曾美云。她瞟了鹤荪一眼道:“你这人是怎么了?总说不出好的来。”说着,挨了鹤荪,也就在沙发上坐下。笑着道:“你说你说,究竟是哪一点不便利,你自己不往好处着想,我有什么法子呢?”鹤荪道:“我就指点出几种坏处来,譬如手胳膊上的痒,你可没有法子搔,用手做事,如下水洗手之类,不能不小心。这衣服下摆是这样的小,虽然四角开了岔口,总不像短旗袍,光着两腿,可以开大步。上起高台阶,自己踏着衣服,也许摔你一个跟头。再说,如今讲曲线美,两条玉腿,是要紧的一部分,长旗袍把腿遮了起来,可有点开倒车。”曾美云笑道:“据你这样说,这种最时新的衣服,倒是一个钱不值。”鹤荪道:“衣服不管它时新不时新,总要合那美观和便利两个条件。若是糊里糊涂的时新,究竟是不久就会让人家来打倒的。”曾美云笑道:“这样时新的衣服,我还做的不多,要说打倒的话,我很愿意这种衣服先倒,因为大袖子短身材的衣服,我还多着呢,我自然愿意少数的牺牲。”
只说到这里,院子外就有人接着嘴说道:“要牺牲谁呀?无论站在哪一方面说,我都是少数的,不要将我牺牲了。”鹤荪听了这话,向外问道:“咦!这不是老五?”外面答道:“是我呀。你料想不到今晚来宾之中,有我这样一位吧?”说着话,这人已是由外面推了门进来,就是上次燕西和曾美云所讨论有曲线美相片的那个李倩云小姐。她手上搭着一件紫色夹斗篷,身上穿一件对襟半西式的白褂子,袖口比两胁长出二三寸。下面穿着猩猩血的短绸裙,其长不到一尺。上面两条光胳膊,下面两条丝袜子裹着大腿,都是圆圆溜溜的。鹤荪因她说了猜不到我吧,这里面言中有物,不好意思把这话追下去说了,便笑道:“这孩子真是,只要俏,冻得跳。为什么这样早的时候,你就穿着这样露出曲线美的衣服?”李倩云还不曾答复,曾美云便笑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我穿了这长袖子的衣服,你说是不好,人家穿了短衣服,你又说不好。”鹤荪道:“我并不是说不好,不过我觉得这样太薄一点罢了。”说时,便伸手捞住李倩云的胳膊。李倩云笑道:“你摸着我的手,我凉不凉,你还不知道吗?”说时,也就向她一挨身坐下,挤着下去。曾美云是坐在鹤荪右边,她就在鹤荪左边,将头靠在鹤荪肩膀上,脸一偏望着曾美云笑道:“我这样,你讨厌不讨厌?”说毕,昂着头,眼睛又向鹤荪一溜。曾美云道:“老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倩云将嘴对鹤荪一努,笑道:“他不是你的吗?我们朋友太亲热了,与你友谊有碍吧?”曾美云道:“你这话就自相矛盾,你既然承认是你的朋友,又说恐碍了我的友谊,分明大家都是朋友了。朋友和朋友亲热,与别个朋友有什么相干?二爷又怎能够是我的呢?”李倩云道:“虽然都是朋友,可是朋友也要分个厚薄呀。”曾美云道:“我和二爷很熟,这是我承认的,但是你和二爷熟的程度,也不会在我以下。我就是听到别人说,关于和二爷交朋友,你我发生了误会。我想,这是哪里的话?谁也不能只交一个朋友哇?所以我今天请客,非把你请到不可,表示我们没有什么成见。”李倩云笑道:“惟其是这样,所以你一请,我今天就来,我要有成见,今天我也是不会到的了。”鹤荪笑道:“你二位不必多说了,所有你们的苦衷,我都完全谅解。”李倩云将右手伸出,中指按住大拇指,中指打着掌心,啪地一下响。在这响的中间,眼睛斜望着鹤荪道:“反正你不吃亏,你有什么不谅解的呢?”鹤荪伸着手,将她的大腿拍了几下,笑道:“瞧你这淘气的样子。”曾美云笑道:“你们俩在这里蘑菇吧。”说毕,她就起身入室去了。鹤荪和倩云,都以为她果真有事,这也就不跟着去问。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却是焕然一新,原来她也照着李倩云的装束,换了一身短衣短袖的西服出来。鹤荪本想说两句俏皮话,转身一想,那或者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向她一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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