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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苦笑道多财难中求助 逍遥为急使忙里偷闲(第1页)

第七十二回苦笑道多财难中求助逍遥为急使忙里偷闲鹏振走回自己屋子,只见玉芬躺在一张长沙发上,两只脚高高地架起,放在一个小屉几上。她竟点了一支烟卷,不住地抽着。头向着天花板,烟是一口一口地向上直喷出来。有人进来,她也并不理,还是向着天花板喷烟。鹏振道:“这可新鲜,你也抽烟,抽得这样有趣。”玉芬依旧不理,将手取下嘴里的烟卷,向一边弹灰。这沙发榻边,正落了一条手绢,她弹的烟灰,全撒在手绢上。鹏振道:“你瞧,把手绢烧了。”说着话时,就将俯了身子来拾手绢。玉芬一扬脸道:“别在这里闹!我有心事。”鹏振道:“你这可难了,我怕你把手绢烧了,招呼你一声,那倒不好吗?若是不招呼你,让你把手绢烧了,那会又说我这人太不管你的事了。”说着,身子向后一退,坐在椅子上,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玉芬见他这样子,倒有些不忍,便笑着起来道:“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心事吗?”鹏振道:“我怎么不知道?公债是你们大家合股的,你蚀本也有限,你就把买进来的抛出去拉倒。摊到你头上有多少呢?”玉芬道:“抛出去,大概要蚀两千呢,然而这是小事。”说到这里,眉毛皱了两皱。刚才发出来的那一点笑容,又收得一点没有了。看那样子,似乎有重要心事似的。鹏振道:“据你说,蚀两千块钱是小事,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玉芬道:“人要倒霉,真没有法子,我是祸不单行的了。”鹏振听了,突然站立起来,走到她身边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失败了?”玉芬道:“果然失败了,我就死了这条心,不去管了。”说着把大半截烟卷,衔在口里,使劲吸了一阵,然后向痰盂子猛一掷,好像就是这样子决定了什么似的,便昂着头问道:“我说出来了,你能不能帮我一点忙?若是本钱救回来了,我自然要给你一点好处。”说着,便向鹏振一笑。鹏振也笑起来道:“什么好处哩?难道……”说着,也向沙发上坐下来。若在往日,鹏振这样一坐下来,玉芬就要生气的。现在玉芬不但没看见一般,依然安稳地坐着。鹏振笑道:“究竟是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好替你打算。好处哩……”

玉芬道:“正正经经的说话,你别闹,你若是肯和我卖力,我就说出来,你若是不能帮忙,我这可算白说,我就不说了。”鹏振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不愿你发财,愿你的大洋钱向外滚吗?只要可以为力,我自然是尽力去干。”玉芬昂着头向天花板想了一想,笑道:“你猜吧?我有多少钱私蓄?”鹏振道:“那我怎么敢断言,我向来就避免这一层,怕你疑我调查你的私产。”玉芬道:“惟其是这样,所以我们都发不了财。我老实说一句,我积蓄一点钱也并不为我自己。就是为我自己,我还能够把钱带到外国去过日子吗?无论如何,这里面,你多少总有点关系的。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一共有这个数。”说着,把右手四个指头一伸。鹏振笑道:“你又骗我了。无论如何,你总有七八千了,而且首饰不在其内的。”玉芬道:“你真小看我了。我就上不了万数吗?我说的是四万。”鹏振笑道:“你有那么些个钱,干吗常常还要向我要钱用?”玉芬道:“我像你一样吗?手上有多少就用多少。要是那样,钱又能积攒得起来?”鹏振笑道:“得!你这理由是很充足。自己腰里别着五六万不用,可要在我这月用月款的头上来搜刮。我这个人,就不该攒几文的?”玉芬胸脯一伸,正要和他辩论几句,停了一停,复又向他微笑道:“过去的事,还有什么可说的?算我错了就是了。现在我这笔钱,发生了危险,你看要不要想法子挽救呢?”鹏振笑道:“那当然要挽救,但不知道挽救回来了,分给我多少?”玉芬道:“你这话,岂不是自己有意见外吗?从前我不敢告诉你,无非是怕你拿去胡花掉。现在告诉你了,就是公的了。这个钱,我自然不会胡花的,只要你是做正当用途,我哪里能拦阻你不拿。”鹏振听了这话,直由心里笑出来,因道:“那么,你都把这钱做了公债吗?这可无法子想的,除非向财政界探听内幕,再来投机。”玉芬道:“若是做了公债,我倒不急了,一看情形不好,我就可以赶快收场。我现在是拿了五万块钱,在天津万发公司投资……”鹏振不等她说完,就跳起来道:“哎呀!这可危险得很啦!今天下午,我还得了一个秘密的消息,说是这家公司要破产呢。但是他有上千万的资本,你是怎样投了这一点小股呢?”

玉芬道:“我还和几位太太们共凑成三十万,去投资的。她们都挣过好些个钱呢!不然……唉!不说了,不说了。”说着只管用脚擦着地板。鹏振道:“大概你们王府上总有好几股吧?不是你们王府上有人导引,你也不会走上这条道的。这个万发公司经理,手笔是真大,差不多的人,真会给他唬住了。有一次,我在天津一个宴会上会着他,有一笔买卖,要十八万块钱,当场有人问他承受不承受?他一口就答应了,反问来人要那一家银行的支票。那人说是要汇到欧洲去的,他就说是那要英国银行的支票省事一点了,他找了一张纸,提起笔来,就写了十八万的字条,随便签了一个字,就交给那人了。那人拿了支票去了,约有半个钟头,银行里来了电话,问了一问,就照兑了。在外国银行,信用办到了这种程度,不能不信他是一个大资本家。”玉芬道:“可不是吗?我也是听到人说,这万发公司生意非常好,资本非常充足,平常的人,要投资到那公司里去是不可能的。他还要大资本家、大银行,才肯做来往呢。我因为做公债究竟无必胜之券,所以把存款十分之八九,都入了股。不料最近听得消息,这个经理完全是空架子,不过是善于腾挪,善于铺张,就像很有钱似的。最近在印度做一笔买卖,亏空了六七十万,又发现了他公司里,借过好几笔三五万的小债,因此人家都疑惑起来。但是我想他的资本有一二千万呢,总不至于完全落空吧?”鹏振道:“做大买卖的人,大半就是手段辣的,一个钱也不肯让他放空,这里钱来了,那边就赶快想一个输出的法子,好从中生利。到了后来,有了信用,不必拿钱出来,一句话也可以生利,更挣得多。越是挣得多,越向空头买卖上做去,结果总是债务超过资本,有一天不顺手了,债就一齐出头,试问有什么不破产之理?不过他大破产就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小破产。大家维持场面起见,只有债权人不和他要债,股东不退股,甚至于还加些股本进去,然后公司不倒,多少还有挽回之余地。据我所知,现在有些银行,有些公司,都是这样……”玉芬道:“得!得!得!哪个和你研究经济学?要你说这个。我就是问你,这笔款子,能不能想法子弄回来?”鹏振笑道:“你别忙呀,我这正是解释款子,或者不至于生多大的问题。这不是瞎子摸海的事。你等我到银行界里去打听打听消息看。”玉芬听说,就将鹏振挂在衣架上的帽子取下来。递到他手里,将手推了他一推道:“好极了,我心都急碎了,你就去吧,我等你的信。”鹏振待要缓一缓,无奈见他夫人两眉尖几乎要锁到一处,眼睛眶子深陷下去了,白脸泛黄,真急了。只得勉强出去。

鹏振被玉芬催了出来,走到外书房里,就向外面打了几个电话,找着经济界的人,打听这个消息。这究竟是公司里秘密的事,知道的很少,都说个不得其详。有几个人简直就说没有这话,像那样的大公司,哪里会有倒闭的事,这一定是经济界的谣言。鹏振问了好几处,都没有万发公司倒闭的事,心里不免松动了许多,就把积极调查的计划,放下来了。挂上了电话,正自徘徊着,不知道要个什么事消遣好?金贵却拿了一封信进来,笑道:“有人在外面等回话呢。”说着将信递了过来。鹏振接过去一看,只是一张信纸,歪歪斜斜,写了二三十个笔笔到头的字,乃是:

三爷台鉴:即日下午五时,请到本宅一叙。恭候台光。

台安!

花玉仙启

鹏振不由得扑哧一笑,因向金贵道:“你叫那人先回去吧。不用回信了,我一会儿就来。”金贵答应去了。鹏振将信封信纸一块儿拿在手里,撕成了十几块,然后向字纸篓里一塞,又把字纸抖乱了一阵,料着不容易再找出来了,然后才坐汽车先到刘宝善家里去,再上花玉仙家。玉芬在家里候着信,总以为鹏振有一个的实消息带回来。到了晚上两点钟,鹏振带着三分酒兴,才走一步跌一步地走进房来。玉芬见他这个样子,便问道:“我这样着急,你还有心思在外面闹酒吗?我托你办的事,大概全没有办吧?”鹏振被他夫人一问,人清醒了一大半,笑道:“那是什么话?我今天下午,到处跑了一周,晚上还找了两个银行界里的人吃小馆子。我托了他们仔细调查万发公司最近的情形,他们就会回信的。”玉芬道:“闹到这时候,你都是和他们在一处吗?”鹏振道:“可不是!和这些人在一处是酸不得的,今天晚晌花的钱,真是可观。”玉芬道:“他们怎样说,不要紧吗?”这句话倒问得鹏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因已走向浴室来,便只当着没有听到,却不答复这个问题。玉芬一直追到屋子里来,连连问道:“怎么样?要紧不要紧?”鹏振冷水洗了一把脸,脑筋突然一凉,清醒了许多。因道:“我仔细和他们打听了,结果,谣言是有的,不过据大局看来,公司有这大的资本,总不至于倒的。”玉芬一撒手,回转身去,自言自语地道:“求人不如求己,让他打听了这一天一宿,还是这种菩萨话。若是这样,我何必要人去打听,自己也猜想得出来呀!”鹏振知道自己错了,便道:“今天我虽然卖力,究竟没有打听一些消息出来。我很抱歉!明天我抽一点工夫,给你到天津去一趟,无论如何,我总可以打听一些消息出来。”玉芬跑近前,拉着鹏振的手道:“你这是真话吗?”鹏振道:“当然是真话,不去我也不负什么责任,我何必骗你呢?”玉芬道:“我也这样想着,要访得实的消息,只有自己去走一趟。可是我巴巴地到天津去,要说是光为着玩,恐怕别人有些不肯信。你若是能去,那就好极了,你也不必告诉人,你就两三天不回来,只要我不追问,旁人也就不会留心的。我希望你明天搭八点钟的早车就走。”

鹏振听说,皱了眉,现着为难的样子,接上又是一笑。玉芬道:“我知道,又是钱不够花的了。你既是办正事,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我这里给垫上两百块钱,你衙门里发薪水的时候,还我就是了。”鹏振听到,心里暗想,这倒好,你还说那笔款子救回来了,大家公用呢。现在我给你到天津去想法子,盘缠应酬等费,倒都要花我自己的。便向玉芬拱了拱手笑道:“那我就感谢不尽了,可是我怕钱不够花,你不如再给我一百元。干脆,我就把图章交出来,盐务署那一笔津贴,就由你托人去领,利息就叨光了。”说着,又笑着拱了拱手。玉芬道:“难道你到天津去一趟,花两百块钱,还会不够吗?”鹏振道:“不常到天津去,到了天津去,少不得要多买一些东西。百儿八十的钱,能做多少事情呢?”玉芬笑道:“你拿图章来,我就给你垫三百块钱。”鹏振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可以在外面玩几天不归家。反正钱总是用的,便将自己的图章拿出,交给玉芬。玉芬看了一看,笑道:“可是这一块图章?你别把取不着钱的图章拿来。”鹏振道:“我这人虽然不讲信用,也应当看人而设,在你面前,我怎么能使这种手段呢?你想,你拿不着钱,能放过我吗?”玉芬笑了。等到鹏振睡了,然后悄悄地打开保险箱子,取了三百块钱的钞票,放在床头边一个小皮箱里。到了次日早上醒时,已是九点多钟了。玉芬道:“好,还赶八点的车呢!火车都开过一百多里了。”于是将鹏振推醒,漱洗完了,打开小皮箱,将那卷钞票取了出来,敞着箱子盖也不关。鹏振指着小箱子道:“还不盖起来,你那里面有多少钱,都让我看到了。”玉芬听说,索性将箱子里东西翻了一翻,笑道:“请看吧,有什么呢?我一共只剩了三百块钱,全都借给你了。现在要零钱用,都要想法子呢,这还对你不住吗?”鹏振见她是倾囊相助,今天总算借题目,重重地借了一笔大债,这也就算十分有情,不然和她借十块钱,还不肯呢。

当时叫秋香到厨房里去要了份点心吃,要了一个小皮包,将三百块钱钞票揣在里面。就匆匆地出门,坐了汽车到花玉仙家来,就要她一路到天津玩儿去。花玉仙道:“怎么突然要上天津去?”鹏振道:“衙门里有一件公事,要派我到天津去办,我得去两三天。我想顺便邀你去玩玩,不知道你可能赏这个面子?”花玉仙道:“有三爷带我们去玩玩,哪里还有不去之理?只是今天我有戏,要去除非是搭晚车去。”鹏振道:“那也可以。回头我们一路上戏馆子,你上后台,我进包厢。听完了戏,就一路上车站。”花玉仙道:“那就很好,四天之内,我没有戏,可以陪你玩三天三晚呢。”鹏振听说大喜,到了晚上,二人就同坐了一间包房上天津去了。玉芬总以为鹏振十一点钟就走了,在三四点钟起,就候着他的电话,一直候到晚上十二点钟,还不见电话到。玉芬急得什么似的,实在急不过了,知道鹏振若是住旅馆,必在太平饭店内的,就打电话去试试,问有位金三爷在这里没有?那边回说三爷是在这里,这个时候不在旅馆,已经出去听戏去了。挂上了电话,玉芬倒想起来,不曾问一声茶房,是和什么人一路出去听戏的?也只索性罢了。到了晚上一点钟,鹏振却叫回电话来了。原来玉芬自从做公债买卖而后,自己却私安了一个话机,外面通电话来,一直可到室内的。当时玉芬接过电话,首先一句就说道:“你好,我特派你到天津去打听消息,真是救兵如救火,你倒放了不问,带了女朋友去听戏!”鹏振说道:“谁说的?没有这事。”接上就听到鹏振的声浪离开了话机,似乎像在骂茶房的样子。然后他才说道:“绝对没有这事,连戏也没去听。戏出在北京,干吗跑到天津来听戏?”玉芬道:“别说废话了,长途电话是要钱的,打听的事情怎么了?”鹏振道:“我打听了好多地方,都说这公司买卖正做得兴旺,在表面上一点破绽也没有。明天中午我请两个经济界的人吃饭,得了消息,一定告诉你。是好是歹,明天下午,我准给你一个电话。”玉芬听得鹏振如此说,也就算了。

天津那边,鹏振挂上电话。屋子里电灯正亮得如白昼一般,花玉仙脱了高跟皮鞋,踏着拖鞋,斜躺在沙发上。手里捧了一杯又热又浓的咖啡,用小茶匙搅着,却望了鹏振微微一笑,点头道:“你真会撒谎呀!”鹏振道:“我撒了什么谎?”花玉仙道:“你在电话里说的话,都是真话吗?”鹏振道:“我不说真话,也是为了你呀。”说着,就同坐到一张沙发椅上来。于是伸了头,就到她的咖啡杯子边看了一看,笑道:“这样夜深了,你还喝这浓的咖啡,今天晚上,你打算不睡觉了吗?”花玉仙瞅了他一眼,微笑道:“你也可以喝一杯,豁出去了,今天我们都不睡觉。”鹏振笑道:“那可不行,我明天还得起早一点,给我们少奶奶打听打听消息呢。”花玉仙道:“既然是这样,你就请睡吧。待一会儿,我到我姐姐家里去。”鹏振一伸手将她耳朵垂下来的一串珍珠耳坠,轻轻扯了两下,笑道:“你这东西,又胡捣乱,我使劲一下,把你耳朵扯了下来。”花玉仙将头偏着,笑道:“你扯你扯,我不要这只耳朵了。”鹏振道:“你不要,我又不扯了。这会子,我让你好好地喝下这杯咖啡,回头我慢慢地和你算账。”花玉仙又瞅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时,不觉时钟当当地两下,鹏振觉得疲倦,自上床睡了。这一觉睡得不打紧,到了第二天上午十二点以后方才醒过来。鹏振一睁眼,看见玻璃窗上,有一片黄色日光,就在枕头底下将手表掏出来一看,连忙披着睡衣爬了起来。漱洗以后,茶房却送了几份日报进来,鹏振打开来,便支着脚在沙发上看。他先将本埠戏园广告、电影院广告看了一遍,然后再慢慢地来看新闻,看到第二张,忽然有几个加大题目的字,乃是“华北商界最大事件,资本三千万之万发公司倒闭”。鹏振一看这两行题目,倒不由得先吓了一跳,连忙将新闻从头至尾一看,果然如此。说是公司经理昨日下午就已逃走,三时以后,满城风雨,都说该公司要倒闭。于是也不及叫茶房,自己取下壁上的电话分机,就要北京电话。偏是事不凑巧,这天长途电话特别忙,挂了两个钟头的号,电话方才叫来。那边接电话的,不是玉芬,却是秋香,她道:“你是三爷,快回来吧。今天一早,少奶奶吐了几口血,晕过去了,现在病在床上呢。”鹏振道:“她知道万发公司倒闭的消息吗?”秋香道:“大概是吧?王三爷今天一早七点钟打了电话来,随后九点钟,他自己又来一趟,我听到说到公司里的事情。”鹏振再要问时,秋香已经把电话挂上了。鹏振急得跳脚,只得当天又把花玉仙带回京来。

原来玉芬自鹏振去后,心里宽了一小半,以为他是常在外面应酬的,哪一界的熟人都有。他到了天津去,不说他自己,就凭他父亲这一点面子,人家也不能不告诉他实话的。他打电话回来,说没有问题,大概公司要倒的话,总不至于实现。于是放了心,安然睡了一觉。及至次日清晨,睡得蒙蒙眬眬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响,心里有事,便惊醒了,以为必是鹏振打来的长途电话。及至一接话时,却是王幼春打的电话,因问道:“你这样早打电话来,有什么消息吗?”王幼春道:“姐姐,你还不知道吗?万发公司倒了。”玉芬道:“什么?公司倒了,你哪里得来的消息?”王幼春道:“昨天晚上两点多钟,接了天津的电话,说是公司倒了。我本想告诉你的,一来恐怕靠不住,二来又怕你听了着急。反正告诉你,也是没有办法的,所以没有告诉你。今天早上,又接到天津一封电报,果然是倒闭了。”玉芬听了这话,浑身只是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那边问了几声,玉芬才勉强答道:“你……你……你还给我……打……听打听吧。”挂上电话,哇的一声,便吐了一口血。电话机边,有一张椅子,身子向下一蹲,就坐在上面。老妈子正在廊檐下扫地,见着玉芬脸色不对,便嚷了起来,秋香听见,首先跳出房来。玉芬虽然晕了过去,心里可是很明白的,就向她们摇了几摇手。秋香会意,就不声张,因问道:“少奶奶,你要不要上床去躺一躺呢?”玉芬点了点头。于是秋香和老妈子两人,便将她挽上床去。秋香知道她有心事,是不睡的了,将被叠得高高的,放在床头边,让她靠在枕上躺着。玉芬觉得很合意,便点了点头。秋香见她慢慢地醒了过来了,倒了一杯冰开水,让她漱了口,将痰盂接着,然后倒了一杯温茶给她喝。玉芬喝了茶,哼哼两声,然后对她道:“吐的血扫了没有?”秋香道:“早扫去了。”玉芬道:“你千万不要告诉人,说我吐了血,人家知道,可是笑话。你明白不明白?”秋香道:“我知道。王少爷也许快来了,我到前面去等着他吧。他来了,我就一直引他进来就是了。”玉芬又点了点头。秋香走到外面去,不多一会儿,王幼春果然来了。秋香将他引来,他在外面屋子里叫了两声姐姐。玉芬道:“你进来吧。”王幼春走了进来,见她脸色惨淡,两个颧骨,隐隐地突起来。便道:“几天工夫不见,你怎么就憔悴到这种样子了?”玉芬道:“你想,我还不该着急吗?你看我们这款子,还能弄多少回头呢?”王幼春道:“这公司的经理,听说已经在大沽口投了海了,同时负责的人也跑一个光,所有的货款,在谁手里,谁就扣留着,我们空拿着股票,哪里兑钱去?”玉芬道:“照你这样说,我们所有的款子,一个也拿不回来了吗?”王幼春道:“唉!这回事,害得人不少,大概都是全军覆没呢。”玉芬听到,半晌无言,垂着两行泪下来道:“我千辛万苦攒下这几个钱,现在一把让人拿了去了,我这日子怎么过呢?”说毕,伏在床沿上,又向地下吐了几口血。秋香哟了一声道:“少奶奶你这是怎么办?你这是怎么办?”说着,走上前一手托了她的头,一手拍着她的背。玉芬道:“你这是怎么了?把我当小孩子吗?快住手吧。”说着,便伏在叠的被条上。王幼春皱眉道:“这怎办?丢了钱不要闹病,赶快去找大夫吧。”玉芬摇了一摇头道:“快别这么样!让人家听见了笑话。谁要给我嚷叫出来了,我就不依谁。”王幼春知道他姐姐的脾气的,守着秘密的事,不肯宣布的;而且为了丢钱吐血,这也与面子有关。她一时心急吐了两口血,过后也就好了的,用不着找大夫的了。因道:“那么,你自己保重,我还要去打听打听消息呢。我们家里,受这件事影响的,还不在少处呢。姐夫不是到天津去了吗?他也许能在哪方面,打听一点真实消息,找一个机会。”

玉芬听说,她那惨白的脸色,立刻又变一点红色,咯咯笑上一阵说道:“他能找一点机会吗?我也是这样想呢!”王幼春一看形势不对,就溜了。刚才到了大门口,秋香由后面惊慌惊张地追了上来,叫道:“王三爷,你瞧瞧去吧,我们少奶奶不好呢。”王幼春不免吃了一惊,就停了脚问道:“怎么样,又变了卦了吗?”秋香道:“你快去看吧,她可真是不好。”王幼春也急了,三脚两步跟她走到房内,只见玉芬伏在叠被上,已是不会说话,只有喘气的份儿。王幼春道:“这可是不能闹着玩的,我来对她负这个责任,你们赶快去通知太太吧。”秋香正巴不得如此,就跑去告诉金太太了。一会儿工夫,金太太在院子里就嚷了起来道:“这是怎么样得来的病?来得如此凶哩。”说着,已走进屋子里来,看见玉芬的样子,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呀了一声道:“果然是厉害,赶快去找大夫吧。”身边只有秋香一个人可差使,便道:“糊涂东西!你怎么等少奶奶病到这样才告诉我哩?到前面叫人坐了汽车找大夫去吧。不论是个什么大夫,找来就得。”王幼春道:“伯母,也不用那样急,还是找一位有名的熟大夫妥当一点,我来打电话吧。”王幼春到外面屋子里打了一个电话。好在是早上,大夫还没有到平常出诊的时候,因此电话一叫,大夫就答应来。不到十五分钟的工夫,就有前面的听差,把梁大夫引进来。这时,家中人都已知道了,三间屋子,都挤满了人。王幼春也不便十分隐瞒,只说是为公债亏了,急成这样的。金太太听到起病的原因,不过是如此,却也奇怪。心想,玉芬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就是公债上亏空两三千,也不至于急到这步田地。让大夫瞧过之后,就亲自问梁大夫,有什么特别的病状没有?大夫也是说,不过受一点刺激,过去也就好了。金太太听说,这才宽了心。一直等大夫去后,王家又有人来看病,金太太才想起来了,怎么闹这样的厉害,还不见鹏振的影子?这也不用问,一定是在外面又做了什么坏事。玉芬本来在失意的时候,偏是他又置之不顾,所以越发急起病来了。因此金太太索性装着糊涂,不来过问。玉芬先是晕过去了,有一小时人是昏昏沉沉的,后来大夫扎了一针,又灌着喝下去好多葡萄糖,这才慢慢地清醒了。清醒了之后,自己又有些后悔,这岂不是让人笑话?我就是那样没出息,为了钱上一点小失败就急得吐血。但是事已做出去了,悔也无益。好在我病得这样,鹏振还不回来,他们必定疑心我为了鹏振,气出病来。若是那样,比较也有点面子,不如就这样赖上了。本来鹏振也太可恶,自己终身大事相托,巴巴让他上天津去,不料他一下车,就去听戏,也值得为他吐一口血。如此想着,面子总算找回一部分,心里又坦然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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