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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云破月来良人避冢妇莺嗔燕咤娇妾屈家翁佩芳见燕西犹豫的样子,鼻子里哼着冷笑了一声。燕西想了一想,有主意了。因道:“凡事总得让人家办成了局面,你再来下批评。我刚才说出‘东城’两个字,不过是顶大帽子,至于详细地点,当然还要让我再往下面说。我这说了‘东城’两个字,你就说不对,这样的批评,岂不是有些不对?”佩芳笑道:“猪八戒收不着妖怪,倒打一耙。我要说你,你倒反驳起我来了。好!这就算我输了。我问你,她住在东城什么地方?”燕西装出很老实的样子说道:“住在燕儿胡同一百号。”佩芳着看燕西的面孔,呆滞着,出了一会儿神,笑道:“你不要胡扯!没有这样一个胡同。一个胡同里,也不能有这样多门牌。”燕西道:“你并没有到过,你怎能断定没有这些门牌?不但一百号门牌,有二百号的都多着呢。”佩芳道:“门牌倒说得过去。可是我就没有听见说过有什么燕儿胡同。”燕西道:“北京城里地方大得很,哪里能处处都知道?我说有,你一定说没有,那有什么法子。”佩芳道:“燕儿胡同,由哪里过去?”燕西道:“你这个问题,问得实在难一点。我是坐汽车去的,我坐在车子里头,走过哪些胡同,我哪里知道?这是很容易的事,你若是有意思要去看看,你就叫汽车夫直接开到燕儿胡同去得了。”佩芳道:“好,算你随便说都是有理。我再问你,她是怎样一个人?”燕西道:“不过中等人罢了,没有什么特美之点。”佩芳道:“你这话有些不对。若是长得没有什么特美之点,你大哥为什么讨她呢?”燕西道:“不过年轻一点罢了,加上把好衣服一穿,自然不觉怎样坏。”佩芳点了点头,笑道:“这总算是你一句良心话。我很愿意把她弄回家来,我和她比一比。哼!我要让她比下去了,我就不姓这个吴。”燕西笑道:“这可不结了。你知道是这么样,你还生什么气?”佩芳冷笑道:“我生气吗?我才不值得生气呢。她住的那个屋子有多么大?听说设备得很完全,是吗?”燕西道:“不过是个小四合院子,没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老大,在那里面怎样待得住?”佩芳道:“她穿的是些什么衣服?”燕西道:“她在家里能穿什么好的呢?不过是一件巴黎哔叽的夹袄。”佩芳道:“她在家里,穿得这样好,也就可以了。她是什么东西出身!还要望穿得太好吗?”燕西说一句,佩芳驳一句。燕西笑道:“这样子,大嫂子不是问我的话,倒好像和我拌嘴似的,这不很妙吗?”
佩芳笑道:“我和你拌什么嘴?我看得这事太笑话了,忍不住不说两声。”燕西道:“你说只问我十句,这大概有十句了,你还有什么可问的没有?若要再问,已经在十个问题之外,我可以随便地答复你了。”佩芳笑道:“那由着你。但是我也不问,请你自己拣可以说的对我说吧。”燕西道:“我所知道的,都可以说。这又不关我什么事,我何必隐瞒呢?”于是把大家吃饭说笑的话,略微谈了几句。佩芳在问话之时,自是有谈有笑。现在不问了,专听燕西说,尽管待着听下去。听下去之时,她不躺着了,坐将起来,右腿架在左腿上,两手相抄,向前一抱着,脸上先是显着很忧愁的样子,慢慢地将鼻子尖耸了两耸,接上有七八粒泪珠滚到胸襟上。二姨太皱眉对燕西道:“这,全是老七多嘴多舌,惹出来的麻烦。小孩子在家里,总是搬动是非,让你大嫂这样伤心。”燕西道:“这是哪里说起?先是大嫂要我说,说完了之后,又怪我多事,这岂不是有意叫我犯罪?”佩芳道:“这不能怪老七。老七就是不说,我也会慢慢打听出来的。二姨太不要提吧,等我见了母亲,把他找着,当面把这事从长评论评论。”佩芳口里说着,心里已在盘算,当了二姨太的面,是不能反对人纳妾的。于是将脸正了一正,说道:“二姨太,你不知道。我是三十快到的人,绝不会吃什么醋,而且与其让他在外面胡闹,不如让他再讨一个人。但是你要讨人,要对父母回明,拣一个好好的人才,讨了回来,多少也可以帮我一点忙,我有什么不乐意的?”二姨太道:“大少奶奶这话很是。与其让老大在外终日胡闹,不如让他讨一个人。但是这件事总应该先通知家里一声,不当那样偷偷摸摸的。这话说明了,我想你是不会反对的。”佩芳坐了不做声,垂了一会儿泪。燕西面上虽然笑嘻嘻的,心里可就想着,今天这一场大祸,惹得不小。搭讪着一掀门帘,向天上看了一看太阳就溜走了。
这里佩芳心里是一万分委屈,走回房去,想了又哭,哭了又想。蒋妈一看情形和平常不同,便走到金太太屋里去报告。说道:“太太,你去瞧瞧吧。我们少奶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受了委屈,今天哭了大半天。我看那样子,很生气似的,我又不敢问。”金太太道:“她这一向子总是和老大闹别扭。”道之、慧厂都坐在屋子里,道之听了对慧厂微笑了一笑。金太太看见,笑道:“正是的,你两口子,也是闹别扭,现在怎么样了?”慧厂道:“他是屡次和我生气,我不和他一般见识。”金太太一面起身,一面说道:“我暂且不问你的事,我先看看那个去。”于是跟着蒋妈一路到佩芳院子里来。恰好一转走廊,顶头就碰到了凤举。金太太一把将他抓住说:“你哪里来?驾忙得很啦。你的妇人快要死去了,你还不去看看。”凤举突然听到了这句话,倒吓了一跳,问道:“那为什么?真的吗?”金太太见他真吓着了,就乘此机会要把他拉住,因正色说道:“我哪里知道?你和我去看看就明白了。”凤举到了此时,不由得不跟着母亲走,一面说话,一面就在金太太前面走去。佩芳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正在垂泪,听到外面有脚步响,隔着玻璃窗子向外一看,连忙倒退一步,面向里横躺在床上。金太太和凤举走了进来,便问道:“佩芳你怎么样了?不舒服吗?”佩芳躺着,半晌不做声。金太太走上前,将她推了一推,问道:“怎么样?睡着了吗?”佩芳翻了一个身,慢慢用手撑着身体,坐将起来,说道:“妈来了。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凤举见她满脸憔悴可怜,不由动了爱惜之念,便道:“我们请大夫来瞧瞧吧。”佩芳对凤举一望,身子站了起来,冷笑道:“原来是大爷回来了。你大驾忙得很啦。谁是我们?谁是你们?刚才大爷是和我说话吗?”凤举虽被她抢白了几句,一来见她哭泣着,二来母亲在当面,也就完全忍耐,不说什么。金太太也就脸一板道:“不是我当着你媳妇的面,扫灭你的威风,你这一程子,实在闹得不成话。”凤举赔着笑道:“不过没有在家住,闹了什么呢?”佩芳用手向凤举一指道:“你这话只好冤母亲,你还能冤别人吗?姨太太讨了,公馆也赁好了,汽车也买了,样样都有了,还说没有闹什么?你不回来,都不要紧,十年八年,甚至于一辈子不回来,也没有谁来管你。只是你不能把我就如此丢开,我们得好好地来谈判一谈判。你以为天下女子,只要你有钱有势,就可以随便蹂躏吗?有汽车洋房就可以被你当玩物吗?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呢!凭着母亲当面,我们一块儿上医院去,把肚子里这东西打下来。然后我们无挂无碍地办交涉。”
凤举的脾气,向来不能忍耐的。佩芳这样指着他骂,他怎样肯含糊过去?而且母亲在当面,若是就这样容下去,未免面子很难看。就说道:“你这种说法,是人话吗?”佩芳道:“不错,不是人话,你还做的不是人事呢。在如今的年月,婚姻自然要绝对自由。你既然不高兴要我,我也犯不着要你。这地方暂且让我住了,就是我的境界,多少带有几分贱气。这种贱地,不敢劳你的驾过来,请你出去,请你出去!”说这话时,两只手扬开,向外做泼水的势子。金太太原来觉得是儿子一派不是。现在看到佩芳说话,意气纵横,大有不可侵犯之势,而且凤举并没有说什么话,立刻转一个念头,觉得是佩芳不对。脸上的颜色,就不能像以先那样和平,很有些看着佩芳大不以为然的样子。因对佩芳说道:“你又何必这样子?有话不能慢慢说吗?我看那些小户人家,没吃没喝,天天是吵,那还可以说是没有法子。像我们这种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至于也是这样天天的吵?好好的人家,要这样哭着骂着过下去,这是什么意思?”金太太这话,好像是两边骂,但是在佩芳一人听了,句句话都骂的是自己。心想,丈夫如此胡闹,婆婆还要护着他,未免有些偏心。便道:“谁是愿意天天这样闹的呢?你老人家并没有把他所行所为的事调查一下。你若是完全知道,就知道我所说的话不错了。我也不说,省得说我造谣。请你老人家调查一下就知道。”金太太道:“他的事我早已知道一点。可是你们只在暗里闹,并不对我说一声。我要来管,倒反像我喜欢多事似的。所以我心里又惦记,又不好问。不然,我们做上人的,岂不是成心鼓动你们不和?”说到这里,回头对着凤举狠声说道:“你也是个不长进的东西,你们只要瞒过了我和你父亲的眼,什么天大的事,也敢办出来。据许多人说,你在外头,另弄了一个人,究竟这事是怎么样的?你真有这么大胆量,另外成一所家吗?”佩芳靠了铜床栏杆,两只手背过去扶着,听到这里,嘿嘿地冷笑了两声。金太太看见,便道:“佩芳,你冷笑什么?以为我们上人昏聩糊涂吗?”佩芳赔笑道:“母亲这是怎么说法?我和凤举当着你老人家面前讲理,原是请你公断,怎敢说起母亲来?”金太太随身在旁边一张靠椅上一坐,十指交叉两手放在胸前,半晌说不出话。佩芳刚才说了一大串,这时婆婆不做声,也不敢多说。凤举是做错了事了,正愁着没有法子转圜,自己也就不知道要怎样措辞。因此在桌上烟卷盘子里找了半截剩残的烟卷头,放在嘴里。一时又没有火柴,就是这样把嘴抿着。
这时,慧厂和道之已经赶了来,玉芬和梅丽也来了。先是大家在外面屋子里站着听,接上大家都走进来。梅丽伏在金太太肩上,说道:“妈!你又生气吗?”金太太将肩一摆,一皱眉道:“我心里烦得很,不要闹!”梅丽回转来,对道之一伸舌头。玉芬伸了一个食指,在脸上耙了几下,又对她微微一笑。梅丽对玉芬一撇嘴道:“这有什么害臊?你就没有碰钉子的时候吗?”那二姨太得了这边消息,以为燕西告诉佩芳的话,全是在自己屋子里说的,现在这事闹大了,少不得自己要担些责任,所以也就静悄悄走到这儿来,现在看到梅丽和金太太闹,便插嘴道:“你还要闹哩,事情都是你弄坏了。”梅丽道:“关我什么事呢?”二姨太失口说了一句,这时又醒悟过来,若是说明,少不得把燕西牵引出来。便走进房来,牵了梅丽的手道:“别这样小孩子气了,走吧。”梅丽道:“人家来劝驾来了,你倒要我走!”道之笑道:“你瞧大哥嘴里衔着一支烟卷,也没有点着,八妹找根火柴给他点上吧。”满屋子里人,七嘴八舌,只说闲话,金太太和凤举夫妇,依然是不言语。还是金太太先说道:“凤举,从今天起,我要在每晚上来点你一道名,看你在家不在家?你若依旧是忙得不见人影,我决计告诉你父亲,让他想法子来办你。到了那个时候,你可不要求饶。”凤举听说,依然是不做声。佩芳道:“他回来不回来,那没有关系。不过他既然另讨了人,这件事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不应该瞒着父亲一个人。回头父亲回来了,我和他一路去见父亲。那是你二位老人家做主,说要把那人接回来就接回来,说让她另住,就让她另住。”佩芳说这话时,脸上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凤举看见弄得如此之僵,这话是说既不好,不说也不好。还是金太太道:“那也好,我是不配管你们的事,让你父亲出面来解决。我这就走,听凭你们自己闹去。”说毕,一起身就要走。梅丽伸开两手,将金太太拦住,笑道:“妈!走不得。你若是走了,大哥大嫂打起架来,我可拉不开。”金太太道:“别闹,让我走。”梅丽拖着金太太的手,却望着凤举道:“大哥,你说吧。你和大嫂,还动手不动手?”凤举忍不住笑了,说道:“你指望我们演《打金枝》呢。我父亲够不上郭子仪,我也没有那大的胆。”
佩芳道:“你这话分明是笑我门户低,配不上你这总理的公子。但是现在共和时代,婚姻是平等的,不应当讲什么阶级,况且我家也有些来历,不至于差多大的阶级。”凤举道:“知道你父亲是一位科甲出身的人品,很有学问。我们配不上。”玉芬笑道:“蒋妈呢?沏一壶热茶来。”蒋妈答应了一声是。玉芬道:“别忙,看看你们少奶奶玻璃格子里,还有瓜子花生豆没有?若是有,差不多一样装两碟儿,我那屋子里,人家新送来的一大盒埃及烟卷,也捧了来。”大家见她笑着高声说,也猜不透是什么事情,都忙忙地望着她。她笑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不认得我吗?大哥大嫂,不是在家里说身价吗?我想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我以为要喝着茶,嗑着瓜子,慢慢地谈一谈。不知道大哥大嫂可能同意?”这话说完,大家才知道她是开玩笑,不由得都笑了。就是这一笑,这许多人的不快,都已压了下去。金太太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说道:“玉芬就是这样嘴尖,说了话,教人气又不是,笑又不是。”凤举笑道:“你瞧屋里也是人,屋外也是人,倒像来瞧什么玩意儿似的。”一面说着,一面搭讪着向外走。佩芳道:“嘿!你别走,你得把我们办的交涉先告一个段落。”凤举道:“我不走,这是我的家,我走到哪里去?”佩芳道:“不走就好,咱们好慢慢地讲理。”这倒弄得凤举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却只管在外面屋子里踱来踱去。玉芬便对佩芳道:“大嫂到我屋子里去坐坐吧。你若高兴,我们可以斗个小牌。”佩芳道:“还斗牌呢?我还不知生死如何呢?”玉芬拉着佩芳的手道:“走吧!”于是一边说着,一边拉了她的手,自己身子向门外弯着。佩芳原是不曾留心,被她拉着走了好几步,笑道:“别拉,我是有病的人,你把我拉得摔死了,你可要吃官司。”玉芬道:“是啊!我忘了大嫂是双身子,这可太大意了。”佩芳道:“胡说!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你别挑眼。”玉芬撒手道:“我反正不敢拉了。至于你去不去,我可不敢说。你若是不去……”说到这里,对佩芳笑了一笑。道之道:“其实打牌呢,坐两三个钟头,也不大要紧。”佩芳原不要去打牌,因为他两个人都这样说俏皮话,笑道:“打牌,那要什么紧!打完了牌,我们还可以来办交涉。走!”她既说了一声去,大家就一阵风似的,簇拥着她,到玉芬屋子里去。
凤举是料到今日定有一次大闹,不料就让玉芬三言两语轻轻带了过去。大家走了,他倒在屋子里徘徊起来,还是留在屋子里?还是走呢?要说留在这里,分明是等候佩芳回来再吵。若是走开,又怕佩芳要着急,而且金太太也未必答应。所以在屋子里坐卧不宁,究竟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想了一个折中的主意,先到母亲屋子里闲坐,探探母亲的口风,看母亲究竟说些什么。若是母亲能帮着自己一点,随便一调和,也就过去了。借着这个机会将晚香的事说破,一劳永逸,也是一个办法。于是慢慢地踱到母亲房门口,先伸着头向屋子里看了一看。金太太正斜躺在一张软榻上,拿了一支烟卷,抽着解闷。一抬头看见凤举,便喝道:“又做什么?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凤举道:“我怕你睡着了呢。所以望一望不敢进来。”金太太道:“我让你气饱了,我还睡得着觉吗?”凤举笑嘻嘻的,慢慢走进来,说道:“受我什么气?刚才佩芳大吵大闹,我又没说一个字。”金太太道:“你就够瞧的了,还用得着你说吗?我问你,你在哪里发了一个几十万银子财,在外面这样大讨姨太太,放手大干?”凤举笑道:“你老人家也信这种谣言,哪里有这种事?”金太太身子略抬一抬,顺手将茶几上大瓷盆子里盛的木瓜拿了一个在手中,扬了一扬道:“你再要强嘴,我一下砸破你的狗头!”凤举笑道:“你老人家真是要打,就打过来吧。那一下子,够破头出血的了。破头出血之后,我看你老人家心疼不心疼?”金太太笑骂道:“你把我气够了,我还心疼你吗?”说这话时,拿着木瓜的那手,可就垂下来了。凤举见母亲已不是那样生闷气,便挨身在旁边一张方凳子上坐下,笑道:“妈!你还生我的气吗?”金太太将手一拍大腿道:“不要这样嬉皮涎脸的,你还小吗?你想,你做的事,应该怎样罚你才对?依我的脾气,我就该这一辈子都不见你。”凤举笑道:“我也很知道这事做得很不对,无奈势成骑虎,万搁不下。”金太太不等他说完,突然坐将起来,向他问道:“怎样势成骑虎?我要问你这所以然。讨姨太太,还有个势成骑虎的吗?”凤举道:“起先原是几个朋友在一处瞎起哄,后来弄假成真,非我办不可,我只得办了。其实,倒没有花什么钱。”金太太道:“胡说!你父子就都是这一路的货。先是严守秘密,一点也不漏风,后来车成马就了,一问起来,就说是朋友劝的,就说是不得已。你说朋友要你办,你非办不可。若是朋友非要你吃屎不可,你也吃屎吗?”凤举笑道:“得了,既往不咎,我这里给你赔罪。”说着,站立起来,恭恭敬敬给金太太三鞠躬。金太太笑骂道:“这么大人做出这种丑态。只要你有本事,养活得过去,你讨十个小老婆,我也不管。可是你怎样去对你老婆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做娘的管不着。将来若是为这事打架吵嘴,闹出祸事来,你也不许和我来说。”凤举笑道:“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哪有不对上人说的道理?”金太太道:“呸!你越发混扯你娘的蛋!你和佩芳订婚的时候告诉过我们吗?这个时候,要讨小不奈老婆何,却抬出孔夫子来,要哄出我们这两把老黄伞,然后可以挟天子令诸侯,说是父母同意让你讨小,你老婆就无可说了,是也不是?”凤举笑了一笑,说道:“你老人家的话,总是这样重。”金太太道:“我这话重吗?我一下就猜到你心眼儿里去了,你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打搅,我要躺一会儿。”凤举又坐下来,笑道:“只要你说一声,佩芳也就不闹了。”金太太道:“我管不着,我没那个能耐。刚才在你屋里,你没瞧见吗?气得我无话可说。这会子我倒赞成儿子讨小,她说我几句,我脸往哪儿搁?”
凤举正要麻烦他母亲。忽听见走廊子外有人说道:“吃了饭,大家都不干事。你瞧,走廊下这些菊花,东一盆,西一盆,摆得乱七八糟,什么样子?”凤举一听,是他父亲的声音,不敢多说话,站起来就走了。走到廊子下,见金铨正背了手在看菊花。就在他身后轻轻地走过去了。刚转过屏风,侧门里一件红衣服一闪,随着是一阵香气。有人嚷道:“嘿!你哪里去?”凤举料是他夫人赶上,心里扑通一下,向后退了一步,只见那个红衣衫影子,兀自在屏风后闪动。他一想,佩芳打牌去了,这会子不会到这里来,而且她穿的也不是红衣服。因此定了一定神,问道:“谁在那儿?吓我一跳。”那人笑道:“你的胆说大就太大,说小又太小,什么大事,一个人也干过去了。这会子我说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就会吓倒,我有些不相信。”说话时,却是翠姨转了出来。身上正穿了一件印度红的旗袍,脖子上绕了法国细绒墨绿围巾。手上提了一个银丝络子的钱袋,后面一个老妈子捧了一大抱纸包的东西,似乎是买衣料和化妆品回来。凤举道:“叫我有什么事吗?”翠姨道:“我没有什么事,听说你和大少奶奶办交涉呢。交涉解决了吗?怎么向外走?”凤举道:“翠姨不是买东西去了吗?怎样知道?”翠姨笑道:“我有耳报神,我就不在家里,家里的事,我也是一样知道。”凤举回头一望,见四处无人,就向翠姨作了一个揖。笑道:“我正有事要劳你的驾,能不能够给我帮一个大忙?”翠姨笑道:“我这倒来得巧了。我要是不来呢?”凤举道:“待一会子,我也会去求你的。”翠姨道:“大爷这样卑躬屈节,大概是有事求我。你就干脆说吧,要我办什么事?”凤举笑道:“妈那一方面,我是疏通好了。我看爸爸回来就生气,不知道是不是为我的事?若是为我的事,我想求求你给我疏通几句。”翠姨道:“这个我办不到。你父亲回头将胡子一撅,我碰不了那大的钉子。倒是你少奶奶我可以给她说几句,请她别和你为难。”凤举道:“她倒不要紧,我有法子对付。就是两位老人家,这可不能不好好地说一说。这件事,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翠姨笑道:“若是疏通好了,你怎样的谢我哩?”凤举笑道:“你瞧着办吧。”翠姨道:“你这话有些不通,又不是我给你办事,怎么倒要我瞧着办?”凤举道:“得了,你别为难。晚上我来听信儿。”说毕,不待翠姨向下说,竟自去了。
翠姨走进上房,金铨还在那里看菊花。翠姨叫老妈子将东西送回房去,也就陪着金铨看花。因道:“今年的花没有什么特别样儿的,我都不爱挑了。”一面说,一面将脖子上围的绒巾向下一抽,顺手递给金铨,便蹲下身子,扶那盆子里的花头看。金铨接着那绒巾,一阵奇异的香味,扑入鼻子,也就默然拿着。一看如夫人穿了那种艳装,伸出粉搏玉琢的胳膊来扶那花朵,不由丢了花去看人。翠姨一回头,见金铨呆呆望着,不由瞟了他一眼,抿嘴微笑,然后就起身回房去了。金铨拿了绒巾,也由后面跟了来,笑道:“你连东西都不要了吗?”说话时,一眼看见翠姨脱了长衣,穿着一件永红丝葛的薄棉小紧身,开那玻璃橱子要换衣服。她回头一见,将玻璃橱门使劲一关,笑道:“老不正经,人家换衣服也跑来看。”金铨笑道:“我是碰上的,你不许我在这里,我走开就是了。”说毕,抽身就要走。翠姨道:“别走,我有话问你。我回来的时候,你不是很生气吗?这会子怎么气就全下去了?刚才你生谁的气?”金铨因翠姨叫着说话,便走了回来,站在房门口,将手上的绒巾,向沙发软椅上一扔,淡淡地说道:“我的事,你不要管。”翠姨道:“谁管你的事?我回来的时候,看见这样子,以为有什么事得罪你呢,所以问一声儿。你不是发我的气,何以先见着就撅着你那几根骚胡子?”金铨道:“你难道一点子都不知道吗?”翠姨道:“我不知道。知道我还问什么?那不是废话。”金铨道:“还不是为了凤举的事。”翠姨道:“凤举什么事?我没有听见说。”金铨道:“你是成心给我开玩笑。这一件事,全家都知道,何以你一个人就毫无所闻?”翠姨道:“我是什么地位,我不敢问你们的事。”金铨道:“还不是为他在外面又讨了一个人?”翠姨道:“什么?我没听见。”金铨道:“他在外面又讨了一个人。”翠姨道:“又娶了一个少奶奶吗?”金铨道:“可不是!这一件事,他已经办了一个月,家里瞒得像铁桶一般,大家全不知道。你说可恶不可恶?”翠姨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们家里有几个臭钱,就是这样糟蹋人家女儿,哼!这又不知是哪里倒八百年霉的可怜虫,又要像我这样低眉下贱,受人家的气了。先是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你家如何如何的好。把人家讨来了,上人说是坏了家规,老婆又要吃那种不相干的飞醋,把那个讨的人,弄得进退两难。哼!我把你们这班人看透了。就譬如你讨了一个姨太太不算,又把我讨了来。儿子只讨一个,你就生气。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金铨微笑道:“你这是和我拌嘴呢,还是给凤举出气呢?你这样夹枪带棒,来上一气,我可不知道你命意所在?”翠姨道:“我怎么是夹枪带棒?我说的还不是真话吗?你们自己做上的不正,却来管做下的,那怎样能够?设若我是凤举,你要问起我来,我却这样说,是跟父亲学的,我看你怎样说?”金铨笑着向沙发椅上一坐,将大腿一拍,说道:“得!你不用说,我全明白了。一定是凤举那东西,怕我和他为难,托你来疏通我。你又怕我的话难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和我开起火来。我说你不过,你就可以做好做歹,给凤举说情了,你说是不是?你们的心事,没有我猜不着的。这一句话,你说,是不是猜到了你心眼儿里去了?”翠姨在玻璃橱里取出一件衣服,穿了一只衫袖,半边衣服披在肩上,半边衣服套在手胳膊上,站在那里,静静地听候金铨说话。金铨说完了,真把哑谜猜着,不由得一笑。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瞎说。凤举又不是我亲生的儿子,为什么我要给他说好话?”金铨道:“真的吗?其实,他有这大岁数了,只要他养活得了,我管他讨几个。不过他事先一点不通知家里,就这样放手做去,其情可恼。不过事已如此,就是你不讲情,我也没法子,难道我还能叫他把讨得了的人退回去不成?只要他妇人不说话,平安无事,也就行了。”翠姨将衣服穿上,用手指着金铨说道:“这可是你说的话,你的少爷,若都援例起来呢?”金铨道:“他们都要援例,就让他一致援例吧。还是那句话,只要他们有那个能耐,无论怎样,我都不管。”翠姨笑道:“那就好办了。我且问你,凤举讨的这个人,你打算怎办呢?还是让她老在外面住呢?还是搬了回来呢?”金铨道:“以我的意思而论,当然是不搬回来的好,这事我也不便出什么主意,让他母亲出面来主持吧。”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年轻的人糊涂。在高兴头上,爱怎样办,就怎样办。等到后来,他才会知道种种痛苦。一个男子,实在不必弄几房家眷,还是像外国人一夫一妻的好,两下愿意,就好到头,两下不愿意,随时可以离婚。中国人不然,对于一个不满意,就打算再讨一个满意的。殊不知一讨了来,不满意的更要不满意,就是满意的,也会连累得不满意。譬如烂泥田里摇桩,越摇越深,真是自己害自己。”翠姨笑道:“你这话是说自己吗?”金铨道:“你说我是说一般人也可以,说是说我自己也可以。无奈我不会作小说,我若会作小说,我一定要作一部小说叫多妻鉴,把多妻的痛苦痛说无遗。”翠姨道:“你嫌多妻吗?未必吧?为什么今年上半年有人送一个丫头给你,你还打算收下呢?不是我极力的反对,丫头早就讨了。”金铨道:“你这话根本就不对。丫头是丫头,姨太太是姨太太,那怎样能混为一谈?”翠姨将嘴一撇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呢?其名是送你丫头,其实是姨太太啊。”金铨道:“你这话有些说不过去,人家送丫头,为什么你定说是送姨太太呢?”翠姨笑道:“这全是你们做官的人玩的花样,我有什么不知道?因为送姨太太给人,固然是名声不好听,而且名正言顺地送姨太太来,也怕家庭通不过。所以绕个弯子说送丫头。等到送来之后,人是你的了,你要讨做姨太太还有什么难处吗?”金铨道:“你们也是一样地可以反对啊!”翠姨道:“反对虽然是可以反对,但是到了那时候,可就迟了。”金铨道:“得了,我不和你谈这些了。我还有事呢。”说毕,站起身来,就打算要走。翠姨伸过手来,一把拉住,笑道:“且住,我问你一句话,凤举这件事你到底打算怎样办?”金铨笑道:“我晓得,他一定要送一笔厚礼来感谢你的。我给你一个的实的信,你就告诉他说,是你讲情已经讲妥了。”翠姨放了手,微微一推道:“胡说!我受他什么厚礼?老实说,我也是人家的姨太太,总会帮人家姨太太说话的。你们不是常说兔死狐悲吗?我就是这一句话。”金铨道:“别嚷吧,嚷出来了,又是是非,我的事忙得很,哪有工夫给你们管这些闲账?我要走了。”说毕,抽身就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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