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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胜负不分斗牌酬密令 老少咸集把酒闹新居(第1页)

第四十回胜负不分斗牌酬密令老少咸集把酒闹新居那老妈子一路唧咕着进去,口里念念有词道:“又是一个冒失鬼,我也没问他姓什么?他自己说是姓金。我三言两语,就把他轰跑了。”白莲花问道:“是一个二十来岁穿外国衣服的人吗?”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子外跑。老妈子道:“可不是!倒穿的是洋服呢。”白莲花母女不约而同地叫一声糟了。白莲花道:“大概没有走远吧?赶快去请回来。”她母亲李奶奶道:“她哪儿成?她去请人家,人家也不会来呢。你去一趟吧,平白得罪一个人怎么好呢?”白莲花一想也是,顾不得换衣服,问明老妈子是走南头去的,出了大门,赶紧就向南头追赶。恰好燕西无精打采,两手插在衣袋里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还没有雇车呢。白莲花在后认得后影,就连叫了几声七爷。燕西一停步,白莲花走上前,握住燕西的手笑道:“真是对不起!我家雇的那个老妈子,什么也不懂得。她以为是找我们哥哥的呢。”燕西还没有答话,后面又有人嚷道:“大姑娘,七爷在这儿吗?”白莲花道:“在这儿呢。”李奶奶听说,就赶上前来,笑着对燕西道:“七爷,真对不起,真不知道七爷肯到这儿来。你不要见怪,请到我们家坐坐去,就是屋子脏一点。”白莲花笑道:“人家怕屋子脏就不会到咱们家来敲门了。七爷你说是不是?七爷倒是真以为我不在家,所以就走了,他值得和老妈子生气吗?”李奶奶道:“我在前面走吧,这胡同里漆漆黑黑的,不好走。”

燕西本来一肚子不高兴,现在被她母女二人包围着,左一声右一声地叫七爷,叫得一肚子气,都化为轻烟。加上白莲花执着他两只手,又暖和,又柔软,随便怎样,不能当着人家生气。只得笑道:“我又没说什么,你们左一句右一句对不起,倒把我叫得怪难为情的。”白莲花道:“走吧,有话到家里去说。”说时,拉着燕西的手,就跟着李奶奶一路回家去。到了家里,直把他引到白莲花自己住的屋子里去坐。白莲花究竟是从南方来的人,屋子里的陈设,都是南式的白漆家具,床虽不是铜的,却是白漆漆的新式架子床。挂着白夏布的帐子,白绫子的秋被,白绒垫毯,一望洁白,倒是很有可喜之处。因笑道:“怪不得你叫白莲花,进了你这屋子,就像到了雪堆里一样。”白莲花抿嘴一笑,然后说道:“你的公馆里,和王府差不多。我们这儿,不敢说摆得怎样好,总要干净一点,才敢请七爷来呢。”燕西笑道:“你这话,简直该打。说屋子脏是你,说屋子干净也是你,究竟是干净是脏呢?”白莲花笑道:“说脏呢不过是客气话。但是和你公馆比起来,那是要算十二分脏的了。”说时,便握着燕西的手,一同在床沿上坐下。燕西笑道:“我明天来也不要紧,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拉了进来?”白莲花笑道:“你是难得来的人,来了就叫你碰钉子回去,我们心里怎样过得去呢!你吃过晚饭没有?”燕西道:“吃过了。正因为吃过了饭没事干,这才来找你谈谈。”白莲花道:“那就很好,你多谈一会子去吧。七爷你会接龙吗?我在上海,老玩这个,到了北京来,老找不着对手。”燕西道:“我倒是知道一点,但是接得不好,未必是你的对手。”白莲花笑道:“那就好极了,我们来吧。”

于是她在玻璃橱子里,取出一个精制的黄松木匣子,抽开盖来是一副牙牌。她就哗啦啦向桌子上一倒,拉着燕西在椅子上坐了。自己搬了一个杌凳,和燕西椅子只隔了一个桌子犄角,就这样坐下。翻过牌来,洗得好了,一人分一半。燕西将手按着十六张牌面道:“我们赌什么?”白莲花道:“我有哪样大的胆,敢和七爷赌钱吗?”燕西道:“不一定要赌钱,无论赌什么都可以。”白莲花道:“赌什么呢?打手心吧。谁输了,谁该打三下手心。”燕西道:“不好,那是小孩子闹的玩意儿。”白莲花道:“我家里现成有两瓶果子酒,我们打开一瓶酒来喝。谁输了,谁就该喝一杯。”燕西道:“酒要连着喝才有趣。接完一回龙,喝一杯酒,时候太久了。我倒有个办法,我输了呢,一回送你一条手绢,明日准送来。你要输了呢,……”说到这里,就轻轻对着白莲花的耳朵边说了一句。白莲花一掉头,站起身来向后一退,笑道:“我不来,我不来。”李奶奶正好走进来,说道:“你陪着七爷玩玩吧,为什么又不来呢?”白莲花鼓了嘴笑道:“你又不知道,他真矫情。”李奶奶见这种情形,料到燕西就有些占白莲花的便宜。笑道:“七爷怎样矫情?你才矫情呢!”燕西笑道:“我不是为吃东西来的,你不用张罗。”李奶奶听说,斟了一杯茶放在燕西面前就走了。白莲花正和燕西在接龙,回头一看,见没有人,就拿了一张牙牌,在燕西手指头上敲了一下。笑道:“你说的是些什么话?我没有听见说过这样罚人的。”燕西道:“怎样不能?输钱是论个儿的,这也是论个的。”白莲花站了起来,笑道:“你还说不说?你再说,我们不来了。”燕西道:“我就不说什么,可是你输了,罚你什么呢?”白莲花道:“我若输了,我就罚唱一段戏,你瞧好不好?”燕西道:“不好。我自己也会唱,要你唱做什么呢?”白莲花道:“咳!你别让人家为难了。人家在家里正腻得很,你来了,算心里舒服一点,你又要来捣乱。”燕西道:“你心里腻些什么,说给我听吧,我倒是愿闻其详。”白莲花道:“你要问我心里的事吗?我心里的事可多着呢。我这个名字,真把我的心事叫出来了。”燕西道:“你这话我倒有些不解,怎样你心里的事和你的名字有些关系呢?”白莲花道:“你去想,白莲花在外面看起来不是很好看的吗?可是结了莲子,莲子不也是很好吃的吗?可是莲子的心,非挑去不能吃,若不挑去,就吃得很苦。许多人给我捧场,也不过是看莲花,吃莲子,要吃莲子苦心的人,恐怕没有呢。”

燕西笑道:“你这话倒说得很雅致。但是我在昨晚牌场上,看你应酬这些人,我就知道你心里很苦呢。这个年头儿专凭本事卖钱,可真是还有些不行呢。”白莲花道:“可不就是这样,我手头要有个万儿八千的,我情愿回到乡下买几顷地种,谁还干这台上的事?唱戏的人,随便你怎样红,也是冬不论三九,夏不论三伏,也就够苦的了。人生在世,有饭吃就得了,何必苦巴苦挣弄那些个钱?”燕西笑道:“你想得这样开豁,实在难得。但是你不想想,种地不是姑娘们的事嘛,真要种地起来,恐怕冬不论三九,夏不论三伏,比那唱戏还要困难呢。”白莲花笑道:“你别那样死心眼儿呀,我说种地,不是要我自己就去种,不过买了地,让人家来种罢了。”燕西笑道:“你就吃那几顷地,就能了事吗?”白莲花笑道:“有什么不能?乡下人有两顷地就能过日子呢。”燕西笑道:“我的话,你还没有听明白。我是说一个姑娘家,反正不能过一辈子,总得跟着一个男子汉。你现在是姑娘,一辈子还做姑娘吗?”白莲花道:“为什么不能?我就打算做一辈子的姑娘。”燕西笑道:“假使有人不许你做姑娘,你打算怎么办呢?”白莲花笑道:“胡说,没有那回事。就是我妈她也管不着,别说是别人。”燕西道:“譬如说吧,现在要有个年轻的公子哥儿,性情儿好,人也好,老是捧你,你打算对他怎么办呢?也说做一辈子的姑娘吗?”白莲花拿起茶杯子来举了一举,笑道:“我拿茶泼你。”燕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又没说什么得罪你的话,为什么要拿茶泼我?”白莲花笑道:“你还说没有得罪我呢?若是有第三个人在这里,听得进耳吗?你说这话,可完全是占我便宜哩!”燕西笑道:“你以为我说的公子哥儿,就是说我自己吗?那完全不对。我也不是公子哥儿,我人不好,性情也不好,和我说的人,哪有一点对呢?”白莲花笑道:“得了得了,咱们不说这些话了,还是接龙吧。”燕西也就笑着洗牌,继续的接龙。接连五次,白莲花输了三次,先是白莲花说赢一牌抵一牌输的。到了第五次,燕西按着牌道:“别往下接了。这一牌不结账,我就不干了。”白莲花道:“不干就拉倒,反正我也不吃亏呢。”燕西笑道:“你在我面前玩这样的滑头手段,你不怕我将来玩你的手段吗?”白莲花笑道:“我没有玩什么手段,纵然玩手段,也玩你七爷不过去。”说时,就向这屋子的套间里一跑。燕西笑道:“我看看你这里面屋子怎么样?”说时,也追了进去。白莲花在屋子里格格地笑了几声,两只手扶着燕西的脊梁,把他推了出来。一面用手去理松下来的鬓发,一面望着燕西笑道:“真是岂有此理!”燕西笑道:“这是我赢家应有的权利。你若是赢了呢?也能放过我吗?”白莲花鼓了嘴道:“哼!你要这样闹,我不来的。下一次,我不和你接龙了。”燕西笑道:“真的吗?下次我也不来了,你这地方是赵匡胤的赌,输打赢要的,这才真是岂有此理呢!”白莲花笑道:“你是来做客的,不是来赌钱的。你要说我们这儿赌钱不规矩,倒是不怕你说。”燕西道:“坐得也久了,我也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就有要走的样子。白莲花一把将他的袖子扯住,笑道:“好意思吗?真个要和我闹别扭不成?”燕西笑道:“先是很强硬,这会子我要走,又怕把我得罪了。作好作歹,都是你一人包办了。”白莲花笑道:“你这话,不屈心吗?我什么事强硬?多会子又强硬?七爷说的话,我不敢不遵命啦。”燕西见她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可怜,不忍再说走,又握着她的手,笑着一同坐下。

李奶奶就左一个碟子,右一个碟子,送了许多东西进来,什么熟栗子、炒杏仁、榛子仁、花生豆、陈皮梅等,摆下了一桌。李奶奶笑道:“七爷,你随便用一点,没有什么好东西,表表我们的心罢了。”燕西笑道:“我看见这些东西,倒想起一件事。”白莲花道:“你想起什么?”燕西道:“我四五岁的时候,常常和着家里的小孩子和丫头在一块儿做客玩。把厨房里的小酱油碟子,小酒杯子偷了许多来,躲在走廊犄角上摆酒。厨子知道了,又不敢拦阻,又怕我们把东西摔了,总是对小丫头们嚷。如今想起来,倒很有趣的。至于酱油碟子里盛的,无非是瓜子、花生豆、糖球儿、饼干。我现在看一看,真有些像那日子的光景。不过碟子大了,人也大了。”李奶奶笑道:“那是你做官人家少爷们的玩意儿。平常人家小孩子,哪有那样东西玩啦?捡了几块小瓦片儿,抓了一小撮土放在上面,大家蹲在墙犄角上凑合着,那才是摆酒呢。”燕西笑道:“我们小时候摆酒玩,原不在乎吃,只要摆得热闹一点就是了。”白莲花笑道:“七爷第二次到这儿来的时候,咱们把场面也拿了出来。”李奶奶道:“那为什么?”白莲花道:“七爷不是说:只要热闹七爷就高兴了?”这一说三人都笑了。

这一场谈笑,终把燕西说得透顶高兴,这才很快乐的回家。刚一出大门,恰好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燕西心里倒是扑通骇了一跳,心想,难道还有第二个金七爷来捧白莲花吗?正在大门外踌躇着,车门一开,一个人向下一跳,一把将燕西抓住。说道:“我不找则已,一找就把你找到了。”燕西看时,却是赵孟元。燕西笑道:“你真怪!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赵孟元道:“我有神机妙算,一算就把你算出来了。”燕西道:“神机妙算是未必,但是你的侦探手腕,我倒相当的佩服,你怎样就探到我向这里来了?”赵孟元道:“那你就不必管我,要告诉了你,第二次这事就不灵了。”燕西道:“那个我且不管,我问你,你来找我做什么?”赵孟元笑道:“有一个好机会,你不可以错过了。你老大今晚在小公馆请客,去的人一律招待,我主张你也去一个。现在是九点钟,到了时候了。”燕西道:“我不去,我还有个约会。”赵孟元道:“不管你有约会没有约会,你总得去。”燕西道:“你不知道,我去了有许多不便。”赵孟元道:“正因为不便,这才要你去呢。”燕西笑道:“你说这话我明白了,你是奉了我老大之命,叫你把我引了去的。”赵孟元道:“算你猜着了就是了。”燕西道:“我更不能去了。今天白天,我大嫂还找我帮忙呢。这倒好,我成了汉奸了。”赵孟元道:“你真是一个傻瓜。这个年头儿,会做人要做得八面玲珑,不能为着谁去得罪谁,也不能为一个不为一个。我都听见说了,你大嫂有一个梅香,和你感情很好,她都极力地在里面监督,不让你们接近,你何必还顾全着她呢?”燕西笑道:“胡说,哪有这样一件事?”两人原是站在车门前说话的,这个时候燕西被汽车一颠,把他颠得醒悟过来,自己已和赵孟元并坐在汽车上,汽车风驰电掣似的,已离开白莲花家很久了。燕西笑道:“我真是心不在焉,糊里糊涂坐上了汽车,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这上哪儿去?”赵孟元道:“上哪儿去呢?就是上你尊嫂家去啊。”燕西道:“不好不好,你还是把我送回去吧,我今天不去。”赵孟元道:“我管你去不去,我的车子,是一直开上你新大嫂那儿。”燕西笑道:“你这不是代人请客,简直是绑票。”赵孟元道:“绑票就绑票吧。到了,请下车。”车子停住,小汽车夫抢着开了汽车门,赵孟元拉着燕西,一路走下车来。

燕西一看,两扇红漆大门楼,上面倒悬着一个斗大的白球电灯罩。电光下,照着一块金字牌,正书“金宅”两个大字。大门前一列停着三四辆汽车,几辆人力车。汽车一响,旁边门房里就出来一个很年老的听差,站在一边,毕恭毕敬地站着。燕西心里想着,老大也特为糊涂,怎样如此铺张?这要让两位老人家知道,非发脾气不可。这简直是开大宅门,哪是住小房子呢?赵孟元笑道:“你看他这大门口的排场,不算错吧?走!我们进去。”说时,拉着燕西的手,一直向里冲。燕西道:“你别拉,我和你一块儿进去就是了。拉拉扯扯的,像个什么样子呢?”赵孟元在前走,燕西随后跟着,进了两重院子,才到最后一幢。只见上面银灯灿烂,朱柱辉煌,笑语之声,闹成一片。赵孟元先嚷道:“新奶奶预备见面礼啊,小叔子拜见大嫂子来了。”说着,上屋听差,将风门一拉,只见里面人影子一挤,已有人迎了出来。燕西看时,是凤举一对最亲密的朋友朱逸士、刘蔚然。他两人走出,握了燕西的手,笑道:“我们各处的电话都打遍了,这才把你找着。特恭请老赵驾专车去接你,这也就够得上恭维了。”赵孟元道:“别嚷,别嚷。你一说,我的锦囊妙计,就要让他识破了。”大家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屋子,只见刘宝善和凤举并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另外有个十八九岁的剪发女子,穿了一件豆绿色的海绒旗袍,两手交叉着,站在沙发椅子头边。燕西还没有说话,凤举已先站起来,指着燕西先向她笑道:“这是我们老七。”那女子就是一鞠躬。燕西知道这就是那位新嫂子晚香女士,没有个小叔子先受大嫂子礼的。因此也就取下帽子,和她一鞠躬。可是要怎样称呼,口里可说不出来,只得对着她干笑了一声。赵孟元道:“大奶奶,你看这小叔子多么客气!你要给一点见面礼,才对得住人家呀。不然,这大孩子,可难为情啊。”晚香见了凤举的朋友,倒不觉怎样,见了凤举的兄弟,总算是一家人,这倒有些难为情。偏是赵孟元一进门,便大开玩笑,弄得理也不好,不理也不好,只好含笑呆立着。燕西已是不好开口,晚香现在又不开口,简直两个人成了一对演电影的人了。幸而凤举知趣,就插嘴笑着对赵孟元道:“你这个玩笑,开得太煞风景,她是不会说客气话的人。老七呢,见了熟人,倒是也说得有条有理。见了生人,他也是大姑娘似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个当儿,晚香叫了一声王妈倒茶,未见有人,自己便将茶桌上的茶倒了一杯,双手递到燕西的茶几边,笑道:“喝茶。”燕西欠了一欠身子,将茶杯接了。笑道:“我们是自家人呢,用得着客气吗?这里也要算是我的家啊。”刘蔚然笑道:“凤举兄,你说老七见了生人不会说话,你瞧他刚才说的话,很是得体啊。”燕西笑道:“什么得体不得体,我这不是实话吗?”晚香站在凤举坐的沙发椅边,看看凤举,又看看燕西,因低下头去,对着凤举轻轻说话。凤举笑着大声说道:“又要说傻话了。人家是兄弟吗,岂有不像之理?”晚香道:“你这话就不对,兄弟之间,也有许多相貌不相同的。”朱逸士将头摆了一摆,笑道:“新大奶奶,真是不错。过来还没有多少日子,就会咬文嚼字,你瞧,‘之间’二字,都用上来了,这不能不说是我们大爷教导有方啊!”凤举笑道:“这‘之间’二字,也是很平常的,这又算什么咬文嚼字呢?”朱逸士道:“这‘之间’二字,虽然很是平常,但是归究起来,不能不算是新大嫂子力争上流。一斑如此,全豹可知。”晚香笑道:“朱先生人是极和气的,就是这一张嘴不好,喜欢瞎说。”朱逸士道:“这是抬举你的话,怎样倒说我的不是呢?”晚香道:“真不早,你们大概都饿了,吃饭去吧。”

于是凤举在前面引道,绕着玻璃格子的游廊,将他们引到旁边一个长客厅里来。客厅外面,一道游廊,将玻璃格扇,完全来掩护着。游廊里面,重重叠叠,摆下许多菊花。电灯照耀着五色纷呈,秀艳夺目。人走了进来,自有一种清淡的香味。这客厅里,一样都是红木雕花的家具。随着桌案,摆下各种菊花。中间一张大理石圆桌,上面陈设着一套博古细瓷杯碟。赵孟元道:“大爷对于起居饮食,都极会讲究的。你瞧,这屋里除了电灯,都是古色古香,而且电灯还用五彩纱灯罩着,也看不出是舶来品了。”凤举道:“菊花这样东西,本来是很秀淡古雅的,这就应该配着一些幽雅的陈设,才显得不俗。若是在花前陈设着许多洋货,大家对着吃大菜,也不能说不行,然而好像不大相投似的。”朱逸士道:“这是你的心理作用。我们也在外国人家里看见他们养菊花。那种地方洋气冲天,好像和菊花的古雅不相合了。然而我们看那菊花,依然是好看啊!”刘蔚然道:“你们这种说法,简直没有懂得人家的意思所在。你们太粗心,走进这屋子里来,也没有留心那门上一块横匾吗?”朱逸士和赵孟元听了这话,果然就走门外抬头一看。原来上面用虎皮纸裁成一张扇面式,在上面写了三个大字“宜秋轩”。朱逸士道:“这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与菊花陈设,有什么关系?”刘蔚然道:“你再瞧旁边那副对联。”朱逸士看时,照样的两张虎皮纸,写了五言联贴在廊柱上。一边是栽松留古秀,一边是供菊挹清芬。拍手道:“我知道了。这副对联,正暗藏着新嫂子的尊讳呢。怪不得这个屋子,要叫宜秋轩!”刘蔚然道:“这算你明白了。你想,一副小对联,还要和夫人发生些关系。那么,这屋子里陈设,固然不可繁华,而且也不宜带了洋气。”晚香听他们说,只是微笑,等说完了,这才说道:“大爷是无事忙,他哪有工夫弄这些不要紧的东西?这也是前天来的那个杨老先生,他说,这屋子应该贴上一副对联,马上叫人买了纸来,还要我亲自研一砚台墨。砚台又大,水又多,研了半天,研得我两手又酸又痛。他高高兴兴让大爷牵着纸,站着写。一直等墨干了,我们贴上去了,他才肯走。他写的时候,还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念给我听,好像很得意。这一位老人家,我真让他腻得可以的。”朱逸士道:“哪里有这样一位杨老先生?”凤举道:“还有谁呢?就是杨半山。他弄了许多挂名差事,终日无事,只是评章风月,陶情诗酒,消磨他的岁月。无事生非他还要找些事情做,何况是有题目可想呢?他也是说这地方很好,要我请他吃一回菊花锅子,我说时间尚早,这才把他推开了。”燕西道:“那是推不开的,他不要人请则已,若是要人请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了。”刘蔚然道:“这老头儿很有趣,何不就借今天晚上这一席酒,请他来吃一餐?就是大爷也算顺便做了一个人情。”凤举一想,这话也对,就叫听差打电话去问杨老先生在家没有,那里答应在家,凤举就亲自去接电话,催他过来。

那杨半山因为晚上在家,极是无聊,捧了一本唐诗,在灯下消遣,现在接到电话,有酒可喝,自然是极端愿意。马上坐了自己的马车,向凤举小公馆而来。到了凤举家时,这里大家入席已久。大家因都是极熟的人,围住了一张小圆桌,不分宾主地胡乱坐下,惟是空了正面一个位子给杨半山。杨半山还未进门,在玻璃门外,就连连嚷道:“不用提,后来居上,后来居上。”他一走进门,大家都站起来。看他穿一件古铜色团花夹袍,外罩枣红对襟坎肩。这个日子虽未到冬天,他已戴上一顶瓜皮小帽,有一个小红帽顶儿。最奇怪的,他手上还执着湘妃竹的加大折扇,嘴上稀稀的几根苍白胡子,倒梳得清清楚楚。刘蔚然笑道:“久不见杨半老,现在越发态度潇洒,老当益壮了。”杨半山将折扇轻轻打开,摇了两下,笑道:“缓带轻裘羊叔子,纶巾羽扇武乡侯。”燕西笑道:“杨半老的诗兴,实在比谁也足。我早就要找个机会,和你去谈一谈,总是不能够。”一面说着,一面给他让座。杨半山毫不客气地就坐在首席。他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将手上的折扇,敲着坐椅道:“老七,这儿来坐,这儿来坐。”燕西听说,真个坐过来。杨半山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燕西笑道:“十八岁。”杨半山道:“好啊,这真是现在人所谓的黄金时代啊!你定了亲事没有?”燕西笑道:“怎么样?杨半老问我这句话,想喝我的冬瓜汤吗?”杨半山道:“你这话,说的就该打。你们这班新人物,赶上了改良的年头儿了,正好干那才子佳人的韵事,自己去找佳偶。而且现在是光明正大自订终身,用不着半夜三更上后花园了。你说要我做媒,岂不是冤我老头子?”燕西笑道:“那也不然,喝冬瓜汤,不一定是旧式的媒人。就是新式结婚的介绍人,也可以算是喝冬瓜汤。”杨半山左手一把摸着胡子,将头点了两点道:“这话倒也持之成理。你若真是有这个意思,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一个。”燕西一面听他说话,一面伸手去拿了酒壶来,向老头子的酒杯里,就冷不防斟上一杯酒,笑道:“我先给你斟上一杯做定钱,将来事情成了,再谢媒吧。”杨半山道:“得!我先收下你这定钱。”端起杯子,咕嘟一声,把酒一口喝干了,对着满桌人照了一照杯。晚香和凤举坐在主席,面前还有一把酒壶。晚香拿酒壶站了起来,对杨半山微微一笑道:“老先生,我敬你一杯。”杨半山左手按了酒杯,右手拿了折扇,在桌上一敲,伸着头笑道:“新奶奶敬我一杯,这是得喝的,但是主不请,客不饮呢。”晚香笑道:“我是不大会喝酒。但是老先生要我陪一杯,我就陪一杯。”说时,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上了一杯。凤举一顺手就把她的酒杯按住。笑道:“你又要作怪。回头灌醉了,又要闹得不成样子。我看你还是安静一点的好。”杨半山道:“岂有此理!哪有主人翁敬客,旁人从中拦阻之理?”凤举笑道:“不是我不让她喝酒,因为她一点酒量没有,喝下去就要闹的。所以我不敢让她放肆。若是半老非陪不可,我代陪一盅如何?”杨半山道:“不成,她是她的,你是你的。你把酒喝到口里,不会到她肚子里去。”凤举笑道:“半老,你不是她的先生吗?哪有个先生要灌女弟子喝酒之理?”杨半山抚摸着胡子笑道:“不错,我是有此一说,但是你贤夫妇,并没有承认。”凤举道:“不是不承认,因为杨半老是一位大文学家,把一位认识不了三个大字的女子,拜在门墙,岂不是坏先生的名誉?而且杨半老连这种弟子也收,岂不成了教蒙馆的先生,连《三字经》、《百家姓》,都要教起来了?”杨半山笑道:“我的门生多着呢!若是一个一个都要我亲自去教他,那会把我累死了。我的意思只不过要有一个名义,能不以无关系的人待我,那就行了。”晚香在他讨论之际,已经捧着壶离开了席,走到杨半山面前笑道:“得啦!我不敢把先生当平常人看待。这儿给你敬酒来了。”杨半山唱着昆曲的道白说:“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女学生,我生受你了。”大家一听,哈哈大笑。凤举道:“半老,这是说不得的话啊。”大家以为凤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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