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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梦熊于祸水拳败中州第一真人游钦绪,是在道历三八八二年。紧接着玉京山掌教宗德祯,就找上门来,让他知道,所谓的中州第一,究竟意味着什么。是齐国天子姜述力保,才使之免于一死。但活罪未逃,被丢到了极北冰川。宗德祯只手按出极意寒狱,煎熬了姜梦熊足足五年。明明姜梦熊和游钦绪是公平交手,道左相逢,这一战彼此都有觉悟。姜梦熊若是输了,死了,绝对没有任何人能为他说什么。但他赢了,却要吃一个无端的教训。心气极高如他,无罪而受刑,也难怪他这么多年,都耿耿于怀。然而这就是现实。道理当然是有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讲。正义当然是存在,但在有些可以践踏规则的力量之前,得有对等的力量为你主持。坐下来讨论是非对错的前提,是你有资格坐下来。而姜梦熊从极北冰川出来的第二年,齐夏战争就爆发,齐国一跃成为天下霸国,雄踞东域。在祸水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后来的星月原天骄战争里,景天骄有杀人的资格,齐天骄也有杀人的额度。姜梦熊单对单地击败中州第一真人,当然是齐国国力跃升的体现。但不成霸国,终是蝼蚁,在国家体制大昌的时代,面对站在现世秩序顶点的景国,没有话语权可言。很难说姜述当年一意主战,必要孤掷所有以求霸业,有没有这件事情的刺激。但历史就是在无数的甘愿与不甘愿中,轰轰烈烈地前行。广阔的镇国大元帅府,静而无声。王夷吾眺望远穹——姜梦熊约战虞兆鸾于天外,他站在这里,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亦不免,如此等待结果。他不擅表达,向来寡语,但这一路走来,何其幸运,前方始终有灯塔,师尊始终是他梦想成为的样子。在镇国大元帅府外,长街的尽头,有一辆驴车,慢腾腾地驶来。驴车是很普通的驴车,拉车的青驴又瘦又老,走得十分费劲。车上摞着不算高的草堆,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躺在草堆中间,一动不动。落日孤悬,繁城静冷。驴车吱呀吱呀的声音,像一曲苍凉的二胡。独臂的门子看了一眼,十分警惕地就要上前,却被王夷吾伸手拦住了。于是这辆驴车就拉着这个人,慢吞吞地来到了镇国大元帅府外。老驴停下了。草堆里躺着的那个人,伸了个懒腰,从驴车上坐起来,接着才开始有了呼吸。原来并不是尸体。这是一个胡子拉碴,过于不修边幅,故而显得十分唏嘘的人。他坐在驴车上,睁开那双死鱼眼,转了半天,才落到王夷吾脸上。无神的眼睛里,瞬而有了神。神临。有资格竞逐当世最强神临之名的两个人,就这样相逢。王夷吾。驴车上的人问:你知道我要来站在&镇国大元帅府&门匾下的王夷吾,一丝不苟如刻刀般:我却是不能未卜先知。那你在这里……算了。死鱼眼男子懒得关心更多,直接说道:来吧!向前。王夷吾看着他:你特意来挑战我说来也有趣,这向凤岐的传人和姜梦熊的传人,一个游历江湖,一个穿行军伍,双方都已经有不小的名气,常常被好事者拿到一起讨论,却还是第一次真正地面对彼此。正如王夷吾赴朝闻道天宫了却旧时意。选在王夷吾洞真前夕过来挑战的向前,也有他见真之前,须见的山。那是上一代的洞真无敌向凤岐剑碎之日,一个少年跌落绝望长渊。他爬了很久,才爬到临淄来。不是我挑战你。向前认真地纠正:是向凤岐的弟子,今代表唯我飞剑,前来挑战无我杀拳。王夷吾皱起了眉:飞剑时代已经被淘汰了。唯我剑道,也碎得很彻底。但是我还存在。向前说。你就算胜过我,也不能代表唯我飞剑胜过无我杀拳。王夷吾看着他:那是家师的路,不是我的路。相较于精悍冷峻、军人标杆般的王夷吾,向前的样子实在颓废。但是他慢慢地说道:我会胜过你,然后路过你,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挑战你的师父,用唯我飞剑,压下他的拳头。这句话说得不太有力,像痴人的呓语。总之不怎么体现决心。但王夷吾认真地对待了:你我都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你说哪个不可能向前问。你不可能战胜我。你更不可能战胜我的师父。王夷吾说。前一个不可能,向前不信,且正要检验。但后一个不可能,他也是相信的。姜梦熊太强,且越来越强。像一座永不能企及、亦永远在拔升的高峰。这一路行来,他已经走得很远。可山却更高了。他会一直往前走。无论那目标能否实现。他永远不会再停下,就朝着不可能的方向出发。这即是他的剑道。王夷吾不再说什么,直接侧身:来府中吧,府里有足够我们厮杀的场地。这几日我不能出门。向前大概地瞥了一眼元帅府内,盘算着大概要走几步路:驴能进吗大概是不能的。王夷吾道。向前长叹一声,像个瘫痪许久的病人,艰难地从驴车上挪下来。这时候才生出了几根骨头,懒懒地往元帅府里走,相当顺便地问道:为何不能出门会不会影响你的战斗状态不至于。王夷吾道:恰好禁足三日,恰好你今天来。都是顺便的事情。向前边走边道:可惜了。你若是能出府,你我择一良地,效仿姜望和斗昭在苍狼斗场卖票,必然万人空巷。白玉瑕自从当上了酒楼掌柜,越来越爱算账。向前耳濡目染,有时也不免斟酌。今日他和王夷吾的实力,比之当初在苍狼斗场较技的姜望、斗昭,是只强不弱。按理说不会少赚。王夷吾看他一眼:遗憾的是,你我这一战,可能并没有什么人关注。向前很诧异这家伙会这么说,在他的印象里,王夷吾是一个非常骄横的人:虽说现在是修行大世,站在最前面的人不断更迭历史,革新记录。如你我这般的神临修士,也不是什么大白菜吧大罗掌教刚来,和家师正在切磋。王夷吾说。向前愣在原地,良久才叹了一声:人生太长了。还来吗王夷吾站在那里问。为什么不呢松松垮垮的向前,有气无力地抬步,跨过了镇国大元帅府高高的门槛。曾以为终此一生,都只能在齐国之外徘徊。午夜梦回,都不敢触及这道门槛,而今已入此门。那有什么理由不继续走尽管道长路远,尽管庭院深深。王夷吾不再说话,安静地在前面带路。他不太能理解,做一件注定不能成功的事情的意义。但他能感受到,在这条道路上,身后这个名为向前的男人,所燃烧的生命力。他尊敬强者。他会用拳头来尊敬。…………镇国大元帅府外的巷子里,头发簪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正坐在木轮椅上,平静地看日落。夕阳缓缓地滑坠远方,仍然无私地赠送最后一分春色。他当然不只是看日落。今天有两场非常重要的战斗,他都要第一时间获悉结果。当然前一场战斗他只能等着,后一场战斗他必须看着。同样立于神临顶峰、同样站在洞真门外的两个人,要想真正分出胜负,谁也没有留手的可能。他当然对师弟有很大的信心,但信心不能填埋担心。他知道师弟心高气傲,所以只默默地等在这里。他最好不必出现。在某个时刻,他一抬眼,就有一尊仙姿飘逸的身影,凝聚在黄昏的光线中。俊姿超异,仙龙也。仙龙法相立在高墙上,衣袂飘飘,似要乘风而去。万千光线都落在此身,而如飞鸟,自由的穿行。应该看到他的人,必须看到他。不能看到他的人,永远看不到他。巷头巷尾都有禁法,这尊法相却无声无息的出现了。其人封印天人态时所钻研的封印术当然功不可没,但站在绝巅的眼界,才是此间关键。我在想会不会是博望侯过来,没想到姜真君亲自来了。陈泽青平静地说。正如王夷吾有人关心,向前行走在世间,亦不是孤身一人。曾经的向凤岐是无敌洞真,当然也结下一些朋友,但没有任何一个朋友,有资格插手他的道争。今天的向前不相同。他结交于微末的好友,已经成长为这个世上最顶峰的人物。有资格在当世任何一场战斗里,为他护道。仙龙法相淡笑一声:悄悄的来也太没有礼貌了,所以我弄出了一点动静——那什么,我是来观战的。你继续。陈泽青笑了笑:观谁的战很难取舍啊……没想到在这道正餐外,还能恰逢饕餮大宴。仙龙法相双手抱臂,略显可惜地道:我还是陪陈兄看日落吧。陈泽青看着站在墙沿上的他,夕阳正在他的身后悬挂,将他映照得非常辉煌。真是让人羡慕的姿态啊。你的道身在云国不敢轻动,是还在担心燕春回吗陈泽青问。齐国对外的情报,基本上都是陈泽青负责。他的消息之灵通,是很多人都不能企及的。仙龙法相并不否认:虽则我们已经缔约,但……他摇了摇头:可能我也是个猜疑之人。你自己是一言九鼎,却不能赌燕春回也言出必行,不能赌燕春回始终保持理智。陈泽青道:我们都有自己珍视的人。我能够懂。姜望莫名想起了那年在妖界遇到的那个人,想起那惊艳绝伦的一枪。一直忘了问。姜望看了看他的腿:你的腿……没办法吗如能有所帮助,也算是一种还报。陈泽青掀开膝上的那条旧毯,像是掀开了一个尘封的夜晚,把这双腿裸露在黄昏之中。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血色的蚂蚁,在上面爬行。根本看不见血肉,只有偶然的骨色。这双腿……完全地被蛀为了蚁巢。没办法的。他平静地笑着:这叫血魂蚁。天妖以命血所种。它们已经和我的命魂相连,杀它们就是自杀。介意我来看看吗姜望问。有何不可陈泽青笑道:军务不忙的时候,我也经常观察它们。在无数个寂寞的夜晚,我不数星星,我看蚂蚁。仙龙法相走下来,帮陈泽青推着轮椅。无尽的见闻之光在蚁巢中穿梭,俄而收为一束,尽归仙龙之眸。这些光线把姜望的眼神变得很复杂,他缓慢地说道:这些年,你真是辛苦。陈泽青笑着摇摇头:倒也不会死。就是有一点痛。缓解痛苦的办法当然有许多,切断痛觉也不算难事。但他不能不痛。不去感受这些血魂蚁的行动,就等于放弃了自己。涉于命魂根源,尽归源海,人力不及。或许超脱会有办法。最后姜望说。谁知道呢陈泽青笑了笑,把那张旧毯扯上来,重新盖上了。这些年我也都习惯了,只有三个小问题,让我不能完全适应。痛是其一。姜望静静地听他讲述。其二在于……陈泽青道:这些血魂蚁不解决,我终生不能衍道。他注定不能衍道,却还是继承了春死之军——在曹皆主掌兵事堂后,此军统帅几乎被默认为下一届兵事堂核心——足见其军略。姜望问道:第三个问题呢陈泽青道:这些血魂蚁,只有在现世能够稍作压制。所以我终生不能再入万妖之门。他轻轻地摩挲着旧毯的纹理,有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仿佛只有这个问题,是叫他痛苦的。我真的很想去那里。妖界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姜望问:为什么你很想去陈泽青看着远方的夕阳:我的师弟,为了帮我寻找解决血魂蚁的办法。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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