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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惊地看着她,但她不想再说了。我满含祈求,多么希望她能永远地说下去,我甚至想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长发,亲吻她脸上悲伤的泪水,俯在她的耳边,喃喃地告诉她,过去了过去了,所有的这一切都过去了,要好好活着,我们要好好活着。可这些语言又是多么苍白无力,就像她外婆那具在时光里慢慢腐烂的身体。
她困惑地看着我,好像知道了我的意思,目光里却饱含疲倦和不满,她警惕地摇了摇头,声音就像隔在窗外的风一样冷冷的:“你别问我了好不好?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我早就把她忘了。除了这个姓,我外公和我们家根本就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再提到他们了,求求你了,别再提这些事情了,好吗?”
内心在剧烈地挣扎着,我真的想多知道一些,无论是她的外公还是她的外婆,甚至是她的那个当流氓的男朋友。但我很清楚,她不可能再给我讲些什么了,因为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的那个男朋友也不足以让她感到自豪,让她愿意和别人一起分享。我看出了她隐藏在内心的悲伤,那些本来并不属于她的悲伤,那些本来应该埋藏在1937年的悲伤,它那么顽强地盘踞在她的身上,像虫子一样啮咬着她年轻而娇嫩的心。我朝她点了点头,我应该安慰她?可我安慰她什么呢?她似乎也不需要。
没什么话说了,一种和尴尬类似但又有所不同的情绪在我们之间的空气里流通,也许是她传过来的,也许是我传给她的,我们互相彼此呼吸着,无处躲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悲伤、痛苦和沮丧?它和南京大屠杀息息相关,但似乎也无关,我们迫切地需要把它忘掉,它不适合在男女同居一室的情况下出现。这使我们挣扎着想建立起另外一种气场,另外一种情景喜剧,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这是男女之间的一种期盼?一种渴望?一种安慰?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种胆小慎微的放纵?我们都迫切地寻找着对方,谁先开口?应该是男人,但这个男人是个中年男人,而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他和她都有着相同的需要,需要安慰,但他有着比她还要多的压力,一种害怕拒绝的压力。这需要技巧。但脑袋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技巧,只好尴尬地沉默,那种情绪继续在空气中悲伤而又无可奈何地流动着,它们也有点不知所措,还有点恼怒,想生自己的气。
还是她先开口了:“你还是给我讲讲吧,只讲你梦到我的那部分。”
我很感激她能开口,1937年12月的南京也许能帮助我更庄重一些,把那种和罪犯身上的气味一样的见不得人的情绪击碎,让它趁着夜色赶紧消失。悲惨的故事都不允许被轻浮所玷污,这个小说也是这样。我就开始了。故事开门见山,直接进入大方巷那个悲惨的小屋,当我出现的时候,悲剧已经发生,她的那个浑身刺青的男朋友正在一旁傻傻地看着,他身上纹着左青龙,右白虎,中间是玄武,但他还是被吓傻了。我出手了,身上不再是一个索尼笔记本电脑包,而是一支九二式冲锋枪。冲锋枪太便宜他们了,那就把刺刀打开。日本兵仍然毫无知觉,一道寒光闪过,一颗头颅飞起来,脖子上的鲜血像音乐喷泉一样涌出来,洒在她的胸口,像春天里的点点桃花。又是一道寒光,效果和前面的一样,不用多说。如是者三,然后四,终于手刃了这四个鬼子。再飞起一脚,把鬼子的尸体踢出窗外,接着是第二脚第三脚第四脚,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像王羲之写在纸上的字一样舒畅。她睁大了眼睛,先是看见了吓呆的男朋友,他仍旧站在那里发抖,裤子上有臊臭的尿液滴滴答答。她尖利地冲他哭叫起来:“你滚,你滚,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你活着还有什么用?”那个男人茫然地看了看你,喃喃地说:“小艳,你别哭了,日本老爷听到了,他们发起脾气来,我们都活不了了!”她更生气了,拍着床板叫了起来:“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就这样看着你的女人被畜生们糟蹋吗?”他哭丧着脸,说:“小艳,你别叫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是你,我就去死!”他茫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鲜血流淌的夜空,喃喃地说:“那我去死吧。”他摇摇晃晃地出了屋门,很快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把地上的月光震碎了。他没投井或者一头撞在墙上死掉,而是飞快地从我的梦里逃走了。她把目光转向了我,止住了哭声,但那泪水还是一颗接一颗地流了出来,她喃喃地说:“壮士,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只不过,像我这样的女人,以后怎么活啊?”我走了过去,把身上的迷彩服脱下来,轻轻地覆盖在她悲泣的身子,低声地安慰她说:“活着,就是希望。”她很感激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哀怨和悲伤,然后她伸出双臂,圈着我的脖子,声音像梦一样喃喃地说:“我很难受,你能抱抱我吗?”
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她愣愣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有点慌乱,她在想什么?她会怎么解读这个已经有所变形的故事?她生气了吗?但好像又不是,她好像完全深浸在故事中了。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笑容,向我伸出藕一样洁白的手臂,带着一脸调皮,还有点玩世不恭的神情,说:“我很难受,你能抱抱我吗?”
我抱着了她,她把头埋在我的脖子里,像条小狗一样拱着,她用脸抚摸着我的脸,喃喃地问我:“我现在是不是也充满了哀怨和悲伤?”
我告诉她,不是的,和我一样,充满了期待。
我们胸脯对着胸脯,一个深色的发黄的躯体,一个会说话的像玉一样光滑的身体,使劲地互相挤压着。她那像牛奶一样的皮肤下面能看到隐藏起来的青色血管,血液在里面欢快地流淌着,像哗哗的流水一样唱着歌。汗水从我身上流在她的身上,又不断地从她身上再粘在我身上,甚至还发出了一些轻微的被压疼的委屈的呻吟声。可能是压疼了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她的好看的眉毛好看地皱了皱。她突然翻过身来,在我身上挺起身子,像鸽子羽毛一样洁白的胸脯扇着翅膀,空气在快乐地舞蹈着。她伏下身子,像条鱼躺在水中,她轻轻地喘着气,嘴唇湿漉漉的,里面充满湿润的唾沫,这使她的叫声像梅雨季节小心翼翼的雨水一样轻盈。紧紧地拥抱着挤压着,彼此都想把对方揉碎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然后都不再动了,这像一场战争的空隙,充分休息,等待下一场冲锋。时间并不是很长,新的一轮冲锋开始了,身体狠命地撞击着,像关在笼子的野兽一样来回撕咬着,暴怒地奔跑着,狠狠地打击着对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哑的咆哮……终于都安静了,无可奈何地把身体拿下来,满足地躺在床上,躺在柔软的海上,看着屋顶慢慢地笑了。
她把身子伏了过来,用手指在我脸上慢慢地移动着,像一只温柔的虫子爬过它为之心醉的食物。她慢慢地笑了,眼睛像早晨的花儿一样慢慢绽开,我很难受,你能抱抱我吗?她突然用手指捏着我的鼻子,皱着鼻子调皮地笑着说:“你真坏,你是故意给我讲那些悲惨的事情,让人家难受,然后再乘虚而入,是不是?这都是你瞎编的,对不对?”
我很认真地瞪着她,很严肃地说:“怎么会呢?我真的是做了那个梦。”
她撅着肉嘟嘟的嘴唇,说:“哼,还骗我!你就眯了那么一会儿,连两三分钟都不到,能做一个那么长的梦,谁信?你们这些作家,就会编故事骗人!连勾引女孩子都编故事,还编了个这么惨的故事,你真坏!”
她的小拳头像欢快的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我心里突然有点难受。她美丽的身体也就是那么回事,她漂亮的脸蛋也就是那么回事,她忧伤的眼睛也就是那么回事,所有的一切都和汗水一起消失了,这会儿像海水一样慢慢漫上来的是无边的空虚和寂寞,好像我们的生命一时变得空空荡荡,没有什么东西填充,只有失望、迷惘和懊恼滚滚而来,扑进我们的身体,从我们的鼻子里、眼睛里、嘴巴里钻进去,占领了我们的五脏六腑,然后再呼吸出来,弥漫了整个房间。就是这么回事。
她显然也是这样,她把身子放在床上躺正了,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子,双手枕着胳膊,盯着天花板,愣愣地说:“不过,有一点你还是猜对了,我那个男朋友身上的确有许多刺青,就像你说的那样,左青龙,右白虎,中间是玄武。对了,你怎么知道的,我给你说过吗?”
我觉得头皮发麻,现实怎么和梦境一模一样?但我还是若无其事地说:“编故事嘛,我的想象力还行吧。”
她哦了一声,丝毫没有对我惊人的想象力感到吃惊,她仍然瞪着天花板,就好像那是她的男朋友一样,她的目光里充满柔情:“不过,我男朋友很厉害的,你得小心点。”
但她又侧过头来,认真地对我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他说的。”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然后还吻了她的眼睛,我这是在用行动告诉她,我并不怕他。她轻轻地把我的胳膊拿掉了,喃喃地说:“他是一个黑社会。”
她的声音完全变了,像从火星上传来的一样,带着那个星球上陌生的尘埃和干燥寒冷的气味。她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感到无边无际的悲哀正在慢慢地淹没着我。我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张床上,我们用南京大屠杀当做借口来调情,她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被鬼子们蹂躏,我们在2009年12月的南京做爱。我们甚至还不熟悉,事情转换得如此之快,中间连个必要的过渡都没有。七十二年前的那场大屠杀,只是我们艳遇的一个借口,一个技巧,它居然成为我们寻找感官刺激的一个必要的背景。我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翻腾,有一种想要干呕的感觉。我为什么会这样?她又是为了什么?
我们想用彼此的身体抵抗我们共同面对的1937年黑暗的侵蚀,互相抚慰,还是这个时代最流行也是最丑陋的一夜情的翻版?
我们都很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不断地说服自己,又不断地推翻,试图肯定一点什么,但自己都无法相信,内心空空荡荡,什么都抓不住,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赌气地不再说话,心里都有着无边无际的懊悔。我试图把一只胳膊放在她的头下,把她揽在怀里,也许这样会让我们糟糕的心情好受一些。但她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推开了,大声地叫着:“把你的手拿开,别理我!”
她伸出手,把床灯关掉了。在黑暗涌进整个房间之前,我看到她娇嫩的脸上爬满冷酷、迷惘的虫子一样的泪珠,并且很快就变成狂怒的雨滴,抽打着我的脸,我感到羞愧难当,悄悄地从她的床上下来,钻进我的被窝里,蒙着了我的脸……
我睡着了,没再做梦。第一次睡了这么一个安稳的觉。醒来的时候,阳光正从窗外照来,我用目光摸了摸那张床,她已经走了。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不是真实地发生在我写这个小说期间,我就不会写它了。你是不是想用这样一个故事来冲淡1937年12月飘在南京天空中恶臭的战争的气味?是不是想用它来对抗流淌在人类血液中最黑暗最堕落的人性?还是想用它来舒缓你因为写这个小说而产生的紧张和几近让你崩溃的疼痛?或者是用它来寓意这个悲惨的大屠杀不但能成为历史橱窗上的展品,还能成为一种娱乐?当然也可能有其他理由,但你自己也不清楚,你也不清楚这样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又要把它写在小说中呢?
你摇了摇头,决定不想它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对我这个小说来说,真是太奇怪了,我本来还说过,我和她之间不会有任何故事呢。所有的梦都不受大脑控制,突如其来,小说同样如此,一些灵感以意想不到的角度飞来,击中大脑,挤着嚷着要流淌出来,你不得不听从大脑的指挥,手指上下飞舞,以一天一万余字的速度把它们敲在电脑中,并且不时备份在不同的U盘上,以提防黑客或扛着爱国大旗的红客制造的病毒和木马的侵蚀。
一部小说的诞生并不容易,每一行字都来之不易,你必须得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你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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