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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既能开口说那些话,就是全没想着还要把她留下来,也不怕她寻死觅活,可叶氏听着甘氏最后那一句,却屏住一口气,半晌才缓缓吐出来,往前一步托住了老太太的胳膊。
甘氏声嘶力竭,老太太却越见平静:“成日里死啊活的,半点儿不知道惜福,张嘴这口气,吐出来且得应验。”
甘氏眼看着女儿一条路就此断了,便为着她刀山火海也是肯的,既把寻死的话说了出去,干脆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拿眼儿往屋里这一圈人脸上扫了一圈,腮边泪痕未干,嘴角反倒噙了些笑意,众人只当她又要开口说些甚个顶撞老太太的话,哪知道她竟放下了女儿,往前一扑,往永善堂前那刻了一百来只蝙蝠的落地罩上撞去。
屋里不相干的人都退到外头去了,守着的俱是些心腹,甘氏的眼睛一往那上边看,就有两个婆子扑过来,到底没能全按住,人虽拉住了,往前扑的势头略减几分,也还是一头碰在了雕花上。
额头立时见血,两个婆子惊叫一声,这时候才紧紧攥住了,甘氏一时激愤,自然是不想要死的,这会儿见了血,自有人掏了帕子出来替她捂住伤口,还是叶氏开了口:“母亲何苦呢,不如揭过,彼此安生。”
宋老太太见着甘氏竟真敢寻死,颇吃一惊,在她想来,甘氏是怎么也不肯死的,她要是放得下眼前这番富贵,早在嫁进门的时候就已经回了乡,安安生生呆在家乡,虽不能相夫,到底还能教子,娘家又在眼前,又何至于把女儿养成这个性子。
若能舍得下眼前富贵,老太太还更高看她一眼,也就因着甘氏宋望海两个都是可厌的,还分不出到底哪个更可厌些,她待宋望海的厌恶便有一半都算在甘氏的头上。
此时见她还真敢寻死,不怒反笑起来,这许多年,家里一个姨娘也没留下,撞头上吊哪一样没瞧过,老太太先是念了一声佛,跟着又皱了眉头,以埋怨了叶氏一声:“你想着安生,这一个就让你安生了?”
一面说一面对着婆子道:“揭开来叫我看看,伤得什么样儿?”
甘氏撞得不轻,她正撞在蝙蝠的翅膀尖上,揭开帕子一看,就是一个血窟窿,婆子都抽了一口气,宋老太太也不过皱皱眉头:“把薛太医请来给她看病。”
薛太医常年替宋老太爷瞧病,从来都是个妥当的,叫了他来,也是不让这事儿传扬的意思,屋里头一个哭晕了,一个撞晕了,却还有条不紊,两个婆子架了竹躺椅过来,人都抬上去了,要出门却脚下迟疑。
宋老太太沉了声:“作甚,我还怕了她不成?该怎么抬就怎么抬出去,着人把二老爷给我寻回来!”
哪个有胆把这事拿出去说嘴,甘氏跟宋之湄两个,一抬一架回了西院,水晶白露银凤几个哭成一团,只金雀尚算有胆子,还多问一声请没请大夫,婆子是得了令的,送了人来,就守着门不走了,除了不许人进,也不许人出。
金雀还想着偷摸小丫头子传话出去,把宋望海寻回来,那婆子扯了扯脸皮笑一声:“姑娘可别费心了,老太太已经着人去请二爷了。”
银凤哭得一程,抹了眼泪,摸下自家一只镯子来递给那婆子:“妈妈行行好,总得叫我们取些参丹药油来,哪怕是有口热茶沾唇也好。”
婆子一捏那只银镯儿倒是实足的,拢到袖子里,拿眼儿一扫点了银凤:“姑娘去罢,要是晚了,咱们也不好交差。”
就是死守着不让金雀出去,银凤出了屋门又吩咐人送水来,又去宋望海的书房里取参,开了柜子翻找,这东西寻常都是收在宋望海书房里的,她才一开柜门,就从里头掉出一个锦缎包袱出来,翻在地上露出里头的红绸来。
银凤捡起来一看,竟是一件绣着水鸳鸯的兜儿,除了兜儿,还有一只鸳鸯枕头,看着活计绝不是院里头做的,也不是金雀的手艺,她才还哭得脸色发白,一时满面涨红,赶紧团起来还塞回去,想着甘氏躺在屋里人晕沉沉甚都不知,这儿竟翻出这些来,又多掉了几滴泪。
好容易从柜里取了参盒出来,在手上一掂却轻得很,打开来一瞧,半盒子的参片,切好了送来的,这会儿还只余下三四片,赶紧都取了,回去给甘氏含上一片。
药油抹到了宋之湄的人中,水晶白露都不敢使劲,还是金雀上手掐了一把,宋之湄这才醒转过来,她一辈子没这样难堪过,只觉得身上处处都是痛的,好似叫人狠打过一顿,软着身子没力气醒来,水晶搂了她哭:“姑娘醒醒罢,太太撞了头。”
这一句算是把她给唤醒了,水晶白露两个扶了她坐起来,眼看着甘氏躺在床上,头上绑了帕子,那帕子染着血渍,她立时撑起来要去看甘氏,腿还软着,人一歪倒,两个丫头一个拉一个托,这才把她架到甘氏身前。
宋之湄哀哀哭了一声:“娘……”这会儿哪里还哭得出声来,眼看着甘氏面如白纸,口里还含了参片,眼前不说大夫,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只她一个能拿主意,立起来凭着一股力气往门前冲去。
她自家也不知出去了能做甚,父亲不知身在何处,哥哥还在学里,想到宋敬堂总觉得还有个依靠,才要出门,两个婆子一把拦住了她:“大姑娘行行好,可别砸了我们的差事,等二爷回来,事儿也就定了。”
宋之湄却知亲爹是再指望不上的,她眼儿一睨:“总得让人告诉哥哥一声,我娘凭白躺着……”
两个婆子原来还怵她大小是个主子,如今还怕什么,笑一声:“二太太作甚躺着,别个不知道,姑娘总是知道的,怎么算是凭白,有因有果,老爷少爷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宋之湄话没话完就叫人堵了回来,这才知道甚个是叫天天不应,这会儿还是早上,哥哥要到傍晚才下学,越是想越是心慌,这时才知道悔恨,不该干这没头没尾的事儿,哪知道赵三太太竟这样胆小。
银凤扯了她的袖子,宋之湄这才回过神来,以势压人是不成了,把手腕子上的金镯子宝石戒指全都撸了下来:“我不过是告诉哥哥一声。”
对着这个下人好声好气半带哀求,宋之湄只恨不得宋老太太立时就归了天去,可她这会儿却只得垂着眼泪央求,两个婆子看着锦缎帕子裹得这许多金灿灿的东西怎么不动心,可动心归动心,事儿却不敢办。
两个对视一眼,真要放了人出去,老太太就得先扒了她们的皮,二爷没找回来,倒把二少爷找回来了,哪个不知道,老太太不把二爷当回事,二少爷却是孙辈,纵这些日子淡了些,原来在老太太那儿也是得脸的。
宋之湄眼见得这两个迟疑,立时又道:“让哥哥瞒过去便是,只说是他自个儿身子不适,这才回来,赶巧知道了,与妈妈们再不相干的。”
她一开口,银凤就帮着软声哀求,连金雀也知道甘氏死了她没个好,这会儿肚里还没动静,若真是有了动静她也就不怕了:“也不必我们寻人去,妈妈们也有孙子儿子,叫个人走一遭也就是了。”
西院里乱成一团,叶氏的正院却静悄悄没半点声息,石桂守在廊下,春燕繁杏在里头侍候叶氏,叶氏眼见得甘氏这般全是为着儿女,倒先不忍了,叹了几回气,反是繁杏道:“太太又犯这个心善的毛病,你待别个好,别个甚时候想着咱们呢。”
春燕端了茶送上去,叶氏叫甘氏那句话一激,翻出旧事来,心口微微的疼,春燕见她蹙眉,立时道:“太太可是心疼的毛病又犯了?”
这是叶氏的陈年旧疾,大约自有了宋荫堂,就有了这个毛病,每每疼起来,都要喝一小钟合欢花浸酒,年年都是新浸的,这会儿合欢花儿还没开,去年的先倒一钟来,温过了给她喝下去,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抬眼看看春燕:“你去瞧瞧,若是当真不好,你再来回我。”
繁杏先急了:“太太,这事儿咱们管不得,太太真的伸了手,落了老太太的埋怨不说,二姑娘心里怎么想?再救她,也不识好人心!”
叶氏歪在枕上,手轻轻挥一挥,繁杏还待说话,□□燕拉住了:“太太心里有主意呢,你赶紧收了声罢,这事儿捅出去,二姑娘脸上是真不好看。”
老太太没顾及着宋之湄,对余容的怜惜一半是因着她是真懂事,不吵不闹不委屈,大大方方就认下了赵三太太当干娘,面上一丝不露出来,老太太这才看重她,便为着压甘氏宋之湄,也必给她定一门好亲事,甘氏越是寻死,余容的亲事就越是好。
春燕掀了帘子出来,眼儿一扫,看小丫头们都跟缩了头的鹌鹑似的,又是一声叹息,这事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呢,拿上些药也不想旁个,指了石桂:“你跟我走一趟去。”
石桂捧了药盒子跟在后头,还没走到西院门边,就看着宋敬堂一路拎了袍角发足奔过来,他原来就身子单薄,跑得这一路,人直喘气,额角都是汗,春衫后背更是湿了一片,眼里再瞧不见别个,避过了春燕,却把石桂撞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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