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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白雾弥漫的大澡堂里一条条光溜溜的身板若隐若现,水声、人声此起彼伏。这是随着东门市的日渐繁华新建起来的公共澡堂,谁都想不到港口净化营的冲澡程序竟然也变成了临高的一种社会时尚。
陈五仁靠在瓷砖墙上,用粗糙的双手一条一条数着身上的疤痕,任由花洒喷出的热水冲刷着他的身躯,仿佛想要洗尽这一身的灾厄。他自幼丧父,束发丧母,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家中的几亩良田也几乎被人掠夺而去,靠着族中的接济,才能活到成年。虽然他穷困潦倒,自认还有几分侠义之气,妨碍了族中长房吃绝户,被设计陷害吃了官司。屋漏偏逢连夜雨,李家以围垦新浮沙坦承饷为名,将他仅剩的土地也强占了去。他祖上与大名鼎鼎的陈子壮同出一脉,但年代已十分久远,危急之下也只能奔走求告,寄希望于声名远扬的秋涛先生能相助一二,哪怕就为他姓陈而卖这个面子。
然而陈宅的门房像赶乞丐一样将他赶走,他在陈宅附近蹲守了半月,始终未能碰到陈子壮,后来才听说他父子三人都在外为官。恰巧他的小儿子染上天花,无钱医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全身溃烂而死,自此夫妻二人带着女儿流落街头,没饭吃的时候也想过将妻女卖了,始终未能狠下心来。
再后来,他遇到一群奇怪的人,说是招募人手去琼州开荒,有吃有住,他便带着妻女跟着去了临高,从种田开始,跟着澳洲人学认字,后来当了工人,又慢慢升职,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就在他以为余生从此都是康庄大道的时候,他接替了冰棍厂那个倒霉的前任老厂长的位置,然后就是元老院治下的临高第一次大规模集体食物中毒事件……
入狱后的他心如死灰,自认为命犯天煞,命该如此。老婆带着女儿来探监的时候,他劝她早点改嫁,不必再等。
这一关就是四年。
想到这里,陈五仁不胜唏嘘,真是世事无常,前一天还是劳动改造营里的阶下囚,如今竟逃脱了那个牢笼。
首长姓张,给他的感觉是,年轻,英俊。在他办公室的时候,张首长望着窗外,背对着他,问:“你觉得你为什么会遭这场祸事?”
陈五仁想了很久,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嘴里蹦出几個字来:“就是命。”
“好一个认命!”张枭摇着头,转过身来,“五仁,五仁,还真是人如其名。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你呀,错就错在这个‘仁’上。澳洲先贤有言:‘性格决定命运’……”
陈五仁低着头,静静地听着张枭说的那些澳洲先贤的至理名言,不敢出一声大气。
“还有家人吗?”张枭问。
“回首长,小人父母早亡,无兄弟姐妹。遭遇祸事之后劝老婆改了嫁,还有个女儿,算起来也该十五岁了,到了许配人家的年纪。”陈五仁答道。
“知道我捞你出来是为什么吗?”
“委实不知!”陈五仁自度君威难测,不敢妄加揣测。
“嗯,”张枭点了点头,“你也算元老院的老干部了,知道元老院培养一个干部要花多少资源吗?如今元老院正是用人之际,你应该在更有效的岗位上担任更重要的工作,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小人无德无能,辜负了元老院的栽培……”陈五仁急忙答道,声音里充满了自责。
“好了,元老院的规矩你懂的,不用大人长小人短的,”张枭不等他说完,打断道:“我给你三天时间料理个人事务。然后随我北上广州,有什么要办的事情,要准备的东西,自己处理妥当。”吩咐完后,张枭将一张德隆的票子和一张花纹异常精美的船票放在桌上。
“你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陈五仁的眼中有光,顷刻间声泪俱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谢首长大恩,我一定不负所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首长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别洗了,别洗了,再洗,皮都要洗掉了!”澡堂工不耐烦的粗暴吼声把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嫌他冲得太久浪费了热水。
“张瞎子算命可真准!”陈五仁心想,只是不知道他现在下落何处,不然一定要给他包个大红包。
三天后,博铺军港,码头上挤满了送行的人。
随着汽笛声“呜呜”地响起,元老专用舰“仇敌克星号”缓缓驶离港口,岸上的建筑、人影渐渐变小、变小。虽然张枭这几年时不时到广州出差,但还是第一次要长久地离开临高,他望了一眼身后的老战友、老工人和学生,突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跑到船尾,双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状,大声喊道:“同志们,青霉素和链霉素的产线规模已经足够,重点是减少发酵过程污染,黄花蒿要收七月的才好。磺胺是基础品种,一定要注重节能降耗降低成本,化工基础务必要看bsl的传递现象,我们现在反应工程还很薄弱,先考虑基元反应让反应器跑起来。电化学看完Bard就可以了,JohnNewman的书在我书架第三层,画星号的章节先看……”
喊到一半,张枭突然鼻子一酸,眼泪竟然在眼眶里打起转来,一时无语凝噎,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后才喊道:“再见了!同志们,我想念你们!”
同行的林默天默默地拍了拍张枭的肩膀,递给他一张纸巾,“看你平时冷静理性、雷厉风行,没想到也是个性情中人。”
“卡尔·荣格认为,每个人都戴着不同的人格面具,既是保护自我,也是保护社会。”张枭有意无意地辩解道。
“你这队伍可真有意思,瞧瞧你带的都是些什么人?有劳改营里捞出来的,有防疫失误撸下去的,有医院里惹了医疗事故的,我看都快成‘犯罪者联盟’了,然后把海盗旗一打,高唱着‘害虫之歌’就进了城,这一地的蛇虫鼠蚁估计就都逃之夭夭了……”林默天开起玩笑来。
张枭从背包里掏出两本书来,正色道:“我和郑明姜曾去各个国营食品厂做过检查,人机料法环五项,冰棍厂在横向对比中其实都还可以,为什么老出事呢?你知道最大的风险点还是在‘人’上,陈五仁无非是御下不严。还有在广州做检疫的吴属义,你知道广州这天南第一城每天有多少货物要通关?以我们的条件,让你老林亲自去,总有一天也会有失手的时候。再说了,雷恩亲自举荐,不卖他个面子行吗?世上没有垃圾,只有放错了位置的资源,我不客气的说,这些人在元老院的干部群体里都属于合格水平。”
林默天点点头,看了一眼张枭手中的书名,一本《独裁者手册》,一本《西樵桑基鱼塘农业研究》,“伱还真准备去搞桑基鱼塘推广?”
张枭见状,解释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桑基鱼塘是明末珠三角发展起来的重要农业形式,由我们来助推这一先进生产方式的快速普及是顺应时代潮流,不仅要搞,还要大搞。李幺儿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也就是我俩私下里我才这么说,她在香山的试验凶多吉少。”
“哦?”林默天有些不信,毕竟李幺儿曾跟着赵引弓在杭州实践过桑蚕业,有丰富的一线经验,而张枭既不是搞农业的,也没养过蚕。
“知道你不信。”张枭笑了,“我们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不是米尼枪,也不是蒸汽机,而是领先四百年的历史经验,伟大的股市韭菜艾萨克·牛顿曾说过:‘如果我能看得更远一点的话,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创新固然重要,但不顾前人经验,闭门造车,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你的意思是……”
“没错,答案就在这里。”张枭晃了晃手中的书,这是他从大图书馆复制的资料文集。凭借他和大图书馆的关系,这次从大图书馆复印了不少资料带走。
“问题在哪儿?”
“一种生产形式的产生,背后必然有其独特的经济规律,而这种经济规律又取决于劳动力、土地、资本、政策等要素的组合。简单地说,桑基鱼塘在历史上是以西樵山南部的九江为第一圈发展起来的,第二圈仍旧以九江为中心扩张到西樵山周边,而道光年间的第三圈蚕桑区中心则南移至顺德的容奇、桂州,但仍在西樵范围之内。而且,这是在一百多年的丝绸国际贸易的持续刺激下才得以突破原有的格局,才在珠三角形成‘废稻树桑,毁田成塘’的热潮,陈启沅创办继昌隆缫丝厂的西樵简村堡也是在这一轮热潮中新开辟的区域。根据万历年间清丈田亩的数据,南海县有税鱼塘4.8万亩,香山县才711亩。她跑到香山去搞,不能不说是舍本逐末,客观条件非常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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