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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刚斜到了三十度的光景,扬子江的水面,颜色绛黄,绝似一线着色的玻璃,有许多同玩具似的帆船汽船,在这平稳的玻璃上游驶,过江隔岸,是许多同发也似的丛林,树林里也有一点一点的白色红色的房屋露着。在这些枯林房屋的背后,更有几处淡淡的秋山,纵横错落,仿佛是被毛笔画在那里的样子。包围在这些山影房屋树林的周围的,是银蓝的天盖,澄清的空气,和饱满的阳光。抬起头来也看得见一缕两缕的浮云,但晴天浩大,这几缕微云对这一幅秋景,终不能加上些儿阴影。从塔上看下来的这一天午后的清景,实在是太美满了。
我呆立了一会,对这四围的风物凝了一凝神,觉得刚才的兴奋渐渐儿的平静了下去。在塔的外层轻轻走了几步,侧眼看看谢月英,觉得她对了这落照中的城市烟景也似乎在发痴想。等她朝转头来,视线和我接触的时候,两人不知不觉的笑了一笑,脚步也自然而然地走了拢来。到了相去不及一二尺的光景,同时她也伸出了一只手来,我也伸出了一只手去。
在塔上不知逗留了多少时候,只见太阳愈降愈低了,俯看下去,近旁的村落里,也已经起了炊烟。我把她胛下夹在那里的一小包缎子拿了过来,挽住她的手,慢慢的走下塔来的时候,塔院里早已阴影很多,是仓皇日暮的样子了。
在迎江寺门前,雇了两乘人力车,走回城里来的当中,我一路上想了许多想头:
“已经是很明白的了,我对她的热情,当然是隐瞒不过去的事实。她对我也绝不似寻常一样的游戏般的播弄。好,好,成功,成功。啊啊!这一种成功的欢喜,我真想大声叫唤出来。”
车子进城之后,两旁路上在暮色里来往的行人,大约看了我脸上的笑容,也有点觉得奇怪,有几个竟立住了脚,在呆看着我和走在我前面的谢月英。我这时候羞耻也不怕,恐惧也没有,满怀的秘密,只想叫车夫停住了车,跳下来和他们握手,向他们报告,报告我这一回在塔上和谢月英两个人消磨过去的满足的半天,我觉得谢月英,已经是我的掌中之物了。我想对那一位小白脸的陈君,表示我在无意之中得到了他所想得而得不到的爱的左券。我更想在戏台前头,对那些拚命叫好的浮滑青年,夸示谢月英的已属于我,请他们不必费心。想到了这种种满足的想头,我竟忘记了身在车上,忘记了日暮的城市,忘记了我自己的同游尘似的未定的生活。等车到旅馆门口的时候,我才同从梦里醒过来的人似的回到了现实的世界,而谢月英又很急的从门口走了进去,对我招呼也没有招呼,就在我的面前消失了。手里捏了一包她今天下午买来的皮袄材料,我却如痴了似的又不得不立住了脚。想跟着送进去,只恐怕招李兰香她们的疑忌,想不送进去,又怕她要说我不聪明,不会侍候女人。在乱杂的旅馆厅上迟疑了一会,向进里进去的门口走进走出的走了几趟,我终究没有勇气,仍复把那一包缎子抱着,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
电光已经亮了,伙计搬了饭菜进来。我要了一壶酒,在灯前独酌,一边也在作空想:“今天晚上她在台上,看她有没有什么表示。戏散之后,我应该再到她的戏房里去一次。……啊啊,她那一只柔软的手!”坐坐想想,我这一顿晚饭,竟吃了一个多钟头。因为到戏园子去还早,并且无论什么时候去,座位总不会没有的,所以我吃完晚饭之后,就一个人踱出了旅馆,打算走上北面城墙附近的一处空地里去,这空地边上有一个小池,池上也有一所古庙,庙的前后,却有许多杨柳冬青的老树生着,斗大的这a城里,总算这一个地方比较得幽僻点,所以附近的青年男女学生,老是上这近边来散步的。我因为今天日里的际遇实在好不过,一个人坐在房里,觉得有点可惜,所以想到这一个清静的地方去细细里的享乐我日里的回想。走出了门,向东走了一段,在折向北去的小弄里,却遇见了许多来往的闲人。这一条弄,本来是不大有人行走的僻弄,今天居然有这许多人来往,我心里正在奇怪,想,莫非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一走出弄,果然不错,前面弄外的空地里,竟有许多灯火,和小孩老妇,挤着在寻欢作乐。沿池的岸上,五步一堆,十步一集,铺着些小摊,布篷和杂耍的围儿,在高声的邀客。池岸的庙里,点得灯火辉煌,仿佛是什么菩萨的生日的样子。
走进了庙里去一看,才晓得今天是旧历的十一月初一,是这所古庙里的每年的谢神之日。本来是不十分高大的这古庙廊下,满挂着了些红纱灯彩,庙前的空地上,也堆着了一大堆纸帛线香的灰火,有许多老妇,还拱了手,跪在地上,朝这一堆香火在喃喃念着经咒。
我挤进了庙门,在人丛中争取了一席地,也跪下去向上面佛帐里的一个有胡须的菩萨拜了几拜,又立起来向佛柜上的签筒里抽了一支签出来。
香的烟和灯的焰,熏得我眼泪流个不住,勉强立起,拿了一支签,摸向东廊下柜上去对签文的时候,我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吉的预感,因为被人一推,那支签竟从我的手里掉落了。拾起签来,到柜上去付了几枚铜货,把那签文拿来一读,果然是一张不大使人满意的下下签:
宋勒李使君灵签第八十四千下下
银烛一曲太妖娇肠断人间紫玉萧
漫向金陵寻故事啼鸦衰柳自无聊
我虽解不通这签诗的辞句,但看了末结一句“啼鸦衰柳自无聊”,总觉得心里不大舒服。虽然是神鬼之事,大都含糊两可,但是既然去求问了它,总未免有一点前因后果。况且我这一回的去求签,系出乎一番至诚之心,因为今天的那一场奇遇,太使我满意了,所以我只希望得一张上上大吉的签,在我的兴致上再加一点锦上之花,到此刻我才觉得自寻没趣了。
怀了一个不满的心,慢慢的从人丛中穿过了那池塘,走到戏园子去的路上,我疑神疑鬼的又追想了许多次在塔上的她的举动。—她对我虽然没有什么肯定的表示,但是对我并没有恶意,却是的的确确的。我对她的爱,她是可以承受的一点,也是很明显的事实。但是到家之后,她并不对我打一个招呼,就跑了进去,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想来想去想了半天,结果我还是断定这是她的好意,因为在午后出来的时候,她曾经看见了我的狼狈的态度的缘故。
想到了这里,我的心里就又喜欢起来了,签诗之类,只付之一笑,已经不在我的意中。放开了脚步,我便很急速地走到戏园子里去。
在台前头坐下,当谢月英没有上台的两三个钟头里面,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在追求今天日里的她的幻影。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银红的外国呢的长袍,腰部做得很紧,所以样子格外的好看。头上戴着一顶黑绒的鸭舌女帽,是北方的女伶最喜欢戴的那一种帽子。长圆的脸上,光着一双迷人的大眼。双重眼睑上挂着的有点斜吊起的眉毛,大约是因为常扮戏的原因吧?嘴唇很弯很曲,颜色也很红。脖子似乎太短一点,可是不碍,因为她的头本来就不大,所以并没有破坏她全身的匀称的地方。啊啊,她那一双手,那一双轻软肥白,而又是很小的手!手背上的五个指脊骨上的小孔。
我一想到这里,日间在塔上和她握手时的那一种战栗,又重新逼上我的身来。摇了一摇头,举起眼来向台上一看,好了好了,是末后倒过来的第二出戏了。这时候台上在演的,正是陈莲奎的《探阴山》,底下就是谢月英的《状元谱》。我把那些妄念辟了一辟清,把头上的长发用手理了一理,正襟危坐。重把注意的全部,设法想倾注到戏台上去。但无论如何,谢月英的那双同冷泉井似的眼睛,总似在笑着招我,别的物事,总不能印到我的眼帘上来。
最后是她的戏了,她的陈员外上台了,台前头起了一阵叫声。她的眼睛向台下一扫,扫到了我的头上,果然停了几秒钟。眼睛又扫向没边去了,东边就又起了一阵狂噪声。我脸涨红了,急等她再把眼睛扫回过来,可是等了几分钟,终究不来,我急起来了,听了那东边的几个浮薄青年的叫声,心里只是不舒服,仿佛是一锅沸水在肚里煎滚。那几个浮薄青年尽是叫着不已,她也眼睛只在朝他们看,这时候我心里真想把一只茶碗,丢掷过去。可是生来就很懦弱的我,终于不敢放开喉咙来叫唤一声,只是张着怒目,在注视台上。她终于把眼睛回过来了,我一霎时就把怒容收起,换了一副笑容。像这样的悲哀喜乐,起伏交换了许多次数,我觉得心的紧张,怎么也持续不了了,所以不等她的那出戏演完,就站起来走出了戏园。
门外头依旧是寒冷的寒夜,微微的凉风吹上我的脸来,我才感觉到因兴奋过度而涨得绯红的两颊。在清冷的巷口,立了几分钟,我终于舍不得这样的和她别去,所以就走向了北,摸到通后台的那条狭巷里去。
在那条漆黑漆黑的狭巷里,果然遇见了几个下台出来的女伶,可是辨不清是谁,就匆匆的擦过了。到了后台房的门口,两扇板门只是虚掩在那里。门中间的一条狭缝,露出一道灯光来,那些女孩子们在台房里杂谈叫噪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我几次想伸手出去,推开门来,可是终于在门上摸了一番,仍旧将双手缩了回来。又过了几分钟,有人自里边把门开了,我骇了一跳,就很快的躲开,走向西去。这时候我心里的一种愤激羞惧之情,比那天自戏园出来,在黑夜的空城里走到天亮的晚上,还要压制不住。不得已只好在漆黑不平的路上,摸来摸去,另寻了一条狭路,绕道走上了通北门的大道。绕来绕去,不知白走了多少路,好容易寻着了那大街,正拐了弯想走到旅馆中去的时候,后面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来了几乘人力车。我把身子躲开,让车过去,回转头来一看,在灰黄不明白的街灯光里,又看见了她—谢月英的一个侧面来。
本来我是打算今晚上于戏散之后把白天的那包缎子送去,顺便也去看看姥姥李兰香她们的病的,可是在这一种兴奋状态之下,这事却不可能了,因为兴奋之极,在态度上言语上,不免要露出不稳的痕迹来的。所以我虽则心里只在难过,只在妄想,再去见她一面,而一双已经走倦了的脚,只在冷清的长街上慢步,慢慢的走回旅馆里去了。
五
大约是几天来的睡眠不足,和昨晚上兴奋之后的半夜深夜游行的结果,早晨醒转来的时候,觉得头有点昏痛,天井里的淡黄的日光,已经射上格子窗上来了。鼻子往里一吸,只有半个鼻孔,还可以通气,其他的部分,都已塞得紧紧,和一只铁锈住的唧筒没有分别。朝里床翻了一个身,背脊和膝盖骨上下都觉得酸痛得很,到此我晓得是已经中了风寒了。
午前的这小旅馆里的空气,静寂得非常,除了几处脚步声和一句两句继续的话声以外,什么响动也没有。我想勉强起来穿着衣服,但又翻了一个身,觉得身上遍身都在胀痛,横竖起来也没有事情,所以就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非常不安稳的睡眠,大约隔一二分钟就要惊醒一次,在半睡半醒的中间,看见的尽是些前后不接的离奇的幻梦。我看见已故的父亲,在我的前头跑,也看见庙里的许多塑像,在放开脚步走路,又看见和月英两个人在水边上走路,月英忽而跌入了水里。直到旅馆的茶房,进房搬中饭脸水来的时候,我总算完全从睡眠里脱了出来。
头脑的昏痛,比前更加厉害了,鼻孔里虽则呼吸不自在,然而呼出来的气,只觉得烧热难受。
茶房叫醒了我,撩开帐子来对我一望,就很惊恐似的叫我说:
“王先生!你的脸怎么会红得这样?”
我对他说,好像是发烧了,饭也不想吃,叫他就把手巾打一把给我。他介绍了许多医生和药方给我,我告诉他现在还想不吃药,等晚上再说,我的和他说话的声气也变了,仿佛是一面敲破的铜锣,在发哑声,自家听起来,也有点觉得奇异。
他走出去后,我把帐门钩起,躺在枕上看了一看斜射在格子窗上的阳光,听了几声天井角上一棵老树上的小鸟的鸣声,头脑倒觉得清醒了一点。可是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又有点糊涂懵懂,和谢月英的一道出去,上塔看江,和戏院内的种种情景。上面都像有一层薄纱蒙着似的,似乎是几年前的事情。咳嗽了一阵,想伸出头去吐痰,把眼睛一转,我却看见了昨天月英买的那一包材料,还搁在我的枕头边上。
比较得清楚地,再把昨天的事情想了一遍,我又不知几时昏昏的睡着了。
在半醒半睡的中间,我听见有人在外边叫门。起来开门出去,却看见谢月英含了微笑,说要出去。我硬是不要她出去,她似乎已经是属于我的人了。她就变了脸色,把嘴唇突了起来,我不问皂白,就一个嘴巴打了过去。她被我打后,转身就往外跑,我也拚命的在后边追。外边的天气,只是暗暗的,仿佛是十三四的晚上,月亮被云遮住的暗夜的样子。外面也清静得很,只有她和我两个在静默的长街上跑。转弯抹角,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前面忽而来了一个人不是人,猿不像猿的野兽。这野兽的头包在一块黑布里,身上什么也不穿,可是长得一身的毛。它让月英跳过去后,一边就扑上我的身来。我死劲的挣扎了一回,大声的叫了几声,张开眼睛来一看,月英还是静悄悄的坐在我的床面前。
“啊!你还好么?”
我擦了一擦眼睛,很急促地问了她一声。身上脸上,似乎出了许多冷汗,感觉得异常的不舒服。她慢慢的朝了转来,微笑着问我说:
“王先生,你刚才做了梦了吧?我听你在呜呜的叫着呢!”
我又举起眼睛来看了看房内的光线,和她坐着的那张靠桌摆着的方椅,才把刚才的梦境想了过来,心里着实觉得难以为情。完全清醒了以后,我就半羞半喜的问她什么时候进这房里来的?她们的病好些了么?接着就告诉她,我也感冒了风寒,今天不愿意起来了。
“你的那块缎子,”我又继续着说,“你这块缎子,我昨天本想送过来的,可是怕被她们看见了要说话,所以终于不敢进来。”
“嗳嗳,王先生,真对不起,昨儿累你跑了那么些个路,今天果然跑出病来了。我刚才问茶房来着,问他你的住房在哪一个地方,他就说你病了。觉得很难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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