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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第2页)

“诒孙的男人不是我的朋友么?”

“她不是答应我永久做她的朋友的么?”

“不该不该,真正不该!”

下了船,划向三潭印月去的途中,他的沉思的连续,还没有打断。生来是沉默的他,脸上的表情就有点冷然使人畏敬的地方,所以船户屡次想和他讲话,终于空咳了一声就完了事。他一路默坐在船上,不是听风听水,尽量地吸收湖上的烟霞,就在沉思默考,想他两年来和诒孙的关系。总而言之,诒孙还可以算得是一个理想的女子。她的活泼的精神,处处在她的动作上流露出来。对一般男人的体贴和细密,同时又不忘记她自己的主张。对于什么人,她都知道她所应取的最适当最柔美的态度。种种日常的嗜好,起居的服饰,她也知道如何的能够使她的周围的人,都不知不觉的为她所吸引。若硬要寻她的不是,那只有她的太想赢得各异性者的好感这一点。并不是逸群一个人的嫉妒,实在她对于一般男子,未免太泛爱了。善意的解释起来,这也许是她的美德,不过无论如何,由谨严的陈逸群看来,这终是女人的一个极大的危险。他想起了五六个月前头,在北戴河的月下和她两人的散步,那一天晚上的紧紧的握手,但是自北戴河回来以后,他只觉得她对于她自己的男人太情热了。女人竭忠诚于自家的男人,本来是最善的行为,就是他在冷静的时候,也只在祷祝他们夫妇的和好,他自家可以老在他们家庭里做一个常客,可是她当他的面前,对于她男人和其他各人所表示的种种爱热的动作,由抱了偏见的他看来,终于是对他的一种侮辱。这一次的从军的决心,出京前的几天的苦闷,和陆续接到她的信后的一种后悔之情,又在他的心中复活起来。他和昨天晚上在酒店里的时候一样,又捏起拳头来向船沿上狠命的打了一下。

“船户!你怎么不出点气力划一划呀?划了这么半天,怎么三潭印月都还没有到?”

他带怒声的问了,船户倒被他骇了一跳。

“先生!您不要太性急了,前面不就是三潭印月的南堤了么?”

他仰起头来看看,果然前面去船不远,有一道环堤和许多髡柳掩映在水上。太阳也将当午了,三潭印月的亭台里,寂然听不见什么人的声音,他仰天探望了一回,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心里想了一想,“啊,这悠久的长空,这和平的冬日!”不知不觉地又回复了他平时的安逸的心情。船到了堤前的石阶边上,他吩咐船户把空船划到后面去等,就很舒徐地走上石栏桥去,看池里的假山碑石去了。

在三潭印月吃了一点点心,又坐船到岳庙前杏花村的时候,太阳早已西斜,他觉得很饥饿了。吃了几碗酒菜,命船户也吃了一个醉饱,他一个人就慢慢的踏出店门,走向西泠桥去。毕竟是残冬的十二月,一路上遇着的,只是几个挑年货的乡下人,平时的那些少年男女,一个也没有见到。踏着自家的影子,打凫山别墅门前过去,他看见一湖湖水斜映着阳光,颜色是青紫的。东南岸的紫阳山城隍山上,有一层金黄的浮彩罩着,近山顶的天空里,淡拖着一抹黄白的行云。湖中心也有几只倦游归去的湖船,然而因湖面之大,船影的渺小,并且船里坐着的游客的不多,这日斜的午后,深深地给了他一个萧条的印象。他走过了苏小的坟亭,在西泠堤上杨柳树的根前站了一忽,湖面的一带青山,在几处山坳深处,作起蓝浓的颜色来了。

进了西泠印社的小门,一路走上去,他只遇见了几个闲惰阶级的游人。在石洞边上走了一回,刚想进宝塔南面的茶亭去的时候,他的冷静的心境,竟好像是晴天里起了霹雳,一霎时就大大的摇动了起来。茶亭里本坐有二三座客人在的,但是南面靠窗坐着的一个着黑缎子旗袍的女人背影,和诒孙的形状简直是一样,双眼盯住了这女人的背形,他在门口出神呆立了一瞬间,忽而觉得二三座座上茶客的眼睛,一齐射上他的脸来了,他颊上起了红潮,想不走进去,觉得更不好意思,要是进去呢,又觉得自己是一个闯入者,生怕搅乱了里面大家的和平,很急速地在脑里盘旋回复地忖度了一下,他终于硬挺了胸腰走进去了。那窗口的女人听了他对茶房命茶的北方口音,把头掉了转来看他,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她贪视了一眼。漆黑的头发,是一片向后梳上去的。皮色是半透明的乳白色,眼睛极大,瞳神黑得很。脸形长圆瘦削,颧骨不高,鼻梁是很整洁的。总体是像鹅蛋的半面,中间高突,而左右低平。嘴唇苍白,上下唇的曲线的弯度并不十分强。上面的头发,中间的瞳神,和下面的黑色旗袍,把她那张病的乳白色的面影,映衬得格外的深刻,格外的迷人。他虽则觉得不好意思,然而拿起茶碗来喝茶的时候,竟不知不觉地偷看了她好几眼。现在她又把头回转,看窗外的假山去了,看了她的背影,他又想起了诒孙。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四十左右的穿洋服的绅士,嘴上有几根疏淡的须影,时常和她在说话,可是她回答他的时候,却总不把头掉过对他的面,茶桌是挨着南窗,她坐在西面,这一位绅士是坐在东面的。

逸群一个人坐在茶亭北面的一张空桌上,去她的座位约有一丈多远,中间隔着两张空桌。他表面上似乎在看茶亭东面窗外的树木青空,然而实际上他的注意力的全部,却只倾注在她的身上。她分明是这一位绅士的配偶,但年龄又似乎差得太多。姨太太么?不是不是,她并没有姨太太的那一种轻佻的习气,父女么,又有些不对。男人对她的举止,却有几分在献媚的样子。逸群一边喝茶,一边总想象不出她的根底来。忽而东边窗下的一座座客大声的笑了起来,逸群倒骇了一跳,注意一看,原来他们在下围棋。那女人也被这笑声所引,回转头来看了一眼。她的男人似乎对她讲了一句滑稽的话,逸群在她的侧面上看出了一个小小的笑窝,但是这是悲寂的微笑,是带病的笑容。

逸群被她迷住了。他竟忘了天涯的岁暮,忘了背后的斜阳,更忘了自己是为人在客,当然想不到门外头在那里候他等他等得不耐烦的舟子了。他几次想走想走;但终究站不起身来,一直等到她和那男子,起来从他的桌子前头经过,使他闻到了一阵海立奥屈洛泊的香气的时候,他的幻梦,方才惊醒。举目向门外他们去的方向看看,他才知道夕阳快要下山了,因为那小小的山岭,只剩下几块高处的残阳,平地上已被房屋宝塔山石等的黑影占领了去。

急忙付过茶钱,走下山来,湖面上早就铺满了冷光,只有几处湖水湖烟,还在那里酝酿暮景。三贤祠的军队,吹出了一段凄冷的喇叭,似在促他归去的样儿,他在门外长堤路上站立住脚,向前后左右探望了一回,却看不见了她和那男子的踪迹,湖面上也没有归船,门前的艇子,除了他那一只以外,只有两艘旧而且小的空船在候着,这当然是那些下围棋的客人们的。他又觉得奇怪起来了,她究竟是往哪一方面去的呢?

迎着东天的半月,慢慢儿的打桨归来,旗营的灯火,已经在星星摇闪了。他从船头上转眼北望,看见了葛岭山下一带的山庄。尖着嘴吹了几声口笛,他心里却发见了一宗秘密:“她一定是过西泠桥回向里湖去的,她一定是住在葛岭的附近无疑!”

回到了旅馆,在电灯底下把手面一洗,因为脑里头还萦回着那不知去向的如昙花似的黑衣女影,所以一天游湖的劳顿,还不能使他的心身颓灭下来。命茶房拿了几册详细的西湖图志与游览指南来后,他伏在桌上尽在搜查里湖沿山一带的禅房别墅与寄寓的人家。一面在心里暗想,他却同小孩子似的下了一个好奇赌咒的决心说:“你这一个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妇,我总有法子来寻出你的寓居,探清你的根底,你且瞧着吧!”

湖心的半月西沉了,湖上的冷光,也加上了一层黝黝的黑影。白天的热度,似乎向北方去诱入了些低压气层来,晴空里忽而飞满了一排怕人的云阵,白云堆的缺处,偶尔射出来的几颗星宿的光芒和几丝残月的灰线,更照出了这寒宵湖面的凄清落寞。一股寒风,自西北徐徐地吹落,飞过湖头,打上孤灯未灭的陈逸群的窗面的时候,他也感到了一点寒冷,拿出表来一看,已经是午夜的时刻了。

为了一个同风也似的捉摸不定的女性,竟这样热心的费去了半宵的心血!逸群从那一堆西湖图志里立起身来回想及此,倒也自家觉得有点好笑。向上伸了一伸懒腰,张嘴打了一个呵欠,一边拿了一支烟卷在寻火柴,一边他嘴里却轻轻地辩解着说:

“啊啊,不作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点上了烟,离开书桌,重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的时候,他觉得今天一天的疲劳袭上身来了。又打了一个呵欠,眼睛里红红地浮漾着了两圈酸泪,呆呆对灯坐着吸去了半支烟卷,正想解衣就寝,走上床去,他忽又觉得鼻孔里绞刺了起来,肩头一缩,竟哈啾哈啾地打出了几个喷嚏。

“啊呀,不对,又遭了凉啦!”

这样一想,他就匆匆和着里边的丝绵短袄,躺到被里去睡觉去了。

本来是神经质的他,又兼以一天的劳瘁,半夜的不眠,上床之后,更不得不在杂乱的回忆和矛盾的恐惧里想一想起那一个黑衣的女影而画些幻象,所以逸群这一宵的睡眠,正像是夏天残夜里的短梦,刚睡着又惊醒刚睡着又惊醒地安定不下来。有时候他勉力地摒去了脑里的一切杂念,想把神经镇压一下而酣甜地睡去,可是已经受过激荡的这些纤细的组织,终于不能听他的命令;他愈是凝神屏气地在努力,弥漫在这深夜大旅馆中的寂静,愈要突入他的听觉中来,终致很远很远挂在游廊壁上的一架挂钟的针步,和窗面上时时拂来的一两阵同叹息似的寒风,就能够把他的静息状态搅乱得零零落落。在长时间的焦躁之后,等神经过了一度极度的紧张,重陷入极度的疲乏状态去后,他才昏沉地合下了眼去;但这时候窗外面的浮云,已带起灰沉沉的白色,环湖上的群山,也吐起炊烟似的云雾来了。

湖上的晨曦,今天却被灰暗的云层吞没了去,一天昙色,遮印得湖波惨淡无光,又加之以四围的山影和西北的尖风,致弄得湖面上寒空黯黯,阴气森森,从早晨起就酿成了一种欲雪未成的天气。逸群一个人曲了背侧卧在旅馆的薄棉被里,被茶房的脚步声惊醒转来,听说已经是快近中午了。开口和茶房谈了这一句话,他第一感觉到的,便是自己的喉咙的嘶哑。等茶房出门去替他去冲茶泡水的中间,他还不肯相信自己是感冒了风寒。为想试一试喉咙,看它究竟有没有哑的原因,他从被里坐起,就独自一个放开喉咙来叫了两声:“诒孙!诒孙!”

钻到他自己的耳朵里去的这一个很熟的名字的音色,却仍旧是那一种敲破铁罐似的哑音。

“唉,糟糕,这才中了医生的预言了!”

这样一想,他脑里头就展开了一幅在上海病卧当时的景象。从大连匆促搭上外国邮船的时候,因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入了安全地带了,所以他的半月以来同弓弦似的紧张着的心状一时弛散了开来。紧张一去,他在过去积压在那里的过度的疲劳便全部苏复转来了,因而一到上海,就出其不意地咯了几次鲜血。咯血的前后,身体更是衰弱得不堪,凡肺病初期患者的那些症候,他都饱尝遍了,睡眠中的盗汗,每天午后一定要发的无可奈何的夜热,腰脚的酸软,食欲的毫无,等等。幸亏在上海有一位认识的医生,替他接连打了几支止血针,并且告诉了他一番如何疗养的心得,吐血方才止住。又静养了几天,因为医生劝他可以不必久住在空气恶浊的上海,他才下了上杭州来静养的决心。

“你这一种病,最可怕而也最易染上的是感冒。因为你的气管和肺尖不好,伤风是很容易上身的。一染了感冒,咳嗽一发,那你的血管就又要破裂了,咯血病马上就又要再发。所以你最要小心的是在这一着。凡睡眠不足、劳神过度、运动太烈等,都是这病的诱因。你上杭州去后,这些地方都应该注意,体热尤其不可使它增高起来。平常能保住三十六至三十七度的体热就顶好,不过你也不要神经过敏,不到三十八度,总还不算发热。有刺激性的物事总应该少吃!”

这些是那位医生告诫他的说话,可是现在果真被这医生说中了,竟在他自己不觉得的中间感冒了风寒。身上似乎有点在发热的样子,但是咳嗽还没有出来,赶快去医吧,今天马上就去大约总还来得及。他想到了这里,却好那茶房也拿了茶水进房来了,他问了他些杭州的医生及医院的情形,茶房就介绍了一个大英医院给他。

洗过了手面,刷过了牙齿,他茶也不喝一口,换上衣服,就一个人从旅馆中踱了出来。阴冷的旅馆门前,这时候连黄包车也没一乘停在那里。他从湖滨走过,举头向湖上看了一眼,觉得这灰沉沉的天色和怪阴惨的湖光,似乎也在那里替他担忧,昨天的那一种明朗的风情,和他自己在昨天感到的那一种轻快的心境,都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沿湖滨走了一段,在这岁暮天寒的道上,也不曾遇到几多的行人;直等走上了斜贯东西的那条较广的马路,逸群才叫到了一乘黄包车坐向俗称大英医院的广济医院中去。

医院里已经是将近中午停诊的时候了,幸而来求诊的患者不多,所以逸群一到,就并没有什么麻烦而被领入了一间黑漆漆的内科诊疗室里。穿着白色作业服的那位医士,年纪还是很轻,他看了逸群的这种衣饰神气,似乎也看出了这一位患者的身分,所以寻问病源症候的时候他的态度也很柔和。体热测验之后,逸群将过去的症状和这番的打算来杭州静养,以及在不意之中受了风寒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医生就教他躺下,很仔细地为他听了一回。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约莫听了有十多分钟的样子,医生就显示着一种严肃的神气,跟逸群学着北方口音对他说:

“你这肺还有点儿不行,伤风倒是小事,最好你还是住到我们松木场的肺病院里去吧?那儿空气又好,饮食也比较得有节制,配药诊视也便利一点,你以为怎么样?”

逸群此番,本来就是为养病而来,这医院既然有这样好的设备,那他当然是愿意的,所以听了医生的这番话,他立刻就答应了去进病院。问明了种种手续,请医生写了几张说明书之后,他就寻到会计处去付钱,来回往复了好几次,将一切手续如式办好的时候,午后也已经是很迟,他的身体也觉得疲倦得很了,这一晚就又在湖滨的饭店里留了一宵宿。

一宵之内,西湖的景色完全变过了。在半夜里起了几阵西北风,吹得门窗房屋都有点儿摇动。接着便来了一天霏微的细雨,在不声不响的中间,这冷雨竟化成了小雪。早晨八点钟的光景,逸群披衣起来,就觉得室内的光线明亮得很,虽然有点冷得难耐,但比较起昨天的灰暗来,却舒爽得多了。将西面的玻璃窗推开一望,劈面就来了一阵冷风,吹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痉。向湖上的四周环视了一周,他竟忘掉了自己的病体,在窗前的寒风里呆立住了,这实在是一幅灵奇的中国水墨画景。

南北两高峰的斜面,各洒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粉,介在其中的湖面被印成了墨色。还有长堤上,小山头,枯树林中,和近处停泊在那里的湖船身上,都变得全白,在反映着低云来去的灰色的天空。湖塍上远远地在行走的几个早起的船家,只像是几点狭长的黑点,默默地在这一块纯白的背景上蠕动。而最足以使人感动的,却是弥散在这白茫茫打成一片的天地之间的那种沉默,这真是一种伟大而又神秘的沉默,非要在这样的时候和这样的地方是永也感觉不到的。

逸群呆立在窗前看了一回。又想起了今天的马上要搬进病院去的事情,嘴角上就微微地露出了一痕自己取笑自己的苦笑。

“这总不是天公送我进病院去的服色吧?”因为他看到了雪,忽而想起了一段小说里说及金圣叹临刑那一日的传说。这一段传说里说,金圣叹当被绑赴刑场去的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从狱里出来,看见了满街满巷的白雪,就随口念出了一诗来说:“天公丧父地丁忧,万户千门尽白头,明日太阳来作吊,家家檐下泪珠流。”病院和刑场,虽则意义全然相反,但是在这两所地方的间壁,都有一个冷酷的死在那里候着的一点却是彼此一样的,从这一点上说来逸群觉得他的联想,也算不得什么不合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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