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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第2页)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你不能上我那里去。”

出了p街以后,街上的灯火,已经很多,并且行人也繁杂起来了,所以两个人没有握一握手,笑一脸的机会。到了分别的时候,她只约略点了一点头,就向南面的一条长街上跑了进去。

经了这一回奇遇的挑拨,我的平稳得同山中的静水湖似的心里,又起了些波纹。回想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她的年纪还没有二十岁,住在上海民德里我在寄寓着的对门的一间洋房里。这一间洋房里,除了她一家的三四个年轻女子以外,还有二楼上的一家华侨的家族在住。当时我也不晓得谁是房东,谁是房客,更不晓得她们几个姊妹的生计是如何维持的。只有一次,是我和她们的老二认识以后,约有两个月的时候,我在她们的厢房里打牌,忽而来了一位穿着很阔绰的中老绅士,她们为我介绍,说这一位是她们的大姊夫。老大见他来了,果然就抛弃了我们,到对面的厢房里去和他攀谈去了,于是老四就坐下来替了她的缺。听她们说,她们都是江西人,而大姊夫的故乡却是湖北。他和她们大姊的结合,是当他在九江当行长的时候。

我当时刚从乡下出来,在一家报馆里当编辑。民德里的房子,是报馆总经理友人陈君的住宅。当时因为我上海情形不熟,不能另外去租房子住,所以就寄住在陈君的家里。陈家和她们对门而居,时常往来,因此我也于无意之中,和她们中间最活泼的老二认识了。

听陈家的底下人说:“她们的老大,仿佛是那一位银行经理的小。她们一家四口的生活费,和她们一位弟弟的学费,都由这位银行经理负担的。”

她们姊妹四个,都生得很美,尤其活泼可爱的,是她们的老二。大约因为生得太美的原因,自老二以下,她们姊妹三个,全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仍找不到一个适当的配偶者。

我一边在回想这些过去的事情,一边已经走到了长街的中心,最热闹的那一家百货商店的门口了。在这一个黄昏细雨里,只有这一段街上的行人还没有减少。两旁店家的灯火,照耀得很明亮,反照出了些离人的孤独的情怀。向东走尽了这条街,朝南一转,右手矗立着一家名叫望海的大酒楼。这一家的三四层楼上,一间一间的小室很多,开窗看去,看得见海里的帆樯,是我到m港后去得次数最多的一家酒馆。

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坐下,叫好了酒菜,点着烟卷,朝电灯光呆看的时候,民德里的事情,又重新开展在我的眼前。

她们姊妹中间,当时我最爱的是老二。老大已经有了主顾,对她当然更不能生出什么邪念来,老三有点阴郁,不像一个年轻的少女,老四年纪和我相差太远—她当时只有十六岁—自然不能发生相互的情感,所以当时我所热心崇拜的,只有老二。

她们的脸形,都是长方,眼睛都是很大,鼻梁都是很高,皮色都是很细白,以外貌来看,本来都是一样的可爱的。可是各人的性格,却相差得很远。老大和蔼,老二活泼,老三阴郁,老四—说不出什么,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对老四注过意。

老二的活泼,在她的行动,言语,嬉笑上,处处都在表现。凡当时在民德里住的年纪在二十七八上下的男子,和老二见过一面的人,总没一个不受她的播弄的。

她的身材虽则不高,然而也够得上我们一般男子的肩头,若穿着高底鞋的时候,走路简直比西洋女子要快一倍。说话不顾什么忌讳,比我们男子的同学中间的日常言语还要直率。若有可笑的事情,被她看见,或在谈话的时候,听到一句笑话,不管在她面前的是生人不是生人,她总是露出她的两列可爱的白细牙齿,弯腰捧肚,笑个不了,有时候竟会把身体侧倒,扑倚上你的身来。陈家有几次请客,我因为受她的这一种态度的压迫受不了,每有中途逃席,逃上报馆去的事情。因此我在民德里住不上半年,陈家的大小上下,却为我取了一个别号,叫我作老二的鸡娘。因为老二像一只雄鸡,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总要我做她的倚柱,扑上身来笑个痛快。并且平时她总拿我来开玩笑,在众人的面前,老喜欢把我的不灵敏的动作和说错的言语重述出来作哄笑的资料。不过说也奇怪,她像这样的玩弄我,轻视我,我当时不但没有恨她的心思,并且还时以为荣耀,快乐。我当一个人在默想的时候,每把这些琐事回想出来,心里倒反非常感激她,爱慕她。后来甚至于打牌的时候,她要什么牌,我就非打什么牌给她不可。

万一我有违反她命令的时候,她竟毫不客气地举起她那只肥嫩的手,拍拍的打上我的脸来。而我呢,受了她的痛责之后,心里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有时候因为想受她这一种施与的原因,故意地违反她的命令,要她来打,或用了她那一只尖长的皮鞋脚来踢我的腰部。若打得不够踢得不够,我就故意的说:“不痛!不够!再踢一下!再打一下!”她也就毫不客气地,再举起手或脚来踢打。我被打得两颊绯红,或腰部感到酸痛的时候,才柔柔顺顺地服从她的命令,再来做她想我做的事情。像这样的时候,倒是老大或老三每在旁边吓止她,教她不要太过分了,而我这被打责的,反而要很诚恳的央告她们,不要出来干涉。

记得有一次,她要出门去和一位朋友吃午饭,我正在她们家里坐着闲谈,她要我去上她姊姊房里把一双新买的皮鞋拿来替她穿上。这一双皮鞋,似乎太小了一点,我捏了她的脚替她穿了半天,才穿上了一只。她气得急了,就举起手来,向我的伏在她小腹前的脸上,头上,脖子上乱打起来。我替她穿好第二只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有几处被她打得青肿了。到我站起来,对她微笑着,问她“穿得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右脚尖有点痛!”我就挺了身子,很正经地对她说:“踢两脚吧!踢得宽一点,或者可以好些!”

说到她那双脚,实在不由人不爱。她已经有二十多岁了,而那双肥小的脚,还同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的脚一样。我也曾为她穿过丝袜,所以她那双肥嫩皙白,脚尖很细,后跟很厚的肉脚,时常要作我的幻想的中心。从这一双脚,我能够想出许多离奇的梦境来。譬如在吃饭的时候,我一见了粉白油润的香稻米饭,就会联想到她那双脚上去。“万一这碗里,”我想,“万一这碗里盛着的,是她那双嫩脚,那么我这样的在这里咀吮,她必要感到一种奇怪的痒痛。假如她横躺着身体,把这一双肉脚伸出来任我咀嚼的时候,从她那两条很曲的口唇线里,必要发出许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声来。或者转起身来,也许狠命的在头上打我一下的。……”我一想到此地,饭就要多吃一碗。

像这样活泼放达的老二,像这样柔顺蠢笨的我,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在半年里发生出来的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当然可以想见得到了。况我当时,还未满二十七岁,还没有娶亲,对于将来的希望,也还很有自负心哩!

当在陈家起坐室里说笑话的时候,我的那位友人的太太,也曾向我们说起过:“老二,李先生若做了你的男人,那他就天天可以替你穿鞋着袜,并且还可以做你的出气洞,白天晚上,都可以受你的踢打,岂不很好么?”老二听到这些话,总老是笑着,对我斜视一眼说:“李先生不行,太笨,他不会伺候人。我倒很愿意受人家的踢打,只教有一位能够命令我,教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在这样的笑谈之后,我心里总满感着忧郁,要一个人跑上马路去走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郁闷遣散。

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我和她在大马路市政厅听音乐出来。老大老三都跟了一位她们大姊夫的朋友看电影去了。我们走到一家酒馆的门口,忽而吹来了两阵冷风。这时候正是九十月之交的秋晚的时候,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颤抖着说:“老二,我们上去吃一点热的东西再回去罢!”她也笑了一笑说:“去吃点热酒罢!”我在酒楼上吃了两杯热酒之后,把平时的那一种木讷怕羞的态度除掉了,向前后左右看了一看,看见空洞的楼上,一个人也没有,就挨近了她的身边,对她媚视着,一边发着颤声,一句一逗的对她说:“老二!我……我的心,你可能了解?我,我,我很想……很想和你长在一块儿!”她举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又曲了嘴唇的两条线在口角上含着播弄人的微笑,回问我说:“长在一块便怎么啦?”我大了胆,便摆过嘴去和她亲了一个嘴,她竟劈面的打了我一个嘴巴。楼下的伙计,听了拍的这一声大响声,就急忙的跑了上来,问我们:“还要什么酒菜?”我忍着眼泪,还是微微地笑着对伙计说:“不要了,打手巾来!”等到伙计下去的时候,她仍旧是不改常态的对我说:“李先生,不要这样!下回你若再干这些事情,我还要打得凶哩!”我也只好把这事当作了一场笑话,很不自然地把我的感情压住了。

凡我对她的这些感情,和这些感情所催发出来的行为动作,旁人大约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老三虽则是一个很沉郁,脾气很特别,平时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女子,对我与老二中间的事情,有时却很出力的在为我们拉拢。有时见了老二那一种打得我太狠,或者嘲弄得我太难堪的动作,也着实为我打过几次抱不平,极婉曲周到地说出话来非难过老二。而我这不识好丑的笨伯,当这些时候心里头非但不感谢老三,还要以为她是多事,出来干涉人家的自由行动。

在这一种情形之下,我和她们四姊妹,对门而住,来往交际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天,老二忽然与一个新自北京来的大学生订婚了。

这一年旧历新年前后的我的心境,当然是惑乱得不堪,悲痛得非常。当沉闷的时候,邀我去吃饭,邀我去打牌,有时候也和我两人去看电影的,倒是平时我所不大喜欢,常和老二两人叫她做阴私鬼的老三。而这一个老三,今天却突然的在这个南方的港市里,在这一个细雨朦胧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见了。

想到了这里,我手里拿着的那支纸烟,已经烧剩了半寸的灰烬,面前杯中倒上的酒,也已经冷了。糊里糊涂的喝了几口酒,吃了两三筷菜,伙计又把一盘生翅汤送了上来。我吃完了晚饭,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馆来,洗了手脸,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一夜没有合眼。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两人上苏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两人默默的在电灯下相对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在她的帐子里叫我过去,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捡起来的声气。然而我当时终于忘不了老二,对于她的这种种好意的表示,非但没有回报她一二,并且简直没有接受她的余裕。两个人终于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终于没有接近起来,那一天午后,就匆匆的依旧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来了。过了元宵节,我因为胸中苦闷不过,便在报馆里辞了职,和她们姊妹四人,也没有告别,一个人连行李也不带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的过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的烦闷葬了。嗣后两三年来,东飘西泊,却还没有在一处住过半年以上。无聊之极,也学学时髦,把我的苦闷写出来,做点小说卖卖。然而于不知不觉的中间,终于得了呼吸器的病症。现在漂流到了这极南的一角,谁想得到再会和这老三相见于黄昏的路上的呢!啊,这世界虽说很大,实在也是很小,两个浪人,在这样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见,你说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后,想了一夜,到天色有点微明,窗下有早起的工人经过的时候,方才昏昏地睡着。也不知睡了几久,在梦里忽而听到几声咯咯的扣门声。急忙夹着被条,坐起来一看,夜来的细雨,已经晴了,南窗里有两条太阳光线,灰黄黄的晒在那里。我含糊地叫了一声:“进来!”而那扇房门却老是不往里开。再等了几分钟,房门还是不向里开,我才觉得奇怪了,就披上衣服,走下床来。等我两脚刚立定的时候,房门却慢慢的开了。跟着门进来的,一点儿也不错,依旧是阴阳怪气,含着半脸神秘的微笑的老三。

“啊,老三!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我惊喜地问她。

“还早么?你看太阳都斜了啊!”

说着,她就慢慢地走进了房来,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脸,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面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窗外头夹一重走廊,遥遥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园,太阳很柔和的晒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树和杂树的枝头上。

她的装束和从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里,露出了一条白花丝的围巾来,上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袄,裙子系黑印度缎的长套裙。一顶淡黄绸的女帽,深盖在额上,帽子的卷边下,就是那一双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视着什么似的大眼。本来是长方的脸,因为有那顶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带点圆味的样子。

两三年的岁月,又把她那两条从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纹路刻深了。苍白的脸色,想是昨夜来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来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躯体,大约是我自家的身体缩矮了罢,看起来仿佛比从前高了一点。她背着我呆立在窗前。我看看她的肩背,觉得是比从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一边把右手拍上她的肩去,劝她脱外套,一边就这样问她。她也前进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轻轻地避脱,朝过来笑着说:

“我在这里算账。”

“一清早起来就算账?什么账?”

“昨晚上的赢账。”

“你赢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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