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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吩咐王妈妈好生准备三朝回门的筵席……这是新嫁娘第一趟回娘家,通常都要大办的。姑娘既出了门子,再回娘家便是客人,不管以前闹成什么样,往后只管客客气气的就是。
却不料三潮这一日,江家只来了个婆子回话:“我家夫人晨起身上便有些不好,二奶奶正在一旁伺候呢,今儿就不来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陈庭峰冷笑一声,一言不发便拂袖而去。柳氏就捂着嘴痛哭起来:“定是锦娘那老骚货成心作践,我的儿,你的命怎那么苦……”
“大嫂!”王氏低咳一声,打断柳氏,对那婆子道,“按老理儿,这三朝回门也是结婚的礼数,不论多大事儿,总是礼不可废。”
那婆子便呵呵地笑,将话说得滴水不漏:“谁说不是呢,咱们大奶奶是夫人的亲侄女儿,那孝心自不是一般人能比,想是实在放心不下夫人,这才没回的。”
柳氏哪里会信这种话,喘着气张嘴就要开骂,却被王氏轻轻按住了手,只听她吩咐一旁的王妈妈:“我库里有支老山参,你去取来,同这位妈妈一道去探探大姑太太。再收拾些饭菜带给大姑奶奶。伺候婆婆是她的本分,但回门宴也要紧,既脱不开身,就让我们娘家人给送去。”
又看着那婆子道:“妈妈看这样可好?”
那婆子的表情就有些尴尬,勉强笑道:“呵呵,自然再好不过的了。”
于是,王妈妈便收拾齐东西,跟那婆子一道去了江府,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才转回来。当着柳氏的面,只拿些一切都好、果真事忙的话来搪塞。
柳氏再问,王妈妈就把江府怎生富贵气派,婧绮如何锦衣华服给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好歹叫她收了泪,扶着丫鬟哀哀地回屋去了。
王妈妈这才收了面上笑容,轻声对王氏道:“大姑太太不过昨夜走了困,精神略有些不济,老奴去时,大姑奶奶正陪着抹牌儿玩,半点事没有。”
王氏静默半晌,叹道:“看来她是记恨上了我们,不过这也难怪的……”
王妈妈便摇头:“若真是要怪,就得怪大姑太太,这局不就是她设的么?您是没见,大姑奶奶伺候大姑太太那股子殷勤劲儿,对她亲娘都没这样的!”
王氏道:“那是她婆婆,往后要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心里再恨又能怎样,”叹息一声,“不过这丫头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王妈妈点头道:“可不是?见老奴拿了饭菜去,大姑奶奶便起身回了自己屋,啧啧,您是没见着,”压低了声音,“大姑爷爱色,满屋子的俏丫头就没有他不收用过的。老奴进去时,十来个没名分的丫头,五六个姨娘乌压压跪了一屋子,正立规矩呢!大姑奶奶一坐下,就有那会看眼色的上来端茶倒水,又伺候着用饭……才两三日功夫,就有这等光景,真真厉害!”
王氏闻言没有说话,半晌方长长透出口气来,叹道:“这就是个泥潭火坑,我只要一想到怡姐儿差点跳了进去,一颗心就砰砰地乱跳,夜里都睡不着觉,”说着,便有些愁眉不展,“人人都道京城好,只有在京城才能把女儿嫁得高、嫁得富贵,可是,这富贵窝里的糟心事儿,咱们想都想不着,我怎么舍得送怡姐儿去这种地方……”语未毕,已落下泪来。
王妈妈就在一边儿劝:“不是没有嫁过去么,这正是老天爷开眼,咱们二姑娘的福气在后头呢。再说,您不是已看中了一家……”
“嗯,”王氏闻言,眉头微松,点头道:“那家是不错,我看着比京城里所谓的高门大户强上不少。不过,这件事儿还得问问怡姐儿,她如今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是那独断专行的娘,婚姻大事,总要她自己点过头。”
因趁着某日下午,婧怡来她屋里闲坐,直截了当将事情说了:“你姐姐一嫁出去,接下来就是你。母亲也不瞒你,我已为你选了一户人家,想问问你的意思。若你也觉得好,再相看不迟。”
出乎王氏的意料,婧怡并未露出小女儿家的羞涩,更未面红耳赤地推脱,而是更直接地回:“是怎样的人家?”
吃惊归吃惊,王氏仍是定下心来,先将自己对京城的所见所感说了一番,才转入正题:“他家父亲是杭州府的同知,正五品。那公子乃家中嫡长子,十七岁,去年下场考了府试,虽没有中,但举人也不是说考就考得出来的。如今正在家中闭门苦读,预备今年秋闱再下场。”炖了顿,笑道,“那少年我见过一面,举止文雅、面貌清秀,是个礼数周全的好孩子……这些倒也罢了,我最看重的,是他家人口简单。他家中有规矩,正室进门前,爷们不可纳妾;正室三年无出,方能停妾室的避子药。因此,他家几个兄弟都是嫡出,他父亲身边只一个无出的老姨娘……这样的家风,那公子必定也是个正派人。”
见婧怡久久没有出声,便又语重心长道:“别人不知道,我却晓得你的才情学问都不在你大姐之下,而且你骨子里一向有股傲气,看着随和,眼界却高。可是怡姐儿,咱们家就是这样的身份,别说你父亲如今赋闲在家,便是当年,也不过是个从五品,比那同知还低了一级……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住你,但这才是真正和我们门当户对的人家。如你大姐,勉强嫁去了江家,可你姐夫满屋子的妾室通房,绮姐儿又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婧怡望着母亲恳切的目光,慢慢垂下了眼,道,“我都听您的……不过,女儿有些话,一直想对您说,”她将头靠在王氏膝上,“您觉得大姐夫不好,因为他有很多妾室;觉得同知家的公子好,因为他家妾室少。可是,多和少真的就不同么?女儿想说,五十步何必笑百步?”
王氏瞪大眼睛,望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婧怡神色淡淡,仿佛只是在说窗外的天气不错,花园子花开得真好,可那些话却深深刺痛王氏的心:“这世上男子但凡有些能耐,都要三妻四妾,差别不过多少。便是那没有的,也多半是有心无力。常听人说笑话,穷书生好容易考上秀才,第一桩告慰祖先,第二桩纳个美妾,第三桩发妻搁一边……说的正是这男尊女卑的世道。”
王氏只觉痛心疾首,好端端的女儿,怎会有这些极端想法,如她这般作想,嫁人岂不是受苦,那女子又何必成亲?
因忙斥道:“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疯话,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一个好男儿了么?”
“没有,”婧怡缓缓摇头,“女儿从没有见到过……大伯父虽一生只有大伯母一个,但他身子向来不好,对大伯母也是淡淡的,以女儿之见,他娶大伯母,多半还是为了她的嫁妆,”顿了顿,并不看王氏面色,只继续道:“还有父亲,且不说他现在如何宠爱毛姨娘。单指以前,他对您可曾有过半分真心?娶了您,外祖父才一力资助他进学;后来进了京,他需要您主持中馈、出门社交,除此之外,可曾对您嘘寒问暖、甚至闲话说笑?女儿说句不孝的话,父亲于您,与其说是丈夫,倒更像上峰,您为他弹尽竭虑、誓死效忠,可上峰想什么做什么,却不是您该问该想的!”
“住口!”
婧怡抬起头来,见王氏满面泪痕,正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望着她,嘴唇蠕动,半晌方艰涩道:“原来,在你心里你母亲是这样一个可悲的人。好、好、好,世上男子皆薄情寡恩,那你说,你要嫁什么样的人,还是,你预备一生不嫁?”
婧怡起身,跪到王氏面前,道:“女儿当然会嫁人,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那同知家的公子必是好的。女儿说的是如果,”她直起身子,目光坚定望着王氏,“如果可能,我要嫁入高门大户,越高越好,不为荣华富贵,也不为众人艳羡。我只为能手握权柄……我宁愿做掌握他人生死的刀,也不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至于丈夫,有一个妾室或一百个,于她并无不同,她不会将新交付给无情无义的男子,也不要他们廉价的心。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王氏几乎不认识眼前的女儿,她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半晌方讷讷道:“你又不是男子,要那些权利做甚?我们身为女子,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才是正理……你不懂,等嫁了人,每日里也只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罢了,便是嫁进王府做王妃,也是一样的。”
“是,”婧怡垂下头,“是女儿痴心妄想,女儿的婚事,还请母亲为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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