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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恒这次回来,在岳麓山上租了一栋两层的民房办报纸。王斯明夫妇当年的一些存款后来都由钱父从银行里取出,虽然因为战乱没有做太多经营,也有不小的一笔。还有许多实业也都是赚钱的。素君没有拿多少出来,仍投在钱家的产业中,素恒便将他那一份取了出来。素君知道办报纸是稳赔不赚的,也是想为革命的宣传工作做贡献,便要素恒全都拿走,“我有工资,不少了。你要做事业,多拿一点。”素恒只道,“办报纸是个无底洞,你的钱要多一点才好傍身。”素君道,“只当是我入股。入钱家的矿也是入,入你的报纸也是入。”素恒道,“我的亲妹妹自然是拿干股的。”
因地制宜在湖大招了几个新闻系与文学系的学生,报纸名字就叫《麓山评论》。钱父帮忙,刊号等很快就办好了,就定在公历三十五年一月十五号发行第一份。第一期报纸素君拿了二十份在站里分发,所刊从政论到杂谈,到妇女美容男士健身等无一不谈。白棠还受邀写了一篇科普文,标题为《听广播会导致胎儿畸形与妇女流产吗?》,署名为马博士。黄蜜见内容既杂,便有几篇是□□人士的发言,他也不好发作。
高铁行见了白棠,扬一扬报纸,“看到马博士的高论了。”白棠笑道,“胡乱写的。”高铁行笑道,“我也是看了你的文章才知道,竟然有人以为听广播会吓掉魂——当年摄影技术刚兴起,也有人以为照相会丢魂的。而今文明社会,科技进步了,人们的观点也与时俱进了。从看得见的相片,到看不见的电波,警惕心越来越强。”白棠笑道,“还是你说得好,我早听到就把这几句加进去了。”高铁行道,“你写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白棠道,“那下回一定告诉你。”两个人竟没有话讲了。
白棠却看着高铁行,眉眼弯弯的,“你现在这样多好。我喜欢看你笑得这么开朗的模样。”伸手抚了抚高铁行眉头的皱纹,跑开了。高铁行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回他。
晚上找了素君,“你看这里。”原来报纸的夹缝间多是征婚广告及讣闻等,里面夹了一篇消息,附了一张画像,说某户人家扩充房舍,挖出一具鲜尸。为积阴德便想替那人安葬,不知身份生辰等所以不好做法事超度。请认识的人通知家属认尸云云,落款写的长沙警备司令部。“说辞勉强过得去,这世上替陌生人收尸的好心人亦不少。这消息虽然在夹缝间,我好像也见过不少次。要说有钱,为什么不发大版面。要说没钱,又连续登了这么久报纸。”白棠见素君仍在看,问道,“你认得他?”
素君虽然将藏有窃听器的花盆收进了衣柜,仍将收音机的声音调得大大的。他与写歌人如今已经达成了默契。假如秦宝黛唱的第一首是《半阙情》,则表示有密电从后面第三首歌的谱子中给出。唱的《月圆花好》,则后面第三首歌要代表一个意思。譬如《叮咛》是要他暂停一切活动,《凤凰于飞》是要他解救被捕的同志等。入了腊月来秦宝黛便没有消息了。
素君道,“这是那天与游击队张队长接头的年轻男人,当时黄蜜命人画了他的画像,我们都认过。只是后来他并没有派人去找。”
白棠略想了一想,“这该是黄蜜悄悄派人去报社登的广告。不登在大版面,也是怕我们发现。要说是站里抓人,认得他的或许不肯说。说成是认尸,或许以为人死了军统就不抓了,又或者就是军统杀的,于是便敢去报社认。一去认便查得出真实身份。”
素君问道,“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知道他家人在哪里,没有办法去提醒。家人或还好,万一是自己的同志,没有个说辞,一下子就暴露了。”白棠道,“就算知道也没办法把认识他的所有人都找到,迟早要被黄蜜知道的。只是要提醒张队长他们千万不要过去,也要他本人记得躲藏。你给月亭再谱个曲子,把这个消息告诉写歌人。争取在黄蜜查到他身份前做好准备。云章认识的人多,找个真的走失了兄弟的去你哥哥那里打听一下——你千万别去问。”
素君道,“那是我哥哥,又是从延安来的——”白棠拉住素君的手,道,“□□派来的都不可以绝对相信。延安——延安的人也并不是个个都是金光闪闪的。我说得难听一些,这么多年未见,他是不是你哥哥还不好说呢。”
素君怔了一怔,“倒是——我和月亭太过兴奋,一时不察也是有可能的,或许我哥哥早已经——”白棠道,“现在先往好的想——你只当作少给他招麻烦,不是你不信任他。”素君道,“我从不和我哥哥说工作上的事。”白棠点头道,“我知道你不会的。我再说得难听点,你真正要共度一生的是李景仁,骗他的时候你都没有心软。我相信你。”又道,“我明天正好休假,去找游击队的打听。你有什么信物没有。”素君道,“我怎么敢留信物。”他不敢要游击队给他留,他自己的他也不敢留。城里负责和游击队联络的并不是他们。
白棠问道,“那天他们在哪里下的车?”素君说了一个地名。说完他们又将花盆从衣柜里拿出来,原地方放好。
钱宪去找素恒,他们也是少年相交,彼此亲兄弟一样,素恒的报社他去过许多次。黄蜜派人跟过几次,只查不出问题。这次又只说钱母邀素恒去钱家吃饭。过了河钱宪开车载着素恒,副驾驶座上有一份报纸,素恒顺手拿了起来再坐下。钱宪笑道,“你办报纸,我们家支持了好几百份。”素恒亦笑道,“多谢钱大少了。”驶过一个路口,马路牙子上躺着几个新饿死的人,市政府雇了人在拉尸体,素恒叹道,“我走的时候这样,现在仍是这样。”
钱宪道,“前几年收成不好,河南饿死了几百万人。就连上海,张爱玲也说,出门买个小吃,就有人倒毙在他脚边。”忽然“哎呀”一声,像想起什么事来,“我见你报纸上有个认尸新闻。我爸爸有一个朋友,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家里老婆只生了几个女儿,于是在外面找人生了一个儿子。后来被他老婆发现,将外室和那个私生子一并赶走了,十几年没有音讯。所以凡是看到这一类的消息,都要托我打听——你也知道,他们那种身份的,都不好拿出来讲。”
素恒道,“这个消息好说,是乡下一个农民。”拿出随身的笔记本翻了一翻,抄了一个地址撕下来给钱宪,“说是这个地址。”
那个地址自然是去不得。高铁行这一向天天带人出外勤,说不定便在那里等他们去认。白棠想了一想,搜集了那些印有认尸广告的报纸,叠一叠,故意将相片叠在外面。做了一担子油酥烧饼,拜托白桐化了妆去村口卖。就还是素君去找张队长的那个村子。
白桐少女心性,自换了梦寐以求的女儿身后,又学新式女子一样爱扮成男子玩耍。他穿上粗布短打,擦了一种不知道什么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便成了棕黄色。脸上不知道怎么画的,跟一濑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将烧饼用报纸包了,有相片的一面对着人,不怕张队长他们看不到。料想张队长他们也不是草包,略想一想就该知道是黄蜜的计,该会去通知一应人等。
长沙油酥烧饼做得少,白桐的售价又实在,一时便卖光了。回来数着钱道,“姐,不如以后我在湖大支个早点摊子卖烧饼。”钱宪道,“要揉面,要搬摊子,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做得来。”白棠道,“你缺钱我给你花,做烧饼小心把手熏黑了。”
将近年节有些人便闲了,果然翻报纸翻到了认尸的相片。张队长他们只通知得到自己同志,尚有顾全不到的,便有人找过去领谢礼,由此黄蜜便知道了那人是湖南大学化学系的一个研究生,叫作应允能的。将他实验室的人拘捕过来讯问,说应允能极其普通,没有听说参加过什么社团,为人又不算孤僻,打球爬山吃火锅他也都很积极。对家国大事并不关心,常说“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不用做事了,理应好好偷懒”,平时只在宿舍、食堂和实验室穿梭。连河东都很少去。
有个头上戴个金色蝴蝶结的女同学,叫作楚迎的,说在某家咖啡店见过他,“他不像是会去咖啡店的人,因此我觉得奇怪。”黄蜜问,“他那时跟谁在一起?”那女同学道,“他一个人,说是在等人。我以为他谈了女朋友不好意思说,因此也没有问。”
去搜应允能的寝室,刚一进宿舍门,黄蜜便皱了皱眉,刘芳如更是惊得叫了出来,旁边引路的几个男同学很是不好意思。钱宪笑道,“站长没有来过男生宿舍。研究生的宿舍,和本科生的比起来,已经是好很多的了。”
只见寝室靠墙的地方摆了两排上下铺。正对门的那面墙开了一扇窗,窗前是一张小几,脸盆乱堆,摆着辨不出颜色的毛巾。两排上下铺床的之间散落着几张书桌,其中一张横挡在当中,黄蜜侧着身子才挤了过去。有张靠床的桌子上还有几枚足印,想是被上铺的同学当□□用了。桌上的东西更是堆得山崩地裂一样。地上有几只袜子,已经被踩了不知道多少脚,油腻腻地反着光。刘芳如跟在黄蜜身后挤了过去,叹道,“怎么人天天要睡的床上也会结蜘蛛网。”
钱宪挤不过去,在门口观望。黄蜜回头问道,“哪张床是应允能的?”钱宪侧身让了一让,一个男生指道,“蓝色被子的那张。”不敢挤到钱宪,抬手的动作扭曲了些,碰到了旁边衣柜,那衣柜的门“呼喇”一声掉了下来。钱宪抬手扶住,问道,“哪一个格子是应允能用的?”那个同学又指了一下。钱宪点头道,“麻烦你在外面等一等。我们一有问题再请教。”那人忙说不敢,退到走廊里将门从外面带上。
黄蜜道,“他的床倒是很干净。”钱宪道,“他的衣柜也很干净。只是什么也没有。”黄蜜问道,“你搜查过了?”钱宪道,“还没有,只往里面看了一眼。”黄蜜点头道,“先过来看这里。”钱宪背了他们侦察科用的物证箱子,过那个书桌的时候便要将那个箱子举起来。刘芳如见状将那个书桌抬开,钱宪笑了一笑,“多谢。”
黄蜜道,“照他们说他这样普通的一个人,不应该有这么讲究。你看他的床——”床单也是格子纹的,纹路和床架平行,床单上一丝皱纹也没有。枕头边有一个小盒子,上层收着内衣袜子指甲刀挖耳勺等,下层是个人的文书资料。黄蜜道,“对自己生活这么细心的人,要说对政治一点想法没有,我不信。我们社会没有腐坏到让乐于享受生活的人也失去信心的程度。”
钱宪戴着手套,一边翻,一边将有疑物件装在物证袋里,“我听说有些homosexual会比一般男人更爱干净。”黄蜜问道,“这是什么?”钱宪道,“喜欢同性的人。”黄蜜轻声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专门的词——”钱宪一身军装,戴着白色手套,一尘不染地站在这天下大乱的屋子边缘,阳光透过窗子只落在他身上。他取过一支笔,拧开笔帽,仔细检查笔尖,手套也掩盖不了他手上的风骨。黄蜜心底回味着他刚才说的那个单词——他对于钱宪的风流俊朗竟然毫无反应。
钱宪又取了一件物证,手上的小盒子不够用了,刘芳如忙递了一个过去,“我听说这种男人都喜欢鲜艳风骚的颜色,你看他的颜色都这么朴素。”黄蜜笑道,“你不说我要以为钱科长也是了。”钱宪笑道,“我是黄站长的兵,自然不能太邋遢。”刘芳如笑道,“站里的男人都被站长带得很利索。”黄蜜“嗯”了一声,“去瞧瞧衣柜。”往那边走了两步,回头问钱宪,“衣柜你搜查了没有?”
此时钱宪弓着腰将证物袋往凳子上的物证箱子里放,见黄蜜问,抬头道,“还没有来得及。”黄蜜瞥见他手上轻轻松松,不像是藏了东西,这才点了点头,“一起来看。”
钱宪穿回来,在衣柜里翻了翻。应允能的衣服按四季及颜色深浅归类叠好,每一件都洗得十分干净。其他同学的都是揉成团塞了进去。还有一个格子里全是破烂的袜子旧鞋子等,酸臭带着霉味。钱宪摸到一个叠得小小的布包包,悄悄藏在了袖子里。他的手藏在一堆破布下面,黄蜜竟然没有发觉。
回到站里,钱宪将物证一一排开,黄蜜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这是我在应允能的寝室找到的糕点碎屑,你尝一下。”钱宪一怔,黄蜜笑道,“他桌上干净得很,没有发霉,也没有生虫,不会毒死你。”钱宪道,“要他是□□——”黄蜜道,“也是。”派人去捉了只小鸡来,喂了一小块。守了有一阵子,那鸡活蹦乱跳并无异常。钱宪摘了一块在嘴里尝,“是绿豆糕。”刘芳如也正好提了一大篮子糕点进来,“长沙城所有形态颜色类似的糕点都在这里了。”黄蜜便要他将绿豆糕都取出来。
钱宪先取了一小块应允能的糕点,称过质量,配成溶液,将溶液浓度记好。黄蜜不信任别人,此时只有他和刘芳如在一旁。刘芳如虽然比较新式,也是没学过化学的,都帮不上忙。
钱宪又取了一个玻璃管架子,做酸碱滴定实验,测出溶液的酸碱度。再取了一小块算密度。黄蜜问道,“化学实验都有这么复杂吗?”钱宪道,“不然怎么学化学的人这么少。”钱宪手巧,在站里向来装手笨,每个月打靶测试都不及格。此时藏拙终于有了用处,黄蜜没有很是生疑。
又将刘芳如买来的糕点一一做了测量,选出最匹配的三件,“可以查查这三家。”现在是瞒不住黄蜜,到时候再见机行事。就算被捕了,还可以伺机营救。本可以让白棠发电报,原先可以,现在只怕他们不信任白棠,反而失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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