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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临近中午,尸仆送来了面饼,雪怀青原以为安星眠不会吃,但他却信手接过来,大口往嘴里塞,一点也不像平日里斯文的吃法,好像是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吃这块硬邦邦的面饼上,才能暂时不去想那些令他烦忧的发现。
一向在有机会的时候就会挑剔饮食的安星眠,此时看上去就像一个饿极了的粗鲁村汉,三口两口吞掉了面饼,然后咕嘟咕嘟喝下去一大杯热水,脸色总算稍微恢复了一点红润。当他扭头看向雪怀青的时候,神情看上去已经平静了许多。
“抱歉让你久等了,”安星眠说,“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就先别说了,”雪怀青虽然不明所以,但很能体谅他的心情,“我们先下山吧,回云中再说。”
安星眠点点头,默默地站了起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一路沉默地下山。这之后的旅程中,安星眠一直寡言少语,也从不掩饰自己的心绪不宁,这一点在过去是很少见的,他一直是一个不愿意用坏情绪感染同伴的人。好在雪怀青原本也早就习惯了成天不说话,现在的一切并没有什么不适应,比起那些过度关心别人、总是叽叽喳喳发问的热心人,或许她反而更加适合陪伴如今的安星眠。
一月中旬的时候,两人回到了云中城,乖觉的李福川也看出了安星眠的异常,不敢多问,连忙为他们安排房间休息。但安星眠匆匆忙忙地作了一番准备,又要出发了。这次他连目的地都不肯说。
“我需要去验证一些事实,”安星眠对雪怀青说,“这次不会是攀下悬崖那么危险的勾当,你不必陪我去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如果换一个人,或许怎么样都会坚持前往,但雪怀青毕竟与众不同。她看出安星眠有些隐衷,暂时不能和她分享,于是很痛快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你自己路上小心。”
安星眠这一走又是一个月多才回来,已经是二月了,天气开始逐渐转暖。在这一个月里,雪怀青无事可做,也并不在乎自己身处何地,索性继续呆在千云堂里,每天耐心地冥想和练功。她从来不招惹是非,李福川也慢慢看出她虽然不爱说话,但心地和脾气都不坏,也就不再畏惧于她了。这一个月中,雪怀青时常去探望一下白千云和唐荷,虽然这两个人和她毫无关系,甚至于彼此完全不认识,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出于“帮安星眠照料一下”的心理吧。
安星眠回来时,满身风尘仆仆,衣服上都磨出了破洞,看上去狼狈不堪,似乎此行并不像之前说的那么轻松。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情绪,好像比出发之前更加糟糕,甚至连目光都有些呆滞。他只是简短地和雪怀青打了个招呼,一个字都没有多说。洗过一个热水澡之后,安星眠又出门了,不过这一次好像只是在附近转悠,天黑就回来了,身上扛着一个斗大的包裹。这一回,他索性把自己关在房里足不出户,只让李福川派人给他送饭进去。
这是怎么了?雪怀青想,安星眠像是受了很大打击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了。不知不觉中,她对这个不太像长门僧的青年长门僧充满了关注,并不亚于关心她自己。
第三天中午,她终于忍不住敲响了安星眠的房门。安星眠很快开了门,出乎雪怀青的意料,此人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一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落魄模样,仍然拾掇得人模狗样,看起来倒是状态不坏,只是眼圈有些发黑,似乎有点睡眠不佳。
“我并不是想打听你们的秘密,”雪怀青说,“我只是担心你。如果有些事情说出来能让心里好受些,我可以做一个不错的听众。”
安星眠笑了起来。他伸出双手,忽然间握住了雪怀青的手:“谢谢你。认识你真是我的幸运。请进来吧。”
然后他松开手,请雪怀青进屋,雪怀青却有点愣神。活了这么大,第一次有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子握她的手,那双手并不如想象中粗糙,也并不温暖,相反有些冰凉,却丝毫不令她感到难受,仿佛有一种暖意从指间直接流入了心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也跟着进了屋。
能够看得出来,安星眠是一个生活习惯很好的人,虽然只是借住的房间,也仍然打理得干净整洁,唯一的例外是书桌。这间客房过去似乎是一间书房,有一个空空的书橱和一张大书桌,不过现在书桌上堆满了各种书籍。雪怀青读书不多,却也能判断出这是些相当稀罕的书,每一本都很古旧并且很难找到,甚至还有竹简和羊皮纸。不过看上去,这些古书保存得都还相当不错,连原本脱落开的竹简都被细心地用细线重新系好,纸书也或多或少有修补的痕迹。
“这几天你都在房间里看书么?”雪怀青问了句显而易见的废话。刚才那轻轻的一握让她还略略有些慌乱,不得不没话找话以掩饰自己内心的翻腾。
“这些都是从云中僧院的地窖里找出来的,”安星眠很有些感慨,“说出来都有些难以置信:虽然僧院已经废弃,过去的修行者风流云散,但并非修士的僧院看门人却一直都在,并且就住在地窖里,尽职尽责地保护着这些还没来得及放入藏书洞的书籍。很多时候,那些自负有知识有见地的人,却未必能比得上大字不识的普通人。”
最后这句话说得颇有些萧索,雪怀青从中听出了几分自责和消沉的意味,更加觉得有点奇怪。再仔细看看安星眠的表情,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的无奈与忧伤,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自暴自弃般的绝望。自从认识安星眠以来,她还从来没见到他有过这样的情绪。
“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了,尤其是对你,”安星眠的这句话又让雪怀青心里一跳,“你看看桌上的那些书,看看就明白了。”
雪怀青点点头,在还点着蜡烛的书桌旁坐下,然后又习惯性地吹灭了蜡烛。她是个尸舞者,白天的室内亮度足够阅读,点着蜡烛反而觉得刺眼。于是在这个阴沉的见不到阳光的午后,她打开了书页,打开了一扇黑暗之门。
她首先看到的第一本书,名字叫做《九州纪行?邪事录》,作者是邢万里。她虽然不爱读书,但关于邢万里这个作者,还是大致知道一点的。简而言之,这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古往今来数不清的旅者共用的笔名,《九州纪行》这一系列的书籍就是人们假托邢万里之名写下的九州各地地理、人文、风物的总汇,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据说总数目已经超过三百册。
不过提到这册厚厚的《邪事录》,雪怀青就完全不了然了。她小心地捧起这本书,翻看了一下目录,大致有点明白这本书是讲什么的了。所谓“邪事录”,顾名思义,记载的是九州各地历史上存在过的或者依然现存的邪恶风俗、邪教信仰、恐怖传说、黑暗神话等等。雪怀青在目录里很快看到了不少她曾经听说过的条目,比如传说中的龙,比如巫蛊,比如净魔宗、天童教等显赫一时的邪教组织。她也理所当然地看到了“尸舞者”的条目,禁不住微微一笑。
“翻到那一页,看一看吧,”安星眠在身后说,“你我二人的相遇原本是一场巧合,可是谁能想到,这一切或许都是命运的安排呢?”
这句话似乎可以从某些暧昧的角度去理解,但雪怀青一向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她从话语里听出了一些沉重的味道,连忙按照目录的标示翻到了尸舞者的条目。这个条目占据了好几页,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还算说得详细,前面没什么,不过是一些对尸舞者的寻常介绍,大部分符合真实,但也有不少谬误,可见即便是顶着邢万里名头的人也没法做到完全严谨,又或者说,即便是邢万里也难以深入了解不与常人交流的尸舞者。
她很快又注意到,安星眠在与尸舞者有关的书页中的某一页夹上了一枚书签和另外几张零散的纸页。她翻到那一页,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尸舞者的起源传说。
“你很关注尸舞者的起源?”雪怀青有点意外,“谁也说不清尸舞者究竟是怎么形成和起源的,现在流传下来的说法基本都是没有根据的传说,唔……比如这本书上写的,是因为一个老人预见了九州大地将会被毁灭,但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说法,所以才开始琢磨要操纵死者来做他的仆人——等等!”
雪怀青突然间脸色煞白。在此之前,她也只是听说过一些大略的关于“魔火涌出焚毁大地”的故事,并且一直当成荒诞不稽的胡扯。可现在,这本书上不但提到了这个故事,还增添了一些细节,安星眠更是在书页里所夹的零散纸页里又抄录了更为详尽的描述,也许是来自于其他轶闻怪谈的古本。那些细节和描述就像兜头一盆冷水,让她在这个逐渐温暖起来的初春止不住浑身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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