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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大望了许久,终于见姜团娘子离开大柳树,朝田里走去。他忙推开篱门,快步赶到那棵大柳树下,躲在那里继续偷望。姜团娘子也沿着田埂,望窦好嘴消失的那方向快步走去,不久,身影也被庄稼掩住。
鲁大急急思忖,恐怕是窦好嘴将木匙藏埋到田里,姜团娘子悄悄去偷。他本想跟过去,可姜团娘子常日极傲冷,大半村人都难入她的眼,嘴又极锋利。鲁大素来有些怕她,犹豫半晌,终还是没敢动,便继续躲在树后窥望。过了许久,村里人渐渐都出门上田了。他不好再躲,赶忙回去叫醒了六岁的儿子,将牛牵出来,装作放牛吃草。走到田头,鲁大低声吩咐儿子,让他悄悄绕过去瞧一瞧。儿子像他,颇有些灵机,立即会意,点点头就跑了。他则继续牵着牛,不住瞅望。
半晌,姜团娘子从那庄稼后头现出身,微低着头,走出田地。两人对过时,姜团娘子别过眼,不睬鲁大,鲁大却一眼瞅见她腰侧衫子微凸起一条,里头定是藏着那把木匙。姜团娘子走了半截,又穿进一条田埂,朝她家的田走去。鲁大见儿子从庄稼丛中露出头,要朝他跑过来,他忙用手指了指。儿子会意,又绕着跑向姜团家的田。鲁大便牵着牛,回到村口去等。
等了半晌,儿子飞快跑过来说:“姜婶把个布卷儿给了姜叔,说了一阵话,我隔得远,没听见,说完他们就回来了——”鲁大抬头一瞧,那两口儿果然挽着牛车过来了。他忙将牛交给儿子,自己快步回到家。他本要贴着姜团家后门去偷听,却一眼瞧见隔壁黄牛儿家院门开着,急切间,忙去院角抱了捆干树枝出来,丢到自家门前,抓了一根枝子,装作修补篱笆,蹲下来插弄,耳朵却一直侧着,听前头姜团家院里的动静。
姜团两口儿将牛车赶进院里,关上了院门,唤过儿子,说了一阵话,听不清。那儿子忽然高声问:“我才从外祖家回来,又去做什么?”那两口儿又似乎低语了一阵。随后,院门开了一阵,又关上了。鲁大忙丢下树枝,快步穿过窄巷,拐到村子中央那条土路上,一眼瞅见姜团的儿子走在前头。他放慢脚步,跟在后头,出了村子。心里急急盘算,那木匙恐怕是在那孩儿身上,姜团怕被人搜出来,才想到送去岳丈家。只是如何才能从那孩儿手中弄过来?硬抢恐怕不成,骗也难骗,即便骗到手,被那孩儿说出去,也难消停……
他一路跟,一路想,始终想不出个好主意。前头姜团儿子听到脚步声,回头瞅了一眼,似乎有些觉察,顿时加快了脚步。他知道那孩子跑得快,万一被他跑脱便不好了,忙开口唤道:“正儿!”随即快步赶了上去,“你又贪耍?这是去哪里?”“去我外祖家。”鲁大一眼瞅见孩子衣带边衫子斜鼓起一个横条,便笑着问:“你怀里揣的啥?”“嗯……娘给外祖拿的一把香。”“这么远,单送一把香?我瞅瞅,是啥香?”孩子用手护住那里:“不过是家里烧的香。”“给我瞧瞧——”
鲁大伸手去扯他衣襟,那孩子忙躲闪,拔腿就要跑。鲁大伸手去扯他衣领,没扯住,那孩子却脚下一磕,跌了一跤,顿时嚷起来:“鲁叔,你做什么?”爬起来就要跑。鲁大见左边田里无人,右边一片桑林遮着,便一把抓住那孩子脖领,伸手强去他怀里抢。那孩子拼力挣着,手一挥,正打中鲁大眼珠,一阵酸痛,泪水顿时涌出来。鲁大被激恼,一把将孩子推倒在地,闭着那只眼,忍痛俯身过去扯孩子衣襟,那孩子抓起一块石头,又砸中鲁大左耳,这一回更加痛得扯心。鲁大急痛之下,一把夺过那石头,朝孩子重重砸去,砰地正砸中脑顶。孩子翻了翻眼,晃了两晃,随即仰倒在地。
这时,鲁大才回转神,见那孩子脑顶不住往外冒血,顿时慌了,一把丢掉那块石头,空张着双手,不知该去救,还是该逃。正在惊怔,四野寂静中,忽响起一声牛叫,随即有车轮声远远传来。鲁大愈发慌怕,一眼瞅见不远处有个草洼,草虽已半枯,却能藏物。他忙攥住孩子衣襟、裤脚,将孩子搬过去,放到草洼深处,伸手从孩子怀里掏出那个布卷儿,急忙揣起来,慌慌扯了些草盖住孩子身体,随即就要逃开。转身之际,那孩子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呻吟。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腿快步离开那里。回到大路上时,果然见一个人赶了一辆牛车慢慢行来,幸而隔得远,看不清面容。他忙转身钻进桑林,沿着田埂,绕了一大圈,才回到村里。
进了村子,不时遇到人,他尽力压住慌怕,勉强打着招呼,匆忙回到家里。浑家迎面出来,一见他神色,忙要问,他却径直奔到卧房,将房门关起来,全身一软,坐倒在门边,身子抖个不住,像是着了伤寒一般。虽是暑天,却冷得牙齿咯咯打战。
直到傍晚,他才回缓过来,全身却虚乏之极。半晌,才强挣到床边,躺了下来。浑家进来唤他吃饭,他却连应一声的气力都没有。浑家以为他着了病,忙去给他熬了碗姜水,扶着他的头给他灌下去。喝下去后,肚里一阵暖,头开始发昏,他便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天上午,被前头窦家的哭声惊动,他才醒来,浑身是汗,身子无比虚乏,像是从一场凶梦里爬出来一般。他吃力坐起身子,怀里有些硌,伸手一摸,是那个布卷儿。他慢慢打开布卷,里头是一把乌油油的木匙。盯着那木匙,他心里一抽痛,忍不住哭了起来。又怕被人听见,忙一把抓过旧床帐,把脸蒙起来,抽抽噎噎又哭了起来。正哭着,浑家忽然推门进来,一眼看到,惊在那里。他忙用那床帐擦了一把,抬眼一瞧,儿子也跟了进来,父亲则站在门外,一起惊望着他。他慌忙用那块旧布卷住木匙,塞进怀里,随即背过身,装作整理衫子。浑家问道:“你这究竟是着了啥病?”他应了句:“出去!莫管我!”浑家略顿了顿,牵着儿子出去,小心把门带上了。
他心里随之生出一股恼意,事情既然做到这地步,再退不回去了,那便好生往下走。他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卷儿,左右望望,不知该藏到哪里。想了半晌,走到床头边,趴到地上,将床底下一只木箱拖出来。那木箱底下垫了几块砖,他又将砖块取开,那里埋了个坛子,里头藏了钱。每攒够一贯钱,他便藏进这坛子里,用来买田。五年已经攒了六贯钱。他伸手揭开坛子木盖,将布卷儿塞了进去,而后一一搬盖回原样,这才站起身,觉着肚子有些饿了,便开门走了出去。
前头窦家仍在哭嚷,他父亲和儿子正坐在院里小桌边喝粥吃饼,他也走过去坐下来。爷孙两个见了他,一起望了一眼,随即又都埋下头不敢看他。浑家在厨房里,忙给他舀了一碗粥,拿了两张饼,端了过来。他埋起头便吃,顷刻间便吃尽了。浑家见了,忙又给他添,他一连喝了三碗粥,吃了五张饼,才饱了。
他不愿见任何人,便放下碗,起身过去牵了牛,架好车,出门去运水。忙到天快黑,他才回家。妻子夜里偷偷说,窦家的齐氏上吊,姜家的儿子又被人砸死。他听了心里一痛,没有应声。一连几天,他都默默做活儿,一个字都不愿讲。
有天傍晚,他灌完田,挽着牛车回到村里,见村头围了许多孩童,闹闹嚷嚷。走近一看,是个货郎,推了辆独轮车,停在大柳树下,车上堆挂了许多玩物吃食。鲁大望了望,里头并不见自家儿子。浑家极吝惜钱,全都锁在箱子里头,从来不肯拿一文钱给儿子。儿子来了这里,也只有干眼馋。
想到这个,他心里顿时有些悲恼,做了一场父亲,从来没好好生生给儿子买过几样吃食玩物。这几天,他一直不敢想那把木匙,这时却忽而觉着,怕什么?便是为了儿子,也该拼了力去赚些银钱。可正想着,一扭头,却见儿子躲在那大柳树后,正在往嘴里塞什么。儿子也一眼瞧见了他,慌得一颤,忙闭紧了嘴。他顿时觉着有些不对,忙丢下牛绳走过去,儿子嘴虽紧闭,嘴边却沾了些红汁,是蜜煎果的汁。他见儿子满眼惶恐,忙问:“你娘给的钱?”儿子惊望着他,并不作答。“走!回家去!”他揪住儿子衣领,过去牵了牛,一路将儿子拽回了家。他父亲正在院里,见了忙问:“这是怎的了?”鲁大扭头见浑家出来,大声问:“你给他钱了?”“钱?没有。”他扭头喝问儿子:“说!你买果子的钱哪里来的?”儿子半晌才低声说:“床底下坛子里。”
浑家听了,顿时惊唤一声,忙回身跑进卧房。他揪着儿子也跟了进去。浑家已趴在床头下,拖出木箱,搬开砖,伸手探进去,随即嚷起来:“钱绳被解开了!”他猛然想起那木匙,忙过去半跪下,一把推开妻子,伸手进去摸,里面只有钱串和散开的钱,摸到底,都没摸着那个布卷儿。
他爬起身,喝问儿子:“里头那个布卷儿呢?”儿子吓得睁大了眼:“我不知道……”他越发恼怒,一把揪过儿子:“那个布卷儿去哪里了?”儿子哭起来:“爹!我真的没拿!”他哪里肯信,抓住儿子肩膀,用力摇撼:“说!你拿到哪里去了?”儿子却只顾哭,他一阵气恼,一把将儿子推开。儿子顿时倒着栽倒,他却顾不得这些,又趴到地上,伸手到坛子里去摸。正在急急摸寻,浑家却哭嚷起来:“油儿!油儿!”他听着不对,忙回头去瞧,却见浑家跪在地上,怀里抱着儿子不住哭摇,儿子却双手摊开,一动不动。
这时屋里已经昏黑,瞧不清楚,他忙挪着膝盖半爬过去,凑近一瞧,儿子双眼紧闭,他忙伸手去摸儿子的头,手指却有些湿,是血?!他扭头一瞧,儿子的头顶正对着那木箱的角,那尖角上镶着铜皮。他浑身一阵寒栗,慌到极点,忙一把脱下衫子,包住儿子的头,连声唤着“油儿”,颤着手抱过儿子,急忙往外间跑。这村里并没有郎中,只有皇阁村那个王佛手略通些医药,他抱着儿子,疯了一般便往皇阁村奔去,浑家跟在身后,不住地哭喊。
活了二十九年,他从没奔得这么快过。天色已暗,瞧不清路,途中被土块一绊,跌倒在地,儿子也被抛到地上,他全不知痛,慌忙爬起来又抱起儿子,继续疾奔。然而,等他终于奔到王佛手家时,儿子已经断了气……
他痴怔了半年多,直到沈核桃来劝他说:“若不是那个王小槐,哪里有这些灾祸?”他像是在混茫茫海上捉住了一根木头一般,顿时醒了一些,便跟着沈核桃一起去杀了王小槐。
然而王小槐死后,他心里的痛丝毫没有消减,反倒越加惶怕,几乎夜夜都有噩梦。相绝陆青来皇阁村驱邪,浑家哭着求他也去求告,他便去了。陆青见了他,说了一堆奥古的话:“坎卦之险,险在人心。中心无愧,虽险何畏?中心若亏,虽克亦陷……”这些他都听不太明白,但陆青教他去对那轿子说的那句话,他听了,却顿时哭起来:
“伤人实伤己,他悲即我悲。”
第四章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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