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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将高参显然也被感动了,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感情,让泪水缓缓地流了下来,他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用手擦掉眼泪,昂起了头,说:“各位,我还能讲些什么呢?我还有什么资格向各位讲话呢?有你们这样的军人,有今天这样一幕悲壮热烈动人的场面,我敢肯定,中国永远都不会亡!我们可能会打败仗,但我们中华民族永远都不会成为异族的奴隶!”
军官队伍中有了小小的骚动,每个人心中充满悲壮,是啊,小鬼子的武器装备是很厉害,国军是在不断地打着败仗,但即使明知要打败仗,作为军人,也要悲壮地死去。李茂才站在队伍中,前面是一个个军官沾满泥巴的背影,他们的衬衣和他一样早就被汗侵透了,寒风吹来,虽然很冷,但他身上充满力量,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哪怕明天战死,他也心甘情愿。这才是真正的军人,这才是中华民族的好男儿!
日军一天天逼近南京,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
站在淳化镇的山脚下,李茂才愣愣地打量着曲曲折折的工事,士兵们正在紧张地加固着战壕,脚下的烂泥淹没了鞋子,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有些士兵干脆赤着脚走在烂泥里。早上的太阳并不是很毒,但他还是感觉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他脑袋发晕,他眨了眨眼睛,眼睛发红,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泡得散发着一股怪味,他跺了跺脚,皮鞋硬梆梆的,整个人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看着那些正在忙碌的士兵们,李茂才像是被战场上倒塌的楼房压着了,身子沉重,胸口发闷,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经历过战争,并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模样,当他们真正面对血淋淋的战争时,面对横飞的子弹和战友支离破碎的肢体时,他们会怎么样呢?用这些疲惫的新兵们,几乎都是文盲的农民们对抗那些装备精良,连士官都是军校培养出来的日军,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样?
眼前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炮弹、炸起的满天的碎石砖块、在爆炸声中缓缓倒下去的楼房、惨叫的士兵们,还有那些像飞蝗一样扑面而来的子弹和凶悍的日本兵们……多么熟悉的场景,背景却在不断地转换,一会儿是在上海的罗店、庙行,一会儿又变成了南京的淳化镇,一个百十多人的连队,几乎在上海被打光了,现在又是一个齐装满员的连队,但他知道,要不了几天,甚至有可能在一天之内,也会被打光的。如果这些士兵们知道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将死在这里,亲手挖下的战壕只是自己的坟墓,他们会怎么样呢?
他们仍然会战斗的,或者被长官用脚踢上去,或者被督战队在后面用枪逼上去。王大猛、大老冯他们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他们还像平常那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惊慌的模样。赵二狗呢?他算是哪一种呢?他现在也没什么出格的表现,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也没说过什么丧气的话,但李茂才还是有点把握不准战争真正到来时,这个曾经的兵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他如果能像一个军人那样英勇战斗,一切都好说,如果他想逃跑,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李茂才不会对他客气的。他们这些农民既然不知道民族存亡这样的道理,那就用强硬的手段让他们为民族存亡而战。
中国,曾经辉煌的古老帝国如此衰弱,民众就是这样的觉悟,能有什么办法?有什么样的士兵就只能打什么样的仗了。
传令兵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啪地敬个军礼,递给李茂才一个军用信封。这是营部下的命令,命令二连抽出一部分士兵跟随团部的卡车到湖熟镇给养仓库拉些粮食回来。他皱着眉头看了看传令兵,传令兵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嘴唇上长着一层淡淡的茸毛,看到连长看他,他忙憨厚地朝连长笑笑。李茂才把目光移开,每个士兵都在忙着,没有多余的人手,让谁去呢?当然让炊事班去最好,但他们显然又不够。他的目光在战壕中移动着,看到二班长王大猛正在低着头呼哧呼哧地挖着战壕,他的嘴里喘着气像轻烟一样散开,就像他在不停地抽着一支劣质香烟。
李茂才把王大猛叫上来,让他立即带领二班和炊事班到团部集合,然后跟随团里派出的卡车到湖熟去拉粮食。
王大猛站在他面前,听着他口述命令,眼皮慢慢地耸拉下来,脑袋一晃一晃的,接着整个身子都晃了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李茂才丝毫都不怀疑,他如果倒下去,不到一分钟就会发出响亮的鼾声。弟兄们太累了,这六七天里,几乎没怎么睡觉,白天黑夜挖着战壕,还得抽空训练那些新兵,特别是这些老兵,每个人都是英雄,但英雄也是血肉之躯。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必须得硬起心肠。李茂才的声音突然提高了,王大猛一个激灵醒过来了,愣愣地看了看李茂才,说:“连长,你让我们到湖熟镇去拉粮食?”
李茂才说:“对,你带着二班,还有炊事班,到团部跟着他们的卡车一起去。这仗恐怕要打上一段时间了,粮食要多带点。”
他想了想,又说:“你们把武器都带上,子弹、手榴弹带充足,那些伙夫也带上枪。”
王大猛愣了一下,困惑地看着李茂才。
李茂才说:“师部昨天通报了,在句容发现了日军,他们离这里不远了,湖熟那边守军不多,只有三0六团的一个营,万一遭遇敌人了,你们还得靠自己。”
王大猛应了一声,跑去吆喝着让二班和炊事班的士兵跟着他走。二班的士兵从战壕里爬出来,他们蹦蹦跳跳地把身上的泥浆抖掉,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能看得出来,能有一个到外面的机会,都很开心。他们毕竟还是一二十岁的年轻人。那五六个炊事兵过来了,赵二狗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陈傻子还是笨头笨脑的,他看到李茂才在看他,身子一下子缩小了,慌慌地躲在了炊事班长大老冯的背后。除了大老冯,没有一个人顺眼。李茂才把目光收回,不想理他们。在炊事班呆着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就一个赵二狗还好些,却是一个逃兵。按照李茂才这个黄埔军校毕业生的眼光来看,他们没有一个合乎军人的标准。大老冯虽然不错,但他岁数比团长还大,根本就不能算是军人了。事实上,李茂才也一直是把他当做老百姓来看的,就算是雇了一个老百姓来做饭吧。
王大猛带着二班和炊事班走了。
李茂才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紧锁眉头看着他们慢慢远去的背影,却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那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压在他的心上,事情有点不对劲。
军用卡车过来了,道路坑坑洼洼,卡车一上一下地颠簸着,像一头怀了孕的水牛一样行动不便地缓缓地走着。李茂才这时看到了赵二狗他们,准确地说,是赵二狗和陈傻子,王大猛和其他人坐在车厢里,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拄着枪打着瞌睡。陈傻子站在赵二狗的旁边,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坐上卡车吧,新鲜得不得了,摸着车帮子,亮着那张愚笨的脸,看着赵二狗咧着嘴在傻笑,嘴里说着什么,但他看到连长后,像条被人打瘸了腿的狗一样慌慌地蹲下去了,只有赵二狗,看到了李茂才,把头上的钢盔拽下来,脸上开了花一样兴奋地朝李茂才挥舞着。李茂才心上压着的那头石头砰地一下子掉在地上,身上有点轻松,他终于想起他担心什么了,他就担心这个狗日的赵二狗,他要是趁着这个机会跑走了怎么办?就在半个月前,李茂才恨不得把他枪毙了,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让他死了,也不想让他再跑了。补充进来的新兵虽然训练了一些射击科目什么的,但他们却没有一点战斗经验,这仗说打就打起来了,到时还得靠这些老兵来带着他们打仗。每一个老兵都有用,哪怕他是一个兵贩子。
李茂才跑过去,站在狭窄的土路中间,挥舞着手,大声地喊着让司机停车。司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李茂才阴沉着脸,指了指赵二狗,说:“赵二狗,你不要去了。”
赵二狗回头看了看其他人,又看了看李茂才,瞪着眼睛问他:“连长,为什么不让我去了?”
李茂才的使劲地瞪他一眼,声音又高了一点:“你先给我下来!”
赵二狗很不情愿地扶着车帮,正要跳下来,李茂才指着陈傻子,说:“陈傻子,你把枪给赵二狗。”
陈傻子一下子真的傻了,看了看赵二狗,又看了看连长,摸着手里的枪,眼睛里的泪水打着旋儿,眼看就要流出来。赵二狗粗暴地抓着步枪的带子,一把夺过来,嘴里大声地嚷着:“把枪给我!你愣什么呢?你就配拿根烧火棍!”陈傻子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但他不敢哭出声来,咧着嘴巴一张一张的,委屈地用袖子擦着泪水。赵二狗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伸手把他头上的钢盔也拿了下来,说:“枪都没有了,你要这个也没用,戴着它装什么样子呢?”
李茂才皱着眉头看着赵二狗,觉得他有点过分了,但他也知道,赵二狗并不是在生陈傻子的气,只不过是在借着陈傻子朝自己发火而已。赵二狗很清楚连长为什么不让自己去,连长是怕他又跑走了。
五六辆军用卡车哼哼哧哧地冒着烟开走了。赵二狗把钢盔扣在头上,歪着头看了看慢慢远去的卡车,又斜了一眼李茂才,低下头,脚使劲地踩着一块泥巴。
李茂才根本就不打算瞒他,他就是不放心他。这是个心眼比他脸上的麻子还多的老兵油子,你把话挑明了,让他知道连队都在盯着他,省得他将来上了战场再找个空子逃跑了。他低低地说:“赵二狗,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咱明人不做暗事,我不让你去,就是怕你再跑了。”
李茂才直直地盯着他,他歪着脑袋盯着地面,脚还在不停地蹭着那块泥巴,他的脸隐藏在钢盔的阴影里,从眼眶到下巴的线条坚硬粗糙,脸上的麻子坑坑洼洼,这并不是一张令人讨厌的脸。李茂才忽然有点不安,也许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他努力地笑了一下,想让周围的空气轻松些,口气轻柔,就像面前站的是一个他所信任的人,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赵二狗,这仗很快就要打了,哪怕打完这仗你再走也行,但这一仗你必须得参加,连里都是新兵,这仗还得靠你们这些老兵来打。你也知道,仗一打响,你还得回战斗班排。你不要想那么多。”
赵二狗低低地“嗯”了一声,说:“我没想那么多,我知道你的意思。”他的声音既不高也不低,没有颤抖,也不激昂,连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甚至还不失礼貌,和刚才完全判若两人。这让李茂才心里更加不安,更不放心,他要是有怨言,说出来可能会好一点,但他不说,李茂才也想不出自己要说什么了。耳朵里是轻微的风声,士兵们挖掘战壕的喧闹声,它们充斥整个空间,滞留在空气里,飘浮在灰色的尘土中,与枯黄的野草、污浊的水散发出的气味混在一起,这里很快就要成为充满硝烟和漂满鲜血的战场了。李茂才挥了挥手,赵二狗慢腾腾地走了,单调的脚步声仍然听不出任何表情。
李茂才不知道的是,赵二狗心里正像沸腾的开水一样翻滚着,他后来告诉李茂才说,那次他真的是把他的心伤了,我已经不打算逃跑了,我已经准备从头开始,你怎么还不相信我?他真想把头上的钢盔摘下来,使劲地摔在这个富家子弟出身的连长面前,把身上的枪摘下来塞到他手上,像个男人一样吼上一嗓子:“老子不干了,你枪毙我吧!”但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这条命不是他李茂才给的,他是准备把他枪毙掉的,是团长饶了他一命。他赵二狗是个知道好歹的人,决不会像这个狗屁连长一样不懂事理,他会为团长卖命,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团长,谁也不欠谁。但如果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侥幸不死……赵二狗愣了愣,如果不死,自己怎么办呢?他从前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连长这样对待他,他觉得应该好好想想了。其实也不用想了,很简单,拼着老命好好地打上一仗,死了拉倒,不死就回家去,再也不当兵了。
赵二狗这么想时,心情一下子变好了,这是自己和团长之间的事儿,根本就和这个狗屁连长没什么关系,他这是自作多情插了一杠子,自己完全没必要生气。他把头抬起来,一只小鸟飞过头顶,叫着冲上了天空。赵二狗把步枪取了下来,向着天空瞄了瞄,他真想开上一枪,不是为了打那只鸟,而是为了表达自己兴奋的心情。活着就回家,死了就死了,把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这条命还给团长。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就像那只小鸟一样也要飞起来了,这种感觉真好。
真是见鬼了,鬼子说来就来。
淳化镇离湖熟镇并不是很远,也就二十来里路,但路很不好走,为了迟滞日军的进攻,道路早已被破坏,军用卡车走得战战兢兢,一直到中午时才赶到。
让王大猛他们感到惊讶的是,大战很快就要来临,淳化镇上的人几乎跑光了,但这个镇上还是很热闹,店铺照常开门营业,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门前袖着手晒着太阳,说着闲话。一群拖着鼻涕小黑狗一样的孩子们看到军用卡车,高兴地叫喊着,追着卡车,欢乐的声音清脆得像清晨冲上天空的麻雀一样。王大猛他们趴在车帮上,笑呵呵地看着这些孩子,看着这个悠闲的小镇。
大老冯也凑了过来,嘴里嘟哝着:“都什么时候了,他们也不找个地方躲一躲啊?”
王大猛说:“大老冯,你也参加过淞沪会战,能跑出去的都是那些有钱人,这些没钱没势的人,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唉,但愿不会在这里打仗吧。”
大老冯有些不服气,说:“南京和上海不一样,南京人有些没心没肺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你看看那个饭店,老板能没钱吗?他们也没走啊。”
王大猛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路边果然有间不大不小的饭店,大门敞开着,里面还有人在吃饭。
王大猛说:“他们都是小老百姓,战争和他们没关系,他们用不着跑。”他看看老实巴交的大老冯,开了一个玩笑:“只要你不跑就行了。”
大老冯急了,说:“王班长,你干嘛要损我啊?你以为我是赵二狗吗?我大老冯当兵二十多年了,什么时间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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