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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孤独87（第1页）

她低着头突然问：“那天……那天……我在医院的样子很糟糕吧？”

我立刻想到她指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声大哭的窘态，心里一咯噔。那天她的样子不雅，我也没好到哪去。我很想讲出我的感受，却又怕顺着她说会让她更觉难堪，便用轻松的语气安慰道：“悲伤至极，加上身体的剧痛，谁都有可能崩溃。哭出来总比憋着强。在急诊室，大家都能理解。管它呢。反正谁都不认识咱们。哭就哭喽，谁爱看谁看呗。一转头谁都不记得谁是谁。”

她依然低着头沉默不语。我明白，漂亮话容易说，可那道坎儿搁在我心里都很难迈过去，更何况平素端庄稳重的她呢。想了想，我说：“我做过一件特别难堪的事，别提多丢人现眼了。我都不敢跟人说，每次想起来心里都难受。我总劝自己别想别想，忘了它，忘了它，可根本忘不掉。我跟你说说吧。每次跟你说了后我都会好不少。”

她点点头。

“我去年暑假从国内回来后去领事馆更换护照。取回新护照到家后才发现原来夹在护照里的i-94不见了，就是那张小白卡片。我急坏了，第二天一早又跑到领事馆去问，他们说没看见。我不能肯定我上交的旧护照里夹带了那张卡。就算我能肯定，他们咬死了说没看见，我又能怎样？我满心郁闷，又担惊受怕。我不懂这些啊，一心以为没了那个小卡片我会有大麻烦，甚至担心我会被当成非法居留遣送回国。我问系里的几个中国同学，他们都说那个卡片很重要，至于怎么个重要法谁也说不清。最后我找到海关和边境保护局。接待员是个大胖子，至少有三、四百磅，他绷着脸说这个卡片非常重要，但他们补不了，因为这卡只有在入境时才发。我说我不可能再去机场补卡啊。他说那就不是他们的事了，他们管不了。我坚持说，既然你们负责这事，这卡又重要，为什么不能补呢？不补我该怎么办呢？他变得很不耐烦，只是说，补不了就是补不了，我们就是不能办。我也继续磨叽，你们负责这事，你们不管谁管呀？你不给补我该怎么办呢？结果他突然发起火来，暴躁地要赶我走。他那轻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个撒泼的无赖一样。我一下子大哭了起来。我真不争气啊。怎么可以在那个讨厌的家伙面前哭呢？我恼火极了，特别恨自己无能。我怎么这么愚蠢，这么软弱，这么不争气呀。他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我也跟他较上了劲。到了后来，我语无伦次，只是又哭又叫。我意识到我失去了理智，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排山倒海一样往外涌，英语里夹杂着中文，连我自己都不知喊了些什么。他叫保安来赶我走，我不管不顾地跟他们死扛。我这辈子都没那么勇猛过。我从小到大一直害怕跟人发生冲突，可那一刻，就像有股神力顶住我，我不再是我了。”

沈昕专注关切地看着我。

“我死活不走，坚持要去见他的上司。最后保安把我领到大胖子的顶头上司那里，是个温和的中年妇女。我还记得她的样子，圆圆脸，头发非常短，像男人式样，戴了两个耳坠子，皮肤很白，脸上和胳膊上有很多斑。她从电脑上调出我的入境记录，打印出来给我看，又解释说他们真的没法给我补那张卡，但就算没有那张卡，我也不会有多大麻烦，我无须太担心。慢慢地我平静下来，觉得羞愧万分。我怎么成无赖了？就算大胖子态度不好，他也并没有做太过分的事，我至于如此反应过激吗？我又哭又叫不是在无理取闹是什么？我实在不好意思，跟她讲我情绪失控并非是因为这张卡片，而是因为我妈妈刚刚去世，我心里太难受了。她没有一点蔑视和不耐烦，还好心地安慰了我一会儿，确定我的情绪稳定后才送我出去。后来我常常想起我跟大胖子较劲时那架势，真跟神经病一样，就是个泼皮无赖。难怪大胖子会鄙视我。你说丢人不？估计那天我走后，我就成了他们大楼的笑料，说不准到现在还在广为流传呢，嗨，你知道那天来了个女的，就为i-94那么点事儿大哭大闹，简直就是个神经病……想想我当时跟大胖子死磕的那股劲儿我都后怕。要不是后来碰上那个和善的女主管，还不知怎样呢。说不准我会被送进疯人院？”

沈昕轻轻叹了口气。

我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平时我总抱怨自己是个倒霉蛋，其实想想，我运气蛮好的，总是碰上好人。我这人啊，我也知道，糟就糟在总是记着大胖子那类让我不开心的人，却常常忘了女主管那样的好人。”

沈昕的嘴角微微上拉，面部放松了些。她抬起头，把目光投向远方。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林樱，谢谢你。”

我看着她，忍不住问出一句深藏我心底的疑问：“你们长期两地分居，觉得孤独吗？”

“人是孤单，但心并不感到孤独。”

我直盯住她的眼睛，想要勾出更多的内容来。她也看着我，还是那样真诚坦然。几秒钟后，我移开了目光。我下意识地想掩藏起我那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有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我有点尴尬地说：“孤独是文学作品的一大主题。看那些世界名著，哪个里面不是深藏孤独。要是没有了孤独，文学的存在还有意义吗？”说到这里，我觉得我讲得完全不得要领，这些根本不是我想说的。

在她面前，我真没必要绕弯子，我转回到主题：“这几年我独来独往，孤独感一上来一阵阵觉得要发疯似的。要不是怕孤独，我恐怕也不会下那么大决心跟周密和好。你们一直两地分居，怎么会不感到孤独呢？我不是怀疑你的话，就是特别想弄明白要怎样做才能消除孤独感。是不是因为你太忙，所以顾不上去感觉孤独？可这样说好像也不对。我刚来美国那几年，特别特别忙，一分钟的时间都要抓紧用上，可还是会感到强烈的孤独寂寞。”

“生活充实的话就不会感觉心里上有缺失。我说的是内心充实，心静安稳，这跟是否忙碌没有关系。当感到踏实心安时，就不会有孤独感了。”

“你和雷蒙不在一起时也有踏实心安的感觉？”

“多数时候，是。我的心境跟他在哪里没关系。这也许跟我天性孤僻有关系。我很适应孤单的生活。我猜测，社会性强的人喜欢跟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生活，这样的人独处时可能就会产生孤独感。而天生孤僻的人则更享受独处的快乐，反倒不容易感到孤独。”

“人不是社会动物吗？要报团取暖的呀。你怎么知道你天性孤僻？”

“我从小就喜欢一个人玩，喜欢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觉得独处比跟别的小朋友在一起更舒服自在。我父母担心我太孤独，总督促我多交朋友，他们特意邀请别的小孩来家里玩，或者带我出去跟别的小孩玩。平时在学校里，要是同学邀请我一起玩，我也会跟她们玩，但那只是因为我不想让她们失望，其实我还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呆着更开心。我想这就是天性孤僻。”

“是不是因为你太聪明，觉得别的小孩都太幼稚？跟她们没有共同语言，玩不到一起去？”

“我就是没有合群的愿望。”

“我没发现你孤僻啊。我觉得你特别随和，也容易相处。像我这种很难交到朋友的人都喜欢接近你。”

“随和是表现出来的态度，而孤僻是这里的意愿。”她指着心口说。“我喜欢独处，喜欢独来独往。跟雷蒙在一起时，我很快乐。不在一起时，也不觉得缺少什么。每次开车送他去机场的路上会有点不舍，但离开机场开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就平复了，并不觉得伤感。”

“我跟你正相反。我一直有合群的愿望。童年时有个形影不离的小朋友，”我想到了陆青，随即又想到了陆海，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了。我把思绪拉回来接着说，“后来长大了，身上多了不少刺。我都不知道那些刺是怎么长出来的。跟别人相处不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孤独，也怕孤独。”

“你有刺吗？我很高兴认识了你。”

“我是吃足了苦头后才学得乖了点。就算你习惯了孤单一个人生活，真的从来没有感觉过孤独寂寞吗？”

“从来没有？”她笑了笑，“怎么可能呢。我有心情低落的时候，不知跟孤独寂寞有没有关系，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心情低落跟两地分居没关系，因为就算我们在一起时，也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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