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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一直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多余的人。
他认命地想,这份拥挤隐晦的爱再一次验证了他对自身命途的悲观预测,永远的多余,永远的不合时宜。
山风吹斜雨丝,空气中夹杂些许土腥味,天空中央泛着乌灰色,而遥远的边际则是惨白一片。若此时能从对山俯瞰,葛山便像是被一层雨幕包围。两道闪电划过天穹后,雨势渐猛,硬币大的雨滴砸在人的额头,钝钝地疼。仲平暂借小教堂的屋檐躲雨,不禁自责今天的祸事全是怨他多管闲事,忧心忡忡地望着曲折湿滑的小径。距它一臂之遥的是幽深的浓绿山谷,他内心中担忧恐惧和一种心有灵犀的感应胶着,他隐隐相信她不会为蠢人置气而犯险。
十字形哥特式的平房教堂是信义会集资所建,房前的尖塔接受着各国基督教徒的虔诚祈祷,葛山和基督教有着不解之缘。眼下山上五百多栋万国建筑,追根溯源起自于一位挪威的宣教士来此地传福音,发现葛山钟灵毓秀,尤其是夏日山上格外凉爽,于是圈地盖房。随后各国宣教士、周边地带的洋行商人纷至沓来,三十年间竟成就一个万国消夏园。
天蓝色的尖拱形小门内传来女性的歌声,并非唱诗,仅仅是单声吟咏,却无比庄严神圣。歌声渐息,紧接着是一阵舒缓轻盈的钢琴声响起,如溪水般清澈畅快,流淌过他焦躁的心上,洗去所有的不安痛苦。何仲平扒着门缝窥视教堂内部,布道台上站着六个比钧安大一些的洋人女孩,歌声原来出自她们口中,而她们右边坐着弹琴的人正是梁柳。
石凉粉和冰粉差不多,用石花籽做的。
第六章怒火下
人生似一截点燃的蜡烛,年年岁岁过去,风月柔情如烛身随之减半
何仲平坐在后排的长椅上,静静看着梁柳半蹲下拥抱一个金棕色头发的小女孩,来回摩挲她的脑袋,似乎耐心地安慰着她。
“真好听。”
梁柳微楞说:“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听见,这是中世纪的圣咏,那个穿蓝裙子女孩的父亲是这里的牧师,他教孩子们唱的。”
“看起来你和这些小孩子关系很好。”
“她们都是美文学校的学生,刚才的孩子叫安娜,她母亲去年这个辰光得虎疫去世了,她今天非常难过……”梁柳说“非常”时加重了语气。
“你总是这么有爱心。”
她自嘲地笑笑,“感同身受罢了,我的母亲也很早离开我。可能拥抱让人觉得我很善良,那只是个会让对方好受一些的动作,和吃药打针一样正常,人是需要拥抱的动物。”
“你好像很抗拒别人夸你善良,对吗?”
“因为我确实不是宅心仁厚,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谁都帮不了谁。真正善良的是传教士们,还有修女,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来到葛山,一篮一篮地运砂石盖楼,办校教书。在西南地区,那些虎疫肆虐的地方,他们开救济院,无偿照顾病患,最后甚至染病身死。”
“你信过教,你能告诉我他们是为什么这么做吗?”
“很简单,信仰,他们愿意为信仰付出生命。我缺乏信仰,但或许你有。”
这是两个离何仲平至近至远的字,他不可能没有信仰,他相信三民主义,是三民主义一路指引他走出湖北老家,走进北伐的队伍。可走到今天,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在混官场,应付工作,保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他厌烦透了上头的多疑独裁,他对没完没了的政治斗争感到疲倦,他鄙视那些拿武力解决问题的官奴,每天唯一能令他喘口气的事是睡前读一会儿明史。
他的信仰没有错,是他的选择错了,他合该做一个本分的教书匠,站在三尺讲台上,每天读读经史,教教学生,一辈子平淡如水度过。
这和行船道理类似,已经漂过汪洋大海、激流险滩,回去比继续前行更难,所有的所有不过是无奈之举。
“谢谢你看得起我。”
雨滴在彩花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两人寂静无言,潇潇的风雨声又好似代他们说尽一切,女孩子们再一次哼唱起圣咏,空灵的歌声回荡在这座哥特式的建筑内,不远外的月湖浓雾在水面上升腾,大地是无数交错叠放的十字架,地上如蚂蚁般渺小的人们都是生活的耶稣,受无穷难,严刑拷打,不得挣脱。
室外雨歇,何仲平担心别人看见他们一起从小路回来生疑,主动提议请梁柳先回去,碧莹托他捎点火柴回来,梁柳沉默不言,方才赌气也是这般,两人僵持在小教堂门外。
她心知肚明,今日一别,两人再相见也许是猴年马月,于是努力说服自己其他的不快不必放在心上。临走前,她很珍重地说:“何长官,多保重。”
何仲平来不及说些赔罪的话,瞧她迈着步子已走出三米远,他低头看他沾满泥点的皮鞋,脚边的水坑因她走过的风显现一层水纹,空气中有湿润的植物的气味,远方飘来令人心醉的萨克斯乐,那是今晚美国人俱乐部舞会的预热,男男女女将在五角形的小广场跳交际舞,但梁柳和何仲平并不属于这支纵情开怀的队伍。他们曾经也像这样消遣过青春时光,但那是另一回事,人生似一截点燃的蜡烛,年年岁岁过去,风月柔情如烛身随之减半,忧惧不安似烛泪愈积愈多,哪天一场大风刮过,蜡烛不定受不住,自己就灭了。
第七章死讯上
冯叔叔要是活到今天,我得管他叫冯叔,毕竟连我也不再年轻了。
荣字第15972号
兹有淞沪警备司令部参谋长冯雁回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日上海抗战阵亡,忠贞为国,殊堪矜式,特颁此状,永志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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