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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有备而来,每每对上镜中陌生的脸,钟荟的心头依旧不免涌起万般滋味,有对原主的愧疚,也有惶然,更多的是担心前世亲人,不知耶娘和阿兄该有多伤心,祖父年事已高,自小又疼爱她……钟荟想到此节心中一阵钝痛,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把两个丫头唬了一跳。
阿杏重新手忙脚乱地绞了帕子替她抹眼睛:“小娘子不哭不哭,生病总是要丑一点的吖,老话不是说嘛,福在丑人边……怎么越哭越凶了,哎……那个不是……能好看回来能好看回来!咱们小娘子顶顶好看,啊~”
钟荟被个半大孩子一哄,自己也不大好意思,比之香消玉殒的原主,她这鸠占鹊巢的孤魂岂不是幸甚?既然有幸还魂,又身在这九六城里,说不得有机缘与前世的亲人重逢,一时间又生出无边的希望来,不觉莞尔一笑,她生得眉目如画,这一笑便如雨霁云开,竟有些光艳摄人的意思,把两个婢子都看呆了去。
阿杏咽了口唾沫,心说乖乖,小娘子哪里是变丑了,这病了一程分明更打眼了。眉眼分明还是那副眉眼,脸色也还比往日憔悴几分,可就有股子说不明白的味道,方才小娘子那一落泪一皱眉,阿杏觉得仿佛有一只手伸到她腔子里,把五脏六腑都揪成了一团,这厢眉头一舒展,嘴角一翘,又像有人拿火斗把她从里到外都烫得平整熨贴,忍不住跟着咧嘴傻笑起来。
阿枣对自己的容貌颇有几分得意,见了生得好的,无论是仆是主,总忍不住暗暗比较,非得吹毛求疵地找出点美中不足,再田忌赛马似地拿自己的优势与之相较,在心里得出个谁都长得不如她的结论聊以自.慰。以往觉得小娘子美则美矣,却是个木头美人,嘴生得略阔,不如自己檀口一点,然而这么一笑,仿佛连嘴都阔得应当应分,小一分一毫,那弯起的嘴角便不能那么好看似的,阿枣感觉酸酸的不是滋味。
钟荟却不以为意,诚然这张脸生得不错,可毕竟一个八岁的孩童,毛还没长齐,再美能上天不成?钟家人长得也不差,再者钟家和卫家有通家之谊,有那一家子大大小小的美人成天在眼前晃着,就是倾国再倾城的绝代佳人,到钟荟这里也掀不起一丝涟漪了。
恰在这时,蒲桃端了汤药走进来,钟荟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喝了,拿蜜水漱了口,又饮了小半碗温热的酪浆,将将躺回去,便听下人通禀夫人和三娘子来了。
第3章继母
婢子打起竹帘发出一阵轻响,一个姿态娴雅的妇人牵着个五六岁的女童,带着几个仆妇,施施然地穿过垂帷,绕过屏风,向床边走来。
曾氏看起来不过三十许,肤色不怎么白皙,胜在匀净细腻,五官俏丽,只可惜左耳下一大块暗红胎记一直延伸到脖颈,生生把个别有风味的美人变作了无盐。她的打扮家常又素净,一根白玉簪将满头青丝绾作妇人髻,暗紫襦衫,玄色下裾,外面罩了件浅紫地小茱萸纹锦裲裆,襦衫袖子窄小,不是如今时兴的式样。
钟荟知道一些旧姓世家高标门第,自恃身份,外间风俗越是嬗变,就越是因循守旧,钟家倒是不兴这些,钟老太爷本人尚褒衣博带,若不是上了年纪畏寒,说不得也像时下京都少年一样袒胸露腹。钟家有这个底气,就是上御街裸奔也没人敢说他们不是当世衣冠。
眼前这个又是和哪家沾亲带故的?钟荟在心里把数得上号的膏腴之族罗列出来,将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缕了缕,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号人。
钟荟欲起身行礼,曾氏轻轻地按着她的双肩着她躺下:“跟母亲何须多这些虚礼,今日身上可爽利些了?”
钟荟本就是虚客套,便从善如流地躺了回去,毕恭毕敬道:“劳母亲惦念,晨起服了药,发了一身汗,现下好多了,女儿不孝,不能在母亲膝下承欢,反累得母亲与三妹探望,着实惭愧得很。”
“看看这孩子,病了一场可是糊涂了,说的什么胡话,你虽不是我亲生,却是在我手底下长大,怎么大了倒跟阿娘生分起来了。”曾氏轻笑一声,扯过四娘子道,“你不是时常念叨着你阿姊么?”
三娘子不情不愿地挪动了数寸,敷衍地唤了声阿姊,就垂着头摆弄起腰间的紫玉双鱼佩来,钟荟不瞎,自然看得出三娘子与她的手足情稀薄得很,还颇看不上她。
女童梳着双丫髻,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身上没什么显眼的珠翠首饰,只手腕上戴了一对细细的素金镯子。她的容貌与曾氏有七八分相似,眉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些不甚相似的地方却生得青出于蓝,兼之肤色白皙,没有那块遗憾的胎记,虽比钟荟所占的这具身躯略逊一筹,也已是十分难得的美人坯子了。
钟荟不至于和个小童计较,大人有大量地笑着寒暄道:“三妹这向可好?听说前日夫子又夸赞你灵慧颖悟,孝经可能诵了?”说罢吩咐蒲桃去取果子和蜜水与她吃,又命阿枣搬胡床来。
三娘子虽自视甚高,但并非不通人情,相反还十分早慧,敏锐地从她的问话里品出一分居高临下来,心里不屑又诧异,她这个阿姊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又托病在床上赖了几个月,倒有脸提这一茬?有心看她出乖露丑,眼珠一转道:“已经粗通了。只是阿兄方学了《谏诤章》,秦夫子道待他学完才能接着讲论语。”
她讲到这里撇撇嘴,对这个拖后腿的庶兄很不满,亏得还比她年长一岁,像块顽石一样不开窍:“这几日左右闲来无事,便先翻看起来,今日读到《八脩篇》“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一节,却不太明白,阿姊可否为我释疑?”
钟荟看着她一脸不怀好意,感到莫名奇妙,她自己三岁开蒙四岁诵论语,料想原身就算再不成器,毕竟已经八岁,断没有连论语都不通的道理。
刚要斟酌着开口,却见曾氏伸出一根尖尖的手指点了点女儿的脑袋,嗔怪道:“瞎胡闹,你阿姊哪知道这个,以为都像你,不爱花不爱粉,就爱读那劳什子书。咱们阿婴可不兴学她这样,女子本就不必学富五车,能识得几个字,把一篇女诫读熟便罢了。”
钟大才女感到自己被劈头盖脸地摁了个不学无术的戳,颜面尽失却无能为力。
这种话只能哄骗哄骗三岁稚子,若没有父母师长刻意引导,哪个孩童不爱嬉闹玩耍,偏爱之乎者也?她自认已经算是有定力的了,也非得日日靠着父母师长耳提面命才能安坐一时半刻。
三娘子还是七情上面的年纪,不以为然地撅起嘴:“但是那钟十一娘、卫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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