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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这张脸,被仇恨,被胆怯,被严寒所折磨,变得比月亮还苍白,比伤口还敏感。
从我身上脱下的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他站在墙根那里,望着土司窗子里流泻出来的灯光,正冻得牙齿嗒嗒作响。天气这么寒冷,一件衣服从天而降,他是不会拒绝穿上的。何况,这衣服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残存的意志。是的,好多事情虽然不是发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见。
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虽然冻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个叫多吉罗布的杀手身上,就软下来,连上面的冰也融化了。这个杀手不是个好杀手。他到这里来这么久了,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而是老去想为什么要下手,结果是迟迟不能下手。现在不同了,这件紫色的衣服帮了他的忙,两股对麦其家的仇恨在一个人身上汇聚起来。在严寒的冬夜里,刀鞘和刀也上了冻。他站在麦其家似乎是坚不可摧的官寨下面,拔刀在手,只听夜空里锵琅琅一声响亮,叫人骨头缝里都结上冰了。杀手上了楼,他依照我的愿望在楼上走动,刀上寒光闪闪。这时,他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要是我是个杀手,也会跟他走一样的路线。土司反正要死了,精力旺盛咄咄逼人的是就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个人,杀手来到了他的门前,用刀尖拨动门栓,门像个吃了一惊的妇人一样“呀”了一声。屋子里没有灯,杀手迈进门坎后黑暗的深渊。他站着一动不动,等待眼睛从黑暗里看见点什么。慢慢地,一团模模糊糊的白色从暗中浮现出来,是的,那是一张脸,是麦其家大少爷的脸。紫色衣服对这张脸没有仇恨,他恨的是另一张脸,所以,立即就想转身向外。杀手不知道这些,只感到有个神秘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稳住身子,举起了刀子,这次不下手,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有足够的勇气举起刀子了。他本来就没有足够的仇恨,只是这片土地规定了,像他这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亲人复仇。当逃亡在遥远的地方时,他是有足够仇恨的。当他们回来,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时,仇恨就开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须对麦其家举起复仇的刀子,用刀子上复仇的寒光去照亮他们惊恐的脸。是的,复仇不仅是要杀人,而是要叫被杀的人知道是被哪一个复仇者所杀。
但今天,多吉罗布却来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爷叫醒,告诉他是谁的儿子回来复仇了。紫色衣服却推着他去找老土司。杀手的刀子向床上那个模糊的影子杀了下去。
床上的人睡意膜陇地哼了一声。
杀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软软的扑哧一声,紫色衣服上的仇恨就没有了。杀手多吉罗布是第一次杀人,他不知道刀子捅进人的身子会有这样软软的一声。他站在黑暗里,闻到血腥味四处弥漫,被杀的人又哼了睡意浓重的一声。
杀手逃出了屋子,他手里的刀让血蒙住,没有了亮光。他慌慌张张地下楼,衣袂在身后飘飞起来。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杀了一样静。只有麦其家的傻子少爷躺在床上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来了!”
塔娜醒过来,把我的嘴紧紧捂住,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多吉罗布来了!”
在这喊声里,要是有哪个人说不曾被惊醒,就是撒谎了。一个窗口接着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但当他们听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个又一个窗口重新陷入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说:“好吧,光是当一个傻子的妻子还不够,你还要使我成为一个疯子的妻子吗?”
塔娜其实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爷被人一刀深深地扎在肚子上,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告诉她:“哥哥被杀手在肚子上扎了一刀。”
她说:“天哪,你那么恨他。不是他要抢你的妻子,是你妻子自己去找他的,你不是说他讨姑娘喜欢吗?”
我说:“一刀扎在肚子上,不光是血,屎也流出来了。”
她翻过身去,不再理我了。
这时,杀手逃到了官寨外面,他燃起了一个火把,在广场上大叫,他是死在麦其家手里的谁谁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回来报仇了。他叫道:“你们好好看看,这是我的脸,我是报仇来了!”
这回,大家都跑到外面去了,望着楼下那个人,他用火把照着自己的脸。他就骑在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里一阵蹄声,响到远处去了。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灭了,土司才喊追。我说:“追不上了。还是去救人吧,他还没有死。”
“谁?”老土司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恐。
我笑了,说:“不是你,是你的大儿子,杀手在他肚子上杀了一刀,血和屎一起流在床上了。”
老土司说:“他为什么不杀我?”
他其实是用不着问的,我也用不着去回答。还是他自己说:“是的,我老了,用不着他们动手了。”
“他是这样想的。”我说。
父亲说:“你一个傻子怎么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塔娜在我耳边说:“你叫他害怕了。”
“就是因为我是个傻子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回答。
土司叫人扶着,到继承人的房间里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说的一样,大少爷的屋子充满了血和粪便的味道。他的肠子流到外面来了。他的手捂在伤口上,闭着眼睛,睡意朦胧地哼哼着。那种哼哼声,叫人听来,好像被人杀上一刀是十分舒服的事情。好多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答。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最后,定定地落在了我妻子身上。我对塔娜说:“父亲想要你去叫。”
父亲说:“是的,也许你会使他醒来。”
塔娜的脸红了,她看看我,我的脑子开始发涨了,但我还是胡乱说了些救人要紧的话。塔娜喊了,塔娜还说:“要是听到了我叫你,就睁一下眼睛吧。”但他还是把眼睛紧紧闭着,没有睁开的意思。门巴喇嘛只能医眼睛看不见的病,对这样恐怖的伤口没有什么办法。还是把行刑人传来,才把伤口处置了。两个行刑人把肠子塞回到肚子,把一只盛满了药的碗扣在伤口上用布带缠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尔依擦去一头汗水,说:“大少爷现在不痛了,药起作用了。”
麦其土司说:“好。”
天开始亮了。哥哥的脸像张白纸一样。他沉沉地睡着,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幼稚的神情。
土司问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
老尔依说:“要是屎没有流出来,就能。”
尔依很干脆地说:“父亲的意思是说,大少爷会叫自己的粪便毒死。”
土司的脸变得比哥哥还苍白。他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大家就从大少爷的屋子里鱼贯而出。尔依看着我,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我知道他是为我高兴。塔娜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麦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高兴,还是替哥哥难受。每天,我都到哥哥房里去两三次,但都没有见他醒过来。
这年的春天来得快,天上的风向一转,就两三天时间吧,河边的柳枝就开始变青。又过了两三天,山前、沟边的野桃花就热热闹闹地开放了。
短短几天时间,空气里的尘土就叫芬芳的水汽压下去了。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亲却又恢复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热敷了。他说:“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他那样说,好像只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还没有死去,就开始发臭了。哥哥刚开始发臭时,行刑人配制的药物还能把异味压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强烈的香草。后来,香草的味道依然强烈,臭味也从哥哥肚子上那只木碗下面散发出来。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十分刺鼻,没人能够招架,女人们都吐得一塌糊涂,只有我和父亲,还能在里面呆些时候。我总是能比父亲还呆得长些。这天,父亲呆了一阵,退出去了。在外面,下人们把驱除秽气的柏烟扇到他身上。父亲被烟呛得大声咳嗽。这时,我看到哥哥的眼皮开始抖动。他终于醒了,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说:“我还在吗?”
我说:“你还在自己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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