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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听了这话,摇光只觉得天地崩塌,四肢百骸都没了气力。那股子热愈烧愈旺,原本莹润的一张脸都涨红了。在她心里,太皇太后是玛玛的亲姊妹,是她在宫墙万仞下唯一的倚仗。如今她也这样说了,她也认为舒宜里氏有罪,百身莫赎。原来这一向的执拗真的是她的自欺欺人,没救了,阿玛额捏都没救了。还是说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所眼见的样子?一向清正的阿玛在背地里竟做了那样多的见不得人的事?那什么才是真的?她有罪,舒宜里氏全部都有罪,她就是那个苟且偷生却不知天高地厚的罪人!
眼前发晕,身子也瘫软下来。所有的坚持都只是一个笑话,所有的执念与坚信都在这一刻悉数化为灰烬,那她还有什么?她又是什么?她为着什么而活着?
太皇太后定定地看着她,她蜷缩在栽绒地毯上,小小的,像一只猫儿似的。原本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光芒与青春的色彩都没有了,只剩下灰飞烟灭的冷清与一片可怕的死寂。她的声音透着无尽的疲惫与轻微的沙哑,像是在绝望边境苦苦挣扎无果的人,万念俱灰,直至末路穷途。
只听她轻轻地说:“是奴才错了。奴才以下犯上,冲撞了主子爷、老主子。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不容诛,奴才错上加错,奴才百身莫赎……”
她恍惚地说着,渐渐地,竟然也不知道自己嘴里嗡嗡念着的究竟是什么。只知道把所有的错加在奴才二字后面就够了,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词语。
太皇太后望着她心疼,什么脸子也板不起来,一把将她护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她浑身热滚滚的,扑簌簌地轻颤。原本那样灵巧的一个人,如今什么也不会了,只知道一味地认错。她原本不该是这样的,高门勋贵千娇万宠捧出来的掌上明珠,舒宜里氏最金贵的姑奶奶,原本应当有一段极其平顺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与人为奴,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都怪她,都怪她,她是把这丫头当作亲孙女来疼的,可是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却成了这个样子……
一生刚强的老太太,亦忍不住滚下泪来。太皇太后闭上眼睛,极力安抚她的情绪,“好孩子,玛玛的好孩子。你须记着,这不是家里了,这是皇宫里。你是你们家人的指望!如今我在一日,尚且还能护你一日,若是来日我不在了,谁来护着你呢?所以你须得自强,你要知道怎么才能在这里活着,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第17章今我来思
因着着实被风狠狠灌了,摇光刚被搀着回到榻榻,身上那起子热便愈发汹涌起来。芳春站在边上,看着茶水上的蒲桃和烟锦忙前忙后照料她,掖着手低声道:“她这热来得急,只托给你们。辛苦你们这一程子,来日她好了,也是你们的功德。”
蒲桃把摇光额上的手帕子换下来,交给烟锦湃在铜盆里,“姑姑这话可不是折煞我们了。只是这位姐姐是怎么了?烧得这样厉害?眼下宫门下了钥了,不然该请个太医来看看,这么拖着,只怕是不好呢。”
芳春道:“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的好。老主子命你们好生照料,明儿一大早就请太医来。明面上为了一个宫女破例,声张出去了,为她招来多少双眼睛盯着,又是何苦来?”
蒲桃烟锦听了老主子三个字,便知道是上面的旨意,再不敢多问。肃了一礼道是,便坐在榻沿边守着。芳春又站了会子,正准备走,不防听见摇光接连唤了几声“玛玛!玛玛!”
外头的雪没停过,好几年不曾有这样大的一场雪。重重的飞檐在溟濛的夜色中只剩下一个人简洁的轮廓。惟有不远处廊庑下一溜儿灯光,照应着逼仄的前路。
仿佛还是旧时在家里,快到节下,姊妹们聚在一起,虽然不工笔墨,却也有几首歪词佳句。摇光写得一手好的簪花小楷,一向都是由她执笔,在花笺上细细地写,那墨黑亮如漆,映照出手腕上垂落的镯光。老太太最喜欢搂着她,听她一板一眼地念前人的句子,什么“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什么“怕东风吹散,留尊待月,倚阑莫惜今夜看。”怕东风吹散…怕东风吹散……
玛玛…玛玛。
烟锦只当她是想家了,拿帕子仔细替她将眼畔的泪,那泪却像是擦不尽一样,烟锦轻轻叹了口气,对蒲桃道:“可怜见的,得自己熬过这一个晚上,又作冷又作热的。”
蒲桃撑着头剪烛花,瞧了一眼,说:“你方才没听见么?姑姑说了,这是老主子的亲令儿,你何苦可怜她?自有人可怜她。今儿这一番罪过,我猜绝不是平白无故的,该是自己惹的,这苦便须得自己来遭,咱们没奈何她。”
正说着,忽然听见帘子响动,烟锦循声往外看,却是一前一后两个人冒着雪进来了。蒲桃机警,就着烛火看清了来人,“李谙达?您怎么来啦?”
李长顺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则声,一面侧身引了一个穿着官服的人上前,从随身带着的医箱里拿出小包袱,烟锦便知道是太医了,忙那帕子将摇光的手腕子覆上,由着人把了脉,又仔细瞧了一回面色。
那太医和李长顺换了个眼色,轻轻点了点头,便将医箱里头的纸包取出来交给蒲桃,嘱咐道:“烦请姑娘速速去煎,这一剂下去,将体内的寒气驱逼出来,好生歇养,再不能着凉了。”
蒲桃知道不该多问也不能多问,李长顺是什么人,御前的大总管,一举一动那是主子爷的意思,今儿这么一位尊贵的大总管纡尊降贵来了宫女们住的榻榻,便知炕上躺着的这一位,绝不是什么等闲的宫女。
李顺贵赶着交差,仔细问了问眼下的情形便走了。夜深雪重,靴子踏在雪地里发出极闷的声响,他步子却快,赶着还要往养心殿复命。要是去迟了,只怕万岁爷是愈发睡不好了吧!
按说这事儿也怪,人是万岁爷亲自要罚的,药也是万岁爷亲自叮嘱要送的。原本万岁爷今日歇得早,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上夜的太监听出不好,悄悄给外头的人递了信号,将他给传了进去。
他以为是炕烧得热了,主子跟烙饼似的睡不着,谁知道是渴了,要奶子茶喝。寻常又日新里只备着清茶,李顺贵在御前混了这么些年,知道皇帝夜里嫌奶子茶腻腻的不克化,从不喝这个。今儿事出反常,绝不是一时兴起的缘故,便打发守夜的出去知会御茶房的人,自己个儿留在又日新里敬听天命。
没想到皇帝沉吟着,冷不防念出来一串药名,末了还问:“你记下了?”
这谁记得住哇?神天菩萨来了也记不住吧?威风惯了的大总管忽然觉得很挫败,也许自己这半辈子的经营就要会在这一长串药方子上了,早知道平常就应该多看点医书啊什么的,不过看了也不顶用,他又不是华佗,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
他只好苦着脸跪下道:“主子爷,奴才蠢笨,奴才万死!”
皇帝好半晌没说话,慢慢地红了脸,骂了声“不中用”,从枕头下拈出张纸,远远扔在他面前,“拿着这个去找刘文全,去瞧瞧人怎么样。把药抓了再去,左右是这个方子,何必白折腾!”
所以说万岁爷真不愧是万岁爷,神机妙算么!刘太医方才给姑娘诊治了,也说这个方子好。看来摇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姑娘,自己先前并没有看错人。若说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怎么会罚了人又巴巴儿给人送药去?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姑娘昏着呢,谁知道这药是谁送的?
如今办完差回来,再要去复命,又日新里静悄悄的,皇帝却是早已睡下了。
就这么奔波了一日的李大总管,抽着手慢腾腾地从穿堂里挪出去。人说冬日越夜里越冷,果真是,他害了一声,今儿这都叫个什么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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