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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者是张府的管家张伯,他阅世甚多,见眼前这姑娘年纪甚轻,玉颊微瘦,看起来颇有些身量不足,虽然穿着衣饰也很是普通,宛若寻常的贫家女子,然而眉目间神清骨秀,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倒也不敢怠慢了,客客气气的问道,“姑娘可否留个名讳,日后大人问起,也好有个交代。”
“我叫安媛。”那姑娘冷声抛下这句话,便径自去了。张伯听着这名字,低头沉思,只觉得几分耳熟,忽然想起主人临走时吩咐过极重要的一事。他心道不好,再抬头欲挽留几句时,却见那姑娘人影早已去的远了。
这可怎么办好,从张家受了一肚子气出来,安媛赌气跑了几条巷子,仍然止了步,不知该何去何从。她左思右想,还是去裕王府探听一下,兴许能得到些嫣儿的消息,然而踟蹰走到了裕王府的门前不远的小巷子里,却远远眺见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前冷清可落雀,不复往昔车水马龙的景象,就连那石狮子也如同蒙上了一层灰一般,垂头丧气没有半分喜色。
她有些畏缩站在墙边,只怕遇到了从前府中的熟人,暗自思忖了半晌,还是决定先回去等等消息再说。然而正待回头,却远远瞥见一人一马已是疾驰到了府门前。那人翻身下马,身穿灰色长袍,腰间携了一柄长剑,眉间丰姿隽爽,双目湛然若神,举止间萧疏轩举,却不正是数月未见的朱三,虽然上次分离时两人存了些隔阂,可她此日乍临大变,心中早已是七上八下种种忐忑,这样见到熟悉的故人,心中激动,便欲奔过去问个究竟。“王爷,”她刚刚开口,招呼还未打完,忽然不知从何处落下了一个布袋,兜头便往安媛头上套取,她来不及呼喊求救,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已是被人拖上了一辆守在巷子口的大车之中……
“可是王爷回来了?”裕王府的大门戛的一声打开,出来迎接的是裕王妃翁氏,她见裕王申请倦怠的下马,赶紧迎了过去。
“奇怪,好像听到有谁在叫我?”裕王总觉得有些异样,他诧异的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下,只见小巷里依旧空空如也,没有谁的踪迹。
翁氏敏锐的捕捉到他眼中一抹隐约的忧心之色,便叹了口气说道,“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躲都躲不及,还会有谁来咱家凑热闹。”
裕王微微怔了怔,脑海中浮现过一个熟悉的人影,然而心知她早已出宫去了,是不会来的了,心中犯上一阵酸楚。点了点头缓过神来,他这才进了门去,一壁说道,“嫣儿的事,我拖了好些人打听,都推说不知道关在哪里,宫中风声收的很紧,连那个揭发嫣儿的侍女也不知道被关在哪里,如今父皇又不肯见我,估计是要等些日子才能打听到消息。”
“这些人平日里马屁拍的山响,真倒用着的时候,没一个顶的上用,”翁氏气苦的抱怨着,眼眶不知不觉的红了,“父亲这时候去了,他的门生故旧躲都躲不及,惟恐与我家沾上半点关系。还不如一个平时王爷不喜欢的严世蕃,他下午倒是来了一趟,带了不少东西,还给我们留了句话,说既是三堂会审定了的案,当然是在刑部经手的,如今既然结了案,嫣儿只怕是又押回宫中去了。”
“严世蕃?”裕王一听这名字就有些火大,眸色瞬时深了几分,他强按下心中的不悦,眼神复杂的回看着翁氏,眼眸中流转着她陌生的神色,“你莫非和他很熟识么?”
翁氏脸色有些苍白,脊背上泛起阵阵寒意,眼前的人她本应该有足够的理由去痛恨去抗拒,可是不知为何,她却不敢直视那灼人的目光,心底突然爬过一丝莫名的恐惧,她迫着自己抬起头来,努力镇定的说道,“小严学士为人不错,又深得父皇的宠信,有他在父皇面前斡旋,兴许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
“为人不错?他们父子狼狈为奸,卖官弼爵,祸国殃民,都是什么好东西!”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心中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把他送的东西都扔出去,以后不许他踏进我裕王府一步。”说着,他冗自怒气冲冲的径往二门行去,他背后的翁氏身子微微一震,再也不敢接话,只是神情有些怪异的回身向巷子口望了望,唇边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大车轰隆轰隆的碾着青石板路,直向城外行去。安媛悠悠的转醒过来之时,只觉头上蒙着的布袋已被拿掉了,然而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仿佛身处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连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车轮声响个不停,她终于明白过来,这是在一辆大车上了,那么自己是被绑架了吧。她好不容易才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眼前终于能看到了点东西,只见这大车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左壁上似乎有一格小窗,却也被厚厚的毡帘挡住了。
她试图挪动一下,但发现得双手被紧紧绑在身后,口中塞了一个大大的核桃,身体只能蜷缩倚靠着车板,半分都动弹不得。她初时有些恐慌,但想到既然无法逃命,索性乐得清净,心中反而平静了下来,听着大车所行的地面不太平滑,想来已经是出城来了。这也许是穿越到这个世界来最惊险的一次刺激了,连带上次逃出宫都是被安排好的,不算有多少惊险。那么如今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却是一片茫然的未知。末了,只能呆呆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如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她心中倏忽间划过一个最大的疑问,到底是谁主使的,又为什么要绑架自己。
大车又行了一段,终于停了下来,却听车窗外甚是嘈杂,仿佛是来到一个热闹的集市中,不知道赶车的人要做什么,安媛正在疑惑间,只听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板,这车还走么,去不去铁岭卫?”车外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气,听起来有几分熟悉。安媛心下一怔,只听车外一个嘶哑的声音答道,“不走不走,这车有人雇了。”
“这车哪有人雇,车门都是锁上的,明明就是辆空车,”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孩童声气响起,安媛心中一阵激动,这车外的人竟然是前些日子见过一面的李如松父子。
“老板,现在这个时辰,骡马市里大车都被人雇完了,你若放了空车也不值得,不如雇给我们回乡去,价格好商量的。”李成梁的语气依旧是翩翩有礼。骡马市?安媛听到心中略有安慰,却也有些惊奇,原以为早已出城了,没想到一直都在城里兜圈子。骡马市一带是北京城里雇大车最集中的地方,寻常人家出远门都要来这儿雇车,不知道这赶车人来这儿做什么。她无比焦急的期盼着,这父子俩人一定要雇下这辆大车啊,只要先开那毡帘,自己就有一线得救的生机。
“我说有人雇了就是有人雇了,”那嘶哑的声音很是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们的话,“你们还是去别家找吧。”
“你干什么!”那嘶哑声音蓦的高了八度,更加显得刺耳难听,安媛只觉得眼前一亮,那窗上的毡帘被掀开了一角,光线瞬时透了进来。然而这光亮只有一瞬,便听到车外的赶车人啪的一声合上毡帘,大声呵斥道,“到别处去,别在这儿碍事。”
接着便听到李成梁有些歉意的语调,“对不住,对不住,小儿太过顽劣……”接着便听到那父子俩相继离开的声音。安媛心中的希望瞬时灰暗了下去,不免有几分埋怨气苦,这大叔,那天对我那么凶,今天怎么倒这么好的脾气。
大车沿着青石板的街道疾驰而去,车轮偶尔碾过的石板交接的尘土上,泛起一阵黄尘,呛得人只是气闷。
“爹爹,刚才大车里的人好像是姑姑呢。”如松拽了拽父亲的袖子。
“什么姑姑?”李成梁明显一怔,有些不知所谓的回望向儿子,问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心中盘算着怎么雇车回去,本想着今日就可以携儿子回家去,哪里知道骡马市的规矩是晌午大车就尽出了,他们父子来的时候,这最后一辆大车也走了,今日若是还不走,就得多交一日房钱,如此囊中带的银钱怕是就不够了。
“就是那天给我这个金卡的姑姑,”孩子哪里知道父亲发愁的这些事,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摸出安媛送给他的那张小小的卡片,亮给父亲看了一眼,轻声细气的说道,“爹爹,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福华姑姑么?”
李成梁闻言一惊,往事历历在目,如天边几是透明的湛蓝天色般,在脑海中格外清晰,原来一直以为重新开始的生命,竟然如此不堪往事的追击。
幼年的时候,锦衣玉食的丰足生活,他身着宽大的朱色袍服撞撞跌跌的在花园中奔跑…..“汝契……”母亲柔声唤他,用绣帕拭去他额头的大汗,亲手把精致的九龙青玉佩挂在他的身上,骄傲的告诉他,他的名字里包含着一份神圣誓嘱,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将来定当有改变天下的命运。
彼时他尚不明了母亲眼中隐约闪烁的寒芒,直到数年之后,母亲刚刚生下妹妹福华不久,正是一家团圆喜庆的时候,一纸逆谋的诏书伴随着三尺白绫送到了家里,这些就足以结束了母亲年轻的性命,父亲也再也未曾回来过,直到母亲离世时,身边站立的唯有双目瞪得大大的自己。后来还是乳娘寻到了他,惊恐的捂住了他的口,把他带出了家门。再后来,父亲的敌人登基为王,满城都在搜捕着叛贼余孽,乳娘再也无法收留他。
离开熟悉的繁华都市,沦落成厮游街头的小乞丐,他一路漂泊乞讨,走了多少路,才只身飘零到了关内。
终于再也无人追究谋逆的大罪,他改了名字,但仍然固执的保留着让自己骄傲的姓氏。再后来从军立功,在战场上奋力杀贼,凭着一腔血气从最底层的军士做起,一步步积功而至低级的军官,他娶了大明的普通女子为妻,又有了聪明可爱的儿子,靠着微薄的军饷养活家人。二十多年过去了,他渐渐要淡忘自己的身份,忘了血脉中流淌着怎样尊贵的血液,也要忘了自己的仇恨,只想安安心心做一个大明的子民。
他也曾悄悄潜回朝鲜,在王宫之中见到了一母同胞的妹妹福华。彼时福华已被大王收养,养尊处优十分的尊贵。他道尽了父母的血海深仇,福华虽然含泪认下了自己与如松,却贪图富贵,依旧认贼作父,只在大王抓到他的时候悄悄把他放了,资助了马匹和银两,送他和如松离开朝鲜。
可这一幕幕都被那年轻女子相似的容颜掀开,那曾经流亡的一路上受过多少凌辱,吃过多少的苦头。他不愿多去回想,脑海中刹那间划过的是母亲临终时绝望的眼神,依旧哀柔,却满是嘱托。
他抬头向那大车的方向望去,却见远远的街角尘土飞扬,大车已是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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