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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各怀心事下岸出码头,正中午日头偏西时分,乍从阴凉的篷船中踏上焦烧烫脚的陆地,头一个感觉就是地下踏实,不再那么晃荡,反而不习惯;再就是天空亮,日头毒,亮得刺眼,连吹过来的风也是热的,汗来不及流下就蒸发了,衣裳也是干簌簌的。丁娥儿和海兰察站在码头西一家客栈边,都似乎有点不知所措,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无从说起,正没做理会处,狗蛋儿闹着渴,要喝水,丁娥儿心里发烦,搡着他身子道:“我把你这闹事冤孽呦!刚在船上叫你喝水你不肯,下船就渴了!——忍住!不许哭!”海兰察勉强笑道:“这怨孩子么?船近码头,水脏,烧开了也有一股味儿,大人都不愿喝,他还是个孩子——那边有卖桃的,还有甜瓜,我买些来,大家都吃。我也渴了呢!”丁娥儿便抱着孩子站在房阴下头等。
卖瓜果的和客栈离得只有两箭远近,海兰察买了一草兜五月仙儿桃,又挑了几个甜瓜,刚立身起来,便听一阵人声嚷嚷,喊声骂声哭声呵斥声搅成一团,还夹着极熟悉的狗蛋儿的尖嗓儿哭声。海兰察一惊,手搭凉棚看时,十七八个汉子正围着丁娥儿撕拽,丁娥儿已被拉倒在地下,拧身打滚的不肯就范,怀中兀自紧紧搂着狗蛋儿,竟是被拖着往一辆车跟前走!
海兰察几乎想都没想,已明白了是高家抢人,心中一震,焰腾腾怒火勃然而发,将瓜果一扔,拔脚便赶了过去,一手揪定了拖丁娥儿那汉子,轻轻一提扔起足有人高!那人大叫一声,仰脸摔在车辕上。两个拽脚的放下丁娥儿便扑过来,海兰察左手顺势一拉一带,已将先扑上来的庄丁搡到车下一个马爬,脚下飞踢,正中另一个裆下,那人“妈呀!”一声尖嚎,双手护着满地打滚。这几下兔起鹘落,打得极是干净利索,又来得猝不及防,连其余的庄丁也都看呆了。海兰察一把拉起丁娥儿,说道:“你不要怕,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叫他立旗杆!”——指着众人问丁娥儿:“这里头哪个王八蛋是头儿?”
丁娥儿披头散发,满身灰土满脸污垢,抱着吓傻了的狗蛋儿,张着眼看着这群庄丁,却一个也不认识。忽然眼一亮,指着站在车辕前头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说道:“就是他——高仁贵的三少爷高万清!欠债还钱,我说了还你,凭什么抢人!老天爷……”她突然放声大哭,“这还有日头没有,有王法没有了!啊……嗬嗬……”
“你们他妈愣什么?”高万清起初也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吓呆了,见只有海兰察独自一人,立时又壮了胆,拧着疙瘩眉,两只斗鸡眼一瞪,指挥庄丁:“这是丁娥儿的野汉子——我们二十个人还对付不了这杂种?给我上,拿!”高万清原是带着庄丁到码头上买收麦农具的,什么桑杈扫帚竹爬子、镰刀木锨扁担马嚼子装了几车,只偶然遇到了丁娥儿,就势儿抢人的。庄丁们见海兰察凶悍,冷不防打来,原是一时愣怔住了,听主人这一声吩咐,“嗷”地齐声一吼,乱哄哄从车上抽扁担、拽桑杈、执镰刀预备着拾掇这三个人。海兰察虽不把这些庄稼汉放在眼里,但他赤手空拳,还护着丁娥儿娘母子二人,情势便十分凶险。
在战场上,海兰察不知遭到过多少次孤身被围的境况,最怕的是敌人行伍齐整不乱,围定了缓缓逼近,难以有隙可乘。但这群庄丁们哪里懂得这个?竟是各自为战,操家伙便上。一个手握扁担的站在东侧,抡起来照着海兰察背后便劈砸下来,丁娥儿未及惊呼出来,那海兰察似乎脑后生着眼睛,前脚踢飞了一个人手中镰刀,左手接住扁担顺势一送,那扁担着了魔似的在半空无端拐了弯儿,正扫在南面一个持桑杈向海兰察刺来的庄丁面门上,顿时打得他满脸血花四溅!海兰察已将飞起的镰刀接在手中,更是杀心陡起,见一个大汉恶狠狠举杈冲过来,竟似要一杈将自己和丁娥儿都穿死,飞脚一踢那杈杆,顿时将杈撩起老高,跟一步将镰横扫过去,那镰刀没根钉进那人太阳穴中,顿时血流如注滚地挣命,眼见是活不成了。
此时看热闹的人早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见海兰察一人护着丁娥儿,独对二十个人围攻,已是打倒四五个,砍伤七八人,尚自一毫不损,都忘了热,嗷天吼地价起哄儿喝彩。高万清脸色煞白,双手握着辕杆,连喊:“他打死人了,他打死人了!上啊——连这个淫贱女人,给我往死里打!”正喊着,不防一个庄丁一杈刺空,扎在骡子屁股上,那骡子长嘶一声,拖着车发疯似的放蹄向西直冲,辕上倒着的,车辕子底下躺着的,已被打倒在车前的三四个庄丁被铁轮子直碾过去,两个碾断了腿,还有一个被横脖子切断了头,饶是高万清躲得快,被车轮子撞了个仰面朝天,西边看热闹的闲汉们躲闪不及,压倒了一片,蹭了腿碾了脚的哭爹叫娘乱成一团。海兰察此时已杀红了眼,上前一把提起高万清,将血淋淋的镰刀荡在他脖子上,大喝一声:“德州看热闹的朋友不要走!听我一言!”
那些看热闹的原已吓得四散而逃,见海兰察如此英雄气概,都又缓缓聚拢了来,剩下不到十个庄丁见主人被拿,也都吓得丢了家伙僵立在地。码头上围了两三千人,看着血泊中横七竖八撂倒在地的庄丁,都惊得浑身起栗,寂然无声等海兰察开口。丁娥儿早已唬得瘫坐在地下,做噩梦似的怔怔看着浑身是血的海兰察。不知过了多久,丁娥儿才道:“海……你惹了大祸,还不快远走高飞?”
“不妨事的。”海兰察狞笑一声,却问被自己揪在手里的高万清:“为什么抢人?”
高万清原已吓软了,听得远处马蹄声急促近来,知道是衙门派兵来了,立时又胆壮起来,说道:“你松开手,这么着我不说话。你杀吧!”海兰察嘻地一笑,松开了手。高万清见他不敢动手,越发气壮,指着丁娥儿道:“魏丁氏是我高家佃户,欠债不还逃走,现在撞见,我凭什么不能拿她?”
“欠债还账,”海兰察道:“赖债有官府,你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妇女?!大清律主佃同法,不是主奴名分,你刁顽恶赖到了极处,我不能不管!”
“谁替她还债?”
“我!”
“你是她什么人?!”
海兰察被问得一愣,扫了一眼了娥儿,心一横说道:“她是我夫人!”
人群立刻一阵骚动。按清时制度,贵妇人共分五等,夫人宜人恭人孺人安人,只有一二品朝廷大员正配才能称为“夫人”。他一身店铺伙计打扮,此语一出,立时满场窃窃私议,丁娥儿心里也轰地一声,顿时面红过耳,抱着孩子低头不语。狗蛋儿却直着脖子晃妈妈,又冲海兰察喊道:“爹……我怕……”
“听听,不假吧?”海兰察对高万清笑道,扬声又对众人大喊:“我就是大清金川招抚大营车骑校尉,钦封二品副将海兰察!要微服回京面圣奏事!德州人听着了?!”
此时德州府衙,德州城门领的衙役兵丁都已赶到,四面里护卫杀人现场,推拥着打道进来,听海兰察自报身分,倒不敢造次,只围定了他,派人飞骑去请知府亲来处置。那看热闹的越发聚得多了,挤挤挨挨人头攒动,足有上万号人,他如此身分,又如此丈夫豪气,众人齐发一声喊:“德州人听见了!”
“海兰察今日血染德州码头,乃是事不得已!”海兰察一把揩去脸上血渍油汗,大声喊道。他本就十分机警灵敏,此时定住了神,思虑便十分周详:报明身分,万人皆知,德州府甚至直隶总督就不敢私地处置自己,说明丁娥儿是“夫人”,衙门就不敢动刑逼她的供。“逃将”兼着这白日杀人的一切罪名统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当由乾隆御审谳罪,不至于给地方官黑吃了自己。一路听丁娥儿诉说高仁贵家霸道,此时一不做二不休,又想着要杀高万清出气,因思定了,指着丁娥儿道:“刚才孩子叫我‘爹爹’,诸位仁人君子都听见了,这位正是我的夫人——是沙勇和为媒,葛致民为证,我娶的……”他目视丁娥儿,示意她记住,其实这两位媒证都是他的好友,已在攻下寨一役中阵亡。有“媒”有“证”,狗蛋儿又喊“爹”,铁定了他两个就是夫妻。
丁娥儿一点也不笨,如果不是“夫妻”,海兰察今日连杀数人,就成了路见不平杀人犯罪,定罪量刑要重得多,因大声道:“他就是我的丈夫!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媒证俱全我们两厢情愿成亲的!”两个人当众串供,高万清尚自听得稀里糊涂,一脑门心思还在那笔佃债上,因也大声道:“她欠我家租债逃脱在外,我拉她回去索债,有什么错!”
“你这恶贼!”海兰察格格一笑,说道:“你拉的是朝廷命官夫人,知道不知道?你高家倚着德州马寡妇势力,鱼肉乡民称霸一方——我为国家上将,在前方出兵放马,你竟敢欺到我的头上,我岂能容你?”因问众人,“他该杀不该杀?”
“该杀!”
众人语声未落,海兰察手中镰刀弧旋一闪,勾住高万清脖子,只一勒……高万清像一株被砍倒的树,一声不响便簌然倒地,脖子上的红水泛着血沫子汩汩淌流出来,急颤几下,伸直了腿。海兰察丢了镰,平静地拍拍身上灰土,笑嘻嘻对丁娥儿道:“这口鸟气总算出得痛快。娥儿,别他妈的脓包势吓得这样——跟你说过我是屠户么!——咱们夫妻要一起在德州蹲几天了!”丁娥儿见他如此从容,乱得一团麻一样的心也定了下来,说道:“我也解气!这才是真男人呢!——我跟你一道下地狱!”
此时德州知府尉迟近贤早已赶到,只是他也看呆了,竟不防海兰察当着他的面又杀一人,这才惊醒过来,带着几个衙役走近前去,问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不错。”海兰察平静地说道:“是我。你是德州知府?”
尉迟近贤盯着海兰察,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论官位,海兰察比他大得多,该行庭参礼,说他是“逃将”,内廷早就有信儿,兆惠颇受乾隆回护,而且讷亲也已被锁拿进京,金川的事还是疑案。但捕拿海兰察的海捕文书并未撤回,仍是钦犯。此刻在德州,他又犯这泼天官司,说的道理又头头是道……惶惑半日,拿定了主意,不卑不亢说道:“我是两榜进士,去年分发德州知府,叫尉迟近贤。海大人,您的案子只有朝廷裁决,卑府不能受理。事已至此,请大人移步——哦,还有夫人公子也一同——暂行羁留敝衙南监。待申奏朝廷,自然公道处置的。”
“你晓事。就这样办吧!”海兰察笑笑,转脸对丁娥儿道:“喂,一家子的,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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