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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群男女和余何恐谈谈说说之后,接着也就在一处吃午饭。余何恐虽是不曾有太太,但是他这家庭里,有女仆,有厨子。在客厅的另一边,设有饭厅,开出来的菜饭却是非常丰盛。
大家吃吃喝喝之后,有的约着去看电影的,有的约着上书店去买杂志的,剩一个不曾走的,就在客厅里沙发上躺下睡觉。余何恐自己呢,连计春在座,一概不理会,买了一大包花生仁,放在茶几上,他又拿了一本英文杂志,躺在那软榻上看。左手拿着书,右手随便由茶几上抓着花生仁向嘴里放了进去。吃花生仁的时候,必定还用两个指头,将花生仁挪搓一阵,因此将那上面红的薄皮,洒得身上,绒面睡榻上,织花地毯上,无处不是。
计春自很感到无聊,可是在人家看书的时候,又不便去打搅人家,也就只好悄悄地走进书房里来,抽了两本书到客厅里去看,但是余何恐自看书,自嚼花生仁,对于他的行动,并不注意。
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这样安静了三四个小时,到了下午六七点钟,那些男女都回来了,除原数不算而外,又增加了三四个人。那些青年男女,倒很是洒脱,并不要什么人介绍,就交谈起来了。
还是先前那个问话的女生发起着道:“余先生!我们这个小组织里面,加入了密斯脱周,这是我们大家的荣耀。依着我的主张,今天晚上,我们应当喝一点酒,以资庆祝。”余何恐用手摸了嘴道:“你们知道我刚是忌酒三天,怎么又把酒字来勾引我呢。好罢,今天晚上,欢迎密斯脱周,再喝一回,下不为例了。”他如此一说,大家又哄然地笑了起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果然预备了酒。
余何恐见了酒之后,也格外有精神,一面喝酒,一面谈些散文和戏剧问题,不想同席酒喝得过多,两位女同志,醉得不能走,就睡在他床上。他歪歪倒倒地,走进卧室去,却夹了一条俄国织绒毯子出来,站在客厅中间,卷着舌头道:“这没有关系,哪里不能睡觉?”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坐在地毯上,抓了沙发椅上的靠垫,在茶几脚下放着,当了枕头,人就在地板上躺下去,自己牵了俄国毯子在身上盖着,伸了个懒腰,就闭上了眼睛。不但那些未起哄的男女学生他不管,便是接来的新朋友周计春,他也不管。
后来大家走了,只剩计春一人,他留着吧,又不知在什么地方睡,走吧,又不知向哪里去好。只得抽了一本书,在书房里看。不想余何恐睡了之后,竟是鼾声大作,直到十二点钟,他还不曾醒过来。计春没有法子,只好自在那张绒面的软榻上睡了。
当他睡到那软榻上的时候,看到墙上悬的一沓日历浮面的那张,乃是十日,直待那张日历撕到二十日的时候,他依然还是在这软榻上睡着。自然,这种生活,未免不上轨道,但是经过这日历撕去十张之后,他已很受到余先生的熏陶,在他的日记本子上,自己写下了这几条诫语:(一)铲去一切封建思想。(二)用自己的力量去找出路。(三)要谋大众的利益。(四)不做奴才。(五)战胜环境,不与恶势力谋妥协!
因为他有了这些诫语,也就发生了以下许多疑问:想做有钱人的姑爷,是不是封建思想呢?是不是做奴才呢?为了读书,去受令仪的挟制,是不是和恶势力妥协呢?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读读教科书,是不是为大众谋利益呢?在许多疑问之下,把他要找出钻石戒指去见令仪的意思,就冷去了十之八九。而况天天这班见面的朋友,他们都以现代青年自诩,天天说那些和他们不同样的青年,是没落了的人。计春想着:若是不和他们同样,那也就没落了。十几岁的人青春活泼,怎样可以没落下去呢?所以他在余何恐家里住着,有吃有喝,有朋友谈话,或者游戏,混混一天,也就忘记了一切。
可是有一天上午,发生了恐慌了。有七八个青年,都在余何恐书房里谈话,研究一元论和二元论。看看太阳晒过窗子第二层玻璃了,应该是十二点钟了,厨子没有送点心来吃,也没有送茶来喝,便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去找厨子。不料厨子不见了,女仆也不见了,而同时,还发现了厨房里的煤灶没有生火。
这人叫着进书房来道:“工友们实在不容易对付。余先生出去了,他们无故罢工。”计春道:“倒不是无故罢工,昨晚上我听到他们和余先生要钱,争吵了几句,大概没有得着钱就走了。余先生一早就出门去了,也不外为了此事。”
一个女生笑道:“别忙,我还可以找到一些吃的。这橱子里有余先生一盒巧克力糖呢。”说着,果然将书架下一架小玻璃橱门打开,捧出大半盒糖来。
计春道:“大家都有些饿了,糖怎样吃得饱?”女生又在橱子里捧出一只盒子来,摇了两摇笑道:“这可以吃了。这是五块钱一磅的西洋饼干。”她说着,还不曾放到茶几上去,早就有人掀开了盒子盖。第二个人凭空伸着手,便抓去了一把,第三个人伸手来抓时,她却一闪,闪到第四个人身边去,那人索性把饼干盒子接过去了。
大家正乱着呢,余何恐悄悄地推着房门走将进来,见大家在抢饼干,倒也不以为意。可是他淡淡地笑道:“家里没有厨子,吃馆子去吧。”大家齐齐地答应着道:“好呀!我们就去呀!”
余何恐轻轻地摇摆着手道:“慢来,这里有个大前提,就是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哪位身上有钱,先垫一垫。”他一谈到垫钱,大家面面相觑。其中两位女生,脸上先红了。计春道:“我的十块钱,昨天同余先生买了饼干和巧克力了,也光了。”
余何恐伸手搔搔头发道:“十二点多钟了,米还不知道在哪里,怎么办,怎么办?”一个男生道:“我们各人回去吃饭罢。”其余的人都附和着,应了一个喔字。有两个人感到似乎不大尴尬,口里莫名其妙地,说了几句没有关系,但是虽然这样地说着,各人悄悄地戴着帽子,慢慢地溜着走了。
计春是无处可跑的,只有在书房里站着。余何恐笑道:“我不是开玩笑,今天真是身上光了,还有什么可吃的吗?”说着拿过饼干盒子一看,里面却是连饼干粉屑也不曾有,倒是那半盒巧克力糖,他们来不及吃,还有不少在里面。他坐到写字椅上,抓了两块糖在手上,慢慢地送到嘴里咀嚼着,两只眼翻着望了窗户。
计春站在一边,却没有做声。他将糖果盒子推了一推,笑道:“肚子饿了,你不吃一点,中饭固然是没有着落,晚饭可也是没有着落呢。”计春道:“肚子里空空的,把这东西吃下去,恐怕会腻得更难受,倒还不如饿着的好。”
余何恐口里咀嚼着糖果,左腿架在右腿上,只管摇撼着,看那情形,却很是自在。计春想着:这不是办法。又渴又饿,就是脚踏在地毯上,身子坐在绿绒的写字椅上,那又有什么意思?可是这位余先生却一点不在乎。心里想着,眼光射到他身上,就不住地紧锁双眉。
余何恐道:“你若是饿得难受的话,我倒有个办法在这里,把床上那条俄国毯子拿去当了,总可以当个七八块钱,将就一点,可以到小馆子里去吃两顿了。”计春微笑着,可没有答话。
余何恐道:“你觉得我这种算盘太不经济吗?其实为人都是想不开,除了五官四肢,哪一样东西,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用吃的换穿的,用穿的换吃的,只要维持住了这条生命,身外之物,怎么掉换,也没有关系。”计春道:“不是那样说。只要肚子饱就得了,又何必要上馆子。我身上零钱还有一点,去买几套油条烧饼来吃就是了。”
余何恐鼓掌笑道:“这就好极了。给我也买两套回来,空心吃糖果,有点腻得难受。快去快去!”计春倒不想他吃着巧克力的糖果,对于油条烧饼,也是如此欢迎,于是笑着出去了。
回来时,却不见余何恐,正疑惑是别处去了,他却两手捧了一把瓷茶壶,笑了进来道:“总算我有本事。你想:有了油条烧饼没有一口热水喝,那怎样使得?因之我把那条旧的绉纱围脖送给了隔壁的小老妈,运动着她,找壶茶喝。她喜笑颜开,偷了她主人的龙井茶叶,泡了这样一大壶,还许了我回头再送开水来。喝热茶,吃油条烧饼,这可是人生一件乐事。”
他说着话,斟满了一杯热腾腾的酽茶在手,见油条烧饼,用旧报纸托着,放在茶几上。他把油条折断了,将两个烧饼一夹,张开大口,就咬着咀嚼起来。不消两三分钟,就吃个精光,向外仰着脖子,端起茶杯,来个碗底朝天,吃喝完了,叫声痛快。
计春道:“这样看起来,余先生今天也是饿了。”余何恐道:“我今天七点钟,就起来了,闹到这时,怎样不饿?不过我不便说,我要说出来,你受心理作用,更加会饿了。”
计春笑道:“我真想不到,余先生还知道挨饿哲学。”余何恐摇着头笑道:“若不懂得挨饿哲学,我们又怎么做平民运动呢!干脆!到晚上,你还是去买些油条烧饼来,不用作别的指望了。”他如此说着,却也坦然,依然躺着看书。
这天晚上,果然吃的是烧饼。次日上午,吃的还是干烧饼。但是到了晚上,余何恐不能忍耐了,将俄国毯子当了,和计春在江苏馆子里吃晚饭,并有南京盐水鸭子和干烧鲫鱼,非常痛快。
人生找钱最便利的法子,莫过于当当。什么时候要用,什么时候就有。余何恐既然学得了这个便利,于是跟着当长衫,当被褥,卖《韦氏大字典》;到了最后,打算拍卖屋子里家具,让房东知道了,说余何恐欠三个月房租,不能让他搬。他倒也并不抵抗,只用一只小网篮,捡了一些书纸笔砚出来,屋子里全部动产,都抵押给房东了。
当余何恐当俄国毯子的时候,每日还有三四个人来在一处谈话吃喝,等到当被褥的时候,每日至多来一两个人;现在已经是拍卖木器家具了,哪里还有人来?所以余何恐提了那只小网篮,也并不想去找什么人,就雇了两部胶皮车,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这旅馆的组织,和北平的小客店也差不多,屋子里只有一张大炕,一张小桌子。对于客人只供给灯火茶水,每日每人收住宿费二角。余周二人没有行李,他们本不肯接待,余何恐进门就给了一块二毛钱,算交了三天房钱,这才让他们住下了。
计春虽是来自田间的,不怕受苦,但是跟随余何恐的原因,以为他是个有权威的作家,必能找些出路,在这半个月之中,却是每况愈下,落到带破网篮住大炕的小旅馆,只觉得茫茫前途,又走上了黑暗之路。因之进这小旅馆以后,坐立不安,紧紧地锁着双眉,斜靠了黑木板桌子站定,但看余何恐,他却毫不介意,在网篮里拿出一沓书本,放在炕上,当了枕头自己躺了下去,将脚架了起来,口衔了半根雪茄烟,笑道:“你不用发愁。今天晚上,你供给我的材料,我来开始工作。不,说来就来,马上就动手。”他说了这声,人跳下了炕,将一张报纸,铺在那黑木板桌上,然后陈设了纸笔墨砚,坐在炕沿上就编起剧本来。
一口气写了三张稿纸,复又放了笔,将放在窗户台上的那一小截雪茄烟,又捡了起来,用火柴点着。因为太短了,两个指头夹住放在嘴角上吸了两口,才问计春道:“现在该你供给材料了。你说,你父亲当佃户的时候,是怎样受地主的压迫呢?”计春道:“我们不叫地主,叫东家的。”
余何恐道:“不管是地主或东家罢,你就说是怎样地受压迫罢。”计春道:“压迫倒也说不上,就是凭我父亲的力量,和东家种了大小上十丘田,约莫可以收三十担稻子。这三十担里面,东家要去十四五担,其余是我们的了,可以说是平半分。东家是将他的田价生利息,我们是用劳力,种子,牛,粪,换来这些粮食。此外,还有一季麦,与东家无分,是佃户独收的。”
余何恐两个指头夹了雪茄,另一只手,却去搔头发,踌躇着道:“这样说起来,却不至于……那么,你们生活苦不苦呢?”计春道:“当然是苦。”
余何恐笑道:“那就好,你挑苦的说。”计春道:“我们每日一餐饭,一餐粥,一餐杂粮。每餐一碗菜,只有盐,没有油。吃的苦不算,我父亲一件棉袄穿了十二年,盖的被,还是娶我母亲时候置的。衣服和被上面,总有一百个补丁,都是我父亲缝的。”
余何恐道:“你母亲不管吗?”计春道:“我母亲早就死了。我父亲很可怜,又做娘,又做老子,除了上田做工,还要来来去去,在家里做三餐饭,等我睡了,偷着替我洗衣服。”
余何恐道:“你老子这样穷,哪有钱给你读书呢?”计春顿了一顿,就把父亲破产上城磨豆腐的话,说了一遍。
余何恐道:“你父亲这么不错。你怎么没有提过?”计春道:“余先生不是说过,忠孝是封建思想?我要是说了我父亲的好处,怕人家笑我腐化。”
余何恐默然,点了两点头,许久他才叹口气道:“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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