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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病榻感私恩掬肠细语江头系别绪忍泪偷弹
倪洪氏母女正在屋子里小小心心地伺候病人,忽然听到窗外窸窣有声,却不免吃了一惊。倪洪氏连声问着是谁?周世良也怕惊动了人家,已是同时地答应着是我。倪洪氏道:“周老板!你不休息一会儿,又起来做什么?一会儿该磨豆子了,你又要不得闲。”
周世良说着话走了进来,因道:“把你娘儿两个,忙得整夜地不安身,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倪洪氏道:“只要孩子的病,快快地好,我受一点累,那不算什么。”她母女俩伺候完了汤药,将计春的垫褥牵好,让他安身睡了,于是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同望着世良的脸。
他口啣着旱烟袋斜靠了桌子站定,两道眉峰,几乎皱到一处去。他却望了床上,倒持了旱烟袋,将烟袋嘴指定着床上的病人道:“你看他,一躺下就迷糊了,这事情怎么办?”倪洪氏听说,就伸手摸了摸计春的额头,因道:“不要紧,这是他疲倦了,要睡一会子。上半夜清醒白醒的,和我们说了不少的好话呢。”
世良又抽着旱烟,却默然无语,见菊芬坐在一张靠背小竹椅上,两手伏在椅子靠背上,头枕了手臂,闭了眼睛,竟是睡着了。
世良道:“菊芬这孩子,年纪太轻,她哪里熬得住,你让她先睡罢。”倪洪氏望了她,用嘴一努,低声道:“她比我还热心得多呢。现在的年月,真是不同,小孩子比大人的心眼还多呢。”世良道:“照说计春这孩子有这样好的造化,就不至于会怎么样。”倪洪氏道:“一个人吃五谷,难保不生百病。你又何必那样多心,你只管去歇一会子罢。”周世良道:“我睡也是睡不着的。还是你们到我那里休息一会子,让我来看守着他罢。”倪洪氏道:“我们熬夜要什么紧?熬了夜,明天还好睡呢;你可熬不得夜,明天还要做生意哩。”世良道:“只要孩子的病快些好,我就不做生意也不要紧;我为什么做生意,不也就是为着孩子吗?孩子好了,什么事都好了。”
菊芬猛然地一抬头,问道:“哥哥好了吗?”说着,两手抬起来揉擦着两眼,只管向床上看着。倪洪氏道:“你也太留心你哥哥的病了,我们是说你哥哥的病快好了,不是你哥哥的病现在好了。”菊芬听了这话,这就默然了。而且看到世良在这里,觉得那样迷迷糊糊地都叫着哥哥,那是睡梦里都惦记着丈夫了,真个说了出来,未免好笑。因之虽是心里十分不自在的时候,对了这一层,却也不免羞人答答,红着脸只好把头低了。世良看到,以为是她要睡觉,点着头道:“你睡罢,也别太累了。你要知道,你要是累出病来,我们是一样的心痛呢。”
世良走了,倪洪氏感觉得有些疲乏,将三个高低不平的方凳,并拢作一行,一歪身在上面睡了。当然她是一歪下来就睡着了。菊芬在上半夜,已经睡了觉,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是不要睡,因之将那把竹椅子移到床面前坐着,眼望了床上的人,只管出神。见计春脸上,微微地有些红晕,虽是闭了眼睛,那眼的四周,已经是向里凹了下去。这虽是一天多的病,人是瘦了不少,要是这样子瘦了下去,那可真不得了,刚刚和他定婚,他就病了,莫不是自己的命不好,有些克夫吧?要是这样,倒不如不和人家定婚,免得害了人家。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心理,竟是越想越对,就是这样想着,向床上流下泪来了。
到了天色快亮的时候,计春慢慢地醒过来了,见菊芬兀自醒着坐在床面前,乃是满脸的泪痕,便哼着道:“你这是做什么?”菊芬回头看看母亲,已经是睡熟了,就伸手握住计春的手道:“我想是我的命不好,我们刚是这样,你就病了。”
计春将头微微撼了两下道:“这个病的来源我知道,一定是那天到大观亭去,吃了不干净的水果,招成这个病了。”菊芬听说,不觉笑了,计春道:“你笑什么?”菊芬道:“你半夜人都烧迷糊了,现在你说话像好人一样,我心里一痛快,就笑了起来了。”
计春点着头道:“你才是真爱我。”那烧着滚烫的手,紧紧地捏住了菊芬的手。菊芬怕这话等母亲听到了,又是一桩笑话,将嘴向躺着的母亲身上一努,计春会意,也就不再说了。
望着菊芬许久,然后从容地道:“我这病不要紧的,我们学校里有个教员害过这样的病,闹了三四个礼拜,也没有吃什么了不得的药,就是好好地躺着,不吃东西,少说话,少劳动,自然好了。”菊芬道:“既然要少说话,你为什么还说上这些呢?别做声了罢。”说着,她站起身来,给计春盖好了毯子,又移好了枕头,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在椅子上坐着。
计春虽然是还想谈几句,念着菊芬待自己这一分殷勤,就不愿意说话了。一会子已经可以听到前面店堂里父亲推磨子的声音,因就向菊芬道:“你在我脚头休息一会儿罢,有事我爹会来照应我的。”菊芬道:“我不要睡了,陪着你罢,你哪有那样大的嗓子叫前面店堂里的人呢?”计春点着头道:“好妹妹!你待我真细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呀!”菊芬道:“我这不是应当的吗?你快不要说这些话。”
倪洪氏也是留心太过,虽是睡着了,一颗心还放在病人身上。听到屋子里一种唧唧喁喁的声音,知道是菊芬和计春谈话,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向计春问道:“孩子!你要水喝吗?”计春摇摇头道:“不要。我让菊芬去睡,她不肯睡呢。”倪洪氏道:“好孩子!你不要挂念着妹妹,你只管躺着,我们大家都望你平平安安的,慢慢地病好了呢。”菊芬道:“妈!你少和他说话,这个病,是禁止说话的呢。”计春听到,心里就想着:不要看她年纪小,什么事都懂得,我说了一句这个病是忌说话的,她就不让干妈和我说话,有这些真心的人待我,我死了也就不冤了。
他如此沉沉想着时,倪洪氏母女以为他要睡,不但是不做声,连手脚都不敢碰了东西响一下。这样的动作,更是给予计春一种莫大的冲动。心里念着:这岳母比自己的母亲还好,我将来要好好地待遇她的女儿,才对得住她。
自这日起,计春昏迷的时候,受着倪洪氏母女亲切的看护;清醒过来的时候,总是增加了一种感激的念头。他这个肠窒扶斯的病,总还不算是极重的;第一个星期,情形比较是严重一点,到了第二个星期,温度便已缓缓地降低下来,病也轻松了许多。倪洪氏看着他的病是不要紧了,也就离开了病人的屋子,到外面去接些鞋子来做。
有一天上午,太阳当顶,天气正热,半空里喳喳的蝉声,响得聒耳,这正表示着日子的长与热。倪洪氏出门去了,世良在前面店堂里做工,计春也在床上睡着了。菊芬因为薄一点的衣服都脱下来洗了,今天身上正穿了一件厚布褂子,脊梁上的汗珠,阵阵向外冒着,把衣服都湿透了,拿了一把大蒲扇在手,待要搧风,看看床上的病人,又怕搧不得,手反牵了后身衣服,抖着上面的汗。
恰是计春醒过来了,看到她这个样子,便道:“大概你热得很厉害吧?”菊芬笑道:“你知道今天的天气有多热!”计春道:“你不会换一件衣服吗?”菊芬道:“我薄的衣服都脏了,再换也是厚的,倒不如不换。”计春道:“你不是有一件背心吗?”菊芬微笑道:“那是人家晚上穿了睡觉的,没有人的时候才穿呢。”计春见她还晓得避嫌疑,当然也就不好追着向下说什么。
过了一会子,他忽然皱起眉来道:“你把我爹找了来罢。”菊芬道:“怎么样,你要解小溲吗?”计春点了点头。菊芬听了,立刻就跑到前面去找世良。然而事情不巧得很,恰是世良到江边挑水去了,她又怕计春焦急,匆匆地又跑回了房来。计春好像是不能等候的样子,已经两手撑了枕头,坐起来了。
菊芬连忙向前,两手搀住了他,因道:“让我来伺候着你罢。”计春皱了眉道:“你不怕有些不方便吗?”菊芬道:“没有人帮着你,怎么办呢?难道还让你把身上弄脏来不成?你依着我的话,让我来和你料理。”她说着,赶快地就把房门掩上,掉转身来,就来扶计春下床。计春本待不下床,然而已是情急支持不住了,只得依着菊芬摆弄。
菊芬和他松了裤带,在床底下抽出一只瓷尿盆子来,顺便递给了他,然后抱着他的腰,自己掉过脸去,听计春自己方便。过了一会,将尿盆接过来,放在地下,这才帮他系上裤带,两手带抱带扶,把他抱上床去。
计春安然躺下时,菊芬已经累得满头是汗。计春道:“你的气力太小了,怎样扶得动我呢。”菊芬端了尿盆,自向外面去倾倒,走回来了,才向他笑道:“你说我的气力小,做不过来,可是现在我也就忙过来了。”
计春笑道:“刚才我看你热得厉害,叫你换衣服,你不肯换,现在你倒和我倒尿盆子。”菊芬道:“我是好人,讲些规矩不要紧;你是病人,只要你是舒服的,那就顾不得许多了。”
计春道:“你待我真好,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菊芬低了头道:“你怎也说这种话?我这一辈子,都靠的是你,有哪个不望你的病快些好的吗?”
计春道:“虽然这样说,究竟你娘儿俩待我这番好处,那是难得。我不害这场病,我只知道你娘儿俩待我好,可还不知道你娘儿俩待我好到怎样,自从害了这场病,我把你娘儿俩的心眼都看出来了。”菊芬道:“若是那样说,我们可不愿你明白我娘儿俩的心眼。”
计春道:“你这是真话,有一次我睡在梦地里,看到你偷着哭了呢。”菊芬微笑着摇头道:“这是没有,我在什么时候又哭着呢?”
计春将一只手微抬起来,向菊芬招了两招,菊芬走近前来,计春就握了她的手,放着很诚恳的样子,低声说道:“菊芬!今天谁都不在这里,我和你说句私话。我在乡下的时候,有个邻居女孩子,名字叫小菊子,也是和我过得很好的;她的娘,很有那个意思,想把她许配我,不过意思虽有,嘴上说说罢了,并没有正经找过媒人。自从到了省城以来,遇到了你,我就不想她了。”菊芬微笑道:“你这个人不好,得新忘旧。”
计春道:“不要你这样说,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着,可是我那个时候小呢,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她待我也并没有什么好处,忘了就忘了,不能说谁对不住谁。你现在对我,就是结了婚的夫妻,也不过是这样。”菊芬听到了这里,不由得低了头,那一只手被计春捏住了,不便抽回去,另一只手,却在睡席上用指头数着花。
计春道:“我这些实在都是真话,你觉得怎么样?”菊芬微笑道:“你说的话太不文明了,让人听见,那不是笑话?”
计春道:“结了婚的夫妻,这样一句话,就不文明吗?”菊芬这才将手缩了回去,笑道:“不要说了,我妈快回来了,你的病不是忌说话吗?你还是少说话罢。”
计春道:“我还有两句话没有说完,说完了我就不说了。这次,我聪明了许多了,决不做得新忘旧的事,这话还是不对,从今以后,我只记得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新旧。”菊芬笑着点点头道:“但愿你这话是真的就好。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了就是了,你不是忌着说话吗?怎样有许多话说呢。”
计春对了菊芬的脸上,只管看着,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些笑容来。他虽是笑着,然而露出嘴里两排白牙,还是觉得惨瘦可怜,菊芬就向他道:“你这次病,去了半条命,什么心事都不要去想,好好的睡觉罢。”
计春还不曾答复着,倪洪氏就在外面插言道:“哟!孩子,你想着什么心事,还要妹妹来说你呢?”她说着话,一脚跨进门来,计春已是翻身向里,装着睡觉。菊芬低了头,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倪洪氏想着,一个是病人,一个是小孩子,料着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就不去追问了。可是菊芬因为有了这一度谈话,心里更要亲爱计春许多。现代十四五岁的姑娘,不是以前十四五岁的姑娘,她应该什么事情都懂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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