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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四好汉车马下梁山两相公笙歌傲上国
却说华夏大宋宣和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梁山泊众头领,在忠义堂上宣誓,结为一百零八名生死兄弟。誓后,众人歃血饮酒.无不大醉。只有副总领卢俊义,回房安息,晚上作了一场恶梦:一百零八名兄弟,都为投降被斩。一觉醒来,看到纸窗外面,天色大白,方知是梦。脊梁上冷汗淋漓,兀自粘贴着寝衣。自己在枕上呆了。忽然转念道:我玉麒麟卢俊义,生有地,死有方,管他甚好梦恶梦!我为贪官污吏逼上梁山,已经是捡到的一条命,现在活着的日子,都是众家哥弟所赐,纵然有梦中这一日,大家死在一处,也落个痛快。想到这里,也就把梦事放到一边。
这时,勇将虎聚,战士云屯,好生旺盛。宋江逐日邀着卢俊义与吴用.公孙胜二位军师,处理大事。一连忙了多日,这日下午,宋江吃过几碗午酒,邀着卢俊义在东边屋内坐地,闲谈胸襟。放眼看到窗子外边,几株高大杨柳,已是嫩叶垂金,柔条拂翠。宋江手抚髭须,沉吟若有所思。
卢俊义问道“兄长想着甚的?”宋江道:“贤弟,你看,现在春光三月,正是江南好景时节,愚兄往年受困江州,去是炎夏,别是残冬,恰是把这一截春光错过。想着有个机会,再到江州游玩一番也好。”
卢俊义道:“兄长切莫提到江南,兄弟在大名时,便听说睦州地面,有一个方腊,已有人几十万,声威颇壮。便是山寨恁地兴旺,也及不得他。现在吴中百姓,疯狂也似,都随了方腊要诛戮应奉朱勔,请朝廷免除花石纲.大江以南,一片杀气。今年哪有好景可观!”
宋江道:“我也留心这事,不过方腊虽有十几万人,却是乌合之众,枪刀剑戟,一切兵刃都无,作得甚事?他所以有这多人,一来扛着官府腐败,民不聊生,有人登高一呼,人民自会响应。二来朱勔那厮,朝里有蔡京父子撑腰,在苏杭一带,无恶不作。他探得民家有一花一石,可以赏玩的,便将一纸黄封条贴了,道是进贡之物,兀谁要损坏一点,便是死罪。到了起运时拆堵拆屋,任意毁坏。应奉局里那些衙役,都狼虎也似。只要打听出哪里有一点花石,那怕在万丈深渊,也要百姓探取出来。为了花石纲,吴中富户,个个破家,穷人个个送命,有人带头反抗,百姓怎地不跟他走?有道是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方腊有了这样可为的时势,却不省得秣马砺兵,扫除君侧,只顾虚张声势,窃号自尊。一旦赵官家派了官军去剿办他时,看他怎地?终不成驱着徒手百姓去厮杀?”
正说时,吴用由屏风后转了出来,笑道:“兄长所言,我已听了多时,方腊志大才疏,可惜失了使用这十几万百姓的机会。”宋江益发让吴用坐地,商谈此事。因道:“假使朝廷早日招安我们弟兄,不要朝廷多加一矢,也可把方腊那厮收服了。”
卢俊义笑道:“提到招安,小可便想起一事,日前曾得到一梦,未知是凶是吉?”因把那场梦境说了。吴用先哈哈笑道:“员外一个名盖河朔十郡的豪杰,直恁相信梦话?”
宋江作色说:“学究,这虽是梦境,却也由心造。我兄弟聚义这山寨,终日说着除暴安良,你想东京蔡京、高俅这班奸党,他每人都长了两耳,怎地不切齿恨着我们。他们真要来招安时,我们倒也要提防一二。”
吴用起身拱手道:“兄长言之极是。小可正有一言奉告二位哥哥,只因山寨攻破大名府之后,一打东平,两打东昌,我们军马只是在东京东北角里兜转。朝廷纵然装着痴聋,附近州郡官员,须自提防首级,怎地不走蔡京、高俅门路,摆弄我们?小可之见,须差得力弟兄混入东京,探听朝廷有何计划。”
宋江道:“军师有此意思,便可差戴宗兄弟走一遭。”吴用道:“若论传达军情,朝发夕至,自是戴宗兄弟长处。只是此番到东京去观察情形,非是人马调动,或者官家有何大典民间可以得见,我们是要探得蔡党有甚诡图,朝廷有甚摆布,使好从中定下应付之策。此非能与冠盖往还之人不足当此重任。几个熟悉东京情形的兄弟,林冲、杨志等人都去不得,须提防露了破绽,须是小可自走一遭。”
宋江沉吟道:“军师是全寨司命,须是离不得,待明早忠义堂聚议,再作计较如何?”当时三人把话暂作个了断。
次日天明,几声鼓响,各头领齐到忠义堂上聚会。宋江升了首座,便向大家道:“蒙各兄弟齐心努力,现今山寨兵精粮足,十分旺盛。只是现在朝廷奸党专政,正人义士,散在草莽,却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拨云见日,得受招安?有道是安不忘危,又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现须派一位可以上识公卿,旁通百家的兄弟,前去东京探听朝廷动静。不知各位兄弟,那位自认可以胜任前去?”
五虎将中的关胜,起身拱手说:“启禀兄长.小弟正有此意,未曾道出。曾与宣赞兄弟私议,我们应当探听东京消息,好作处置。宣兄弟当过郡马,朝廷人物他自认识的多,只是他这副面目,却去不得。”
宋江回头看着丑郡马宣赞。他在次一排座位上起立道:“弟此际虽不能前去,却保荐一人,可以胜任。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人物器宇轩昂,胸襟洒落,足可和东京缙绅人物往还.他虽名震南北.东京却没甚人认得他。”
宋江手摸髭须,向东座的柴进微笑。柴进等宣赞坐下,便起立答道:“若是兄长差弟前去,弟当效微劳,只是东京缙绅这条道赂,小弟却生疏得紧。”吴用笑道:“这却值不得介意。当今东京城里,宫里有童贯,宫外有蔡京,八字大开着门,由四面八方的人去进献贿赂。这两人以下,又都是爱钱的,山寨里现放着金珠锦绣,听凭柴家兄弟使用。怕有甚路子走不通?”
宣赞又道:“小弟自知东京各官吏家里舞弊勾当。可以开一清单,柴兄去时,请柴兄带着备用。”宋江回顾吴用道:“可请军师差遣。”
吴用便发令道:“差柴进兄弟,扮着河北财主模样,只道由吴中新回来的,要在东京找着门径,谋个官做。恁地说时,他人就不疑心了。另派浪子燕青,扮着兄弟,肩可在东京与些浮浪子弟来往,这般人极易和王孙公子亲近,厮混得熟了,便可出入公侯将相之门。另差鼓上蚤时迁,白日鼠白胜,扮了小厮模样,见机四处打听消息。再差张横、张顺、花荣、石秀暗地保护。预备两太平车子金珠,四太平车子锦绣珍玩,在东京使用。吩咐已毕,又差戴宗来往着接应。一行人等,定于明日陆续下山。”
当日忠义堂上,大摆酒宴,为柴进等饯行.席间,曾在东京久住过的弟兄,如林冲、徐宁、宣赞等,又把那里人情风俗说了,柴进、燕青都一一记下了。次日巳牌时分,柴进、燕青扮着富人模样,时迁、白胜扮着两个仆人,先行下山,宋江,卢俊义两位总头领,直送到金沙滩上。
卢俊义看燕青时,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白绿绣花绸衫,腰系紫色玉带,足穿红锦薄底便履。头巾上加着紫绸风披,肩上斜背了一柄绿鱼皮纹剑匣,匣外露出青铜剑柄,柄上垂下五色穗子,临风飘荡。身边有一骑金顶白马,已备好了鞍鞯。便向他笑道:“小乙哥,你这副人物,到了东京去,怕不是游侠班头、王孙领袖,自不会露出破绽。只怕你在东京厮混得熟了,三瓦两舍,有甚仁义朋友,万一酒前酒后说出甚肺腑话,让人报到当官,你自己性命,且休提,误了山寨大事,愚兄也耽个血海干系.”燕青躬身唱喏,连道省得。宋江执着柴进的手,也郑重叮嘱了几句。四人在沙滩上拜别,渡过河去.各骑上马匹,顺了大道,直奔东京。
这已是暮春天气,驿道上杨柳垂了绿色长条,日光里面,随风飞着似有如无的柳花影子。大道两面的麦田,都长有七八寸长的麦苗,正是平芜一碧,直接青霭。
这日午牌,将近东京,驿道越发的宽了,马也显着高兴,拨开蹄子,向前飞奔。柴进一马在前,见迎面二三十颗高大柳树,簇拥着一个驿站,在柳树下面,夹着几树野桃花,在人家院墙里伸出。便有两处酒望子,将长竹竿挑了,在屋脊上飘了出来。
柴进回头向燕青说:“小乙哥,我们就在这里打了中尖吧?’燕青两脚一夹马腹,抢上前几步,两马并走着,笑道:“我正想吃两碗酒.大太阳晒着口渴得紧。”
正说时,后面一阵马铃响,夹着百十只马蹄,卷潮也似扑将来.柴进、燕青都一抖缰绳,闪开一边.早见路面上卷起一丛黄尘,跃起几丈高,二三十骑马,抢了过去。其中有个青年,头戴束发小紫金冠.身穿紧身绛色绣花战袍,腰围金兜搭。左肩后斜插一壶雁翎箭。手挥五色丝鞭,骑在一匹紫骝马上。前后十几个随从簇拥着,看不清面目。这些随从,全副猎装,也有人在肩上挂了飞雉跑兔。
柴进勒住缰丝,目送他们过去。见他们进了镇口.白胜在后面骂道:“这撮鸟,在天子脚下耀武扬威,恁地了得!直扑了我一身尘土。”说着,在马裢褡里抽出了尘拂,向身上扑着灰。燕青回头向他笑道:“我的哥,你既知道到了天子脚下,说话还恁粗鲁。”说着又向柴进微笑说,“他们若也在这慎上打尖时,倒是一个很好机会。”柴进点点头,四匹马缓缓的进了镇上。
果然不到十家铺面,临街一爿酒肆的廊檐下,一大群马拴在地面石槽上。铺对面有块敞地,交叉着两株古槐又拴了一群.南北两群马匹几乎把镇上的人行大道里都阻塞了。那酒肆里闹哄哄地,正是刚才过来的那班人,在里面坐地。
燕青道:“哥哥,我们的车辆过不去,不如在东边那家小酒店歇下,让夫子们歇歇腿。”柴进道:“兄弟说得是,我们又不忙.今日赶不到东京,明日到城也不妨。”
说话时,那家大酒肆门口,有个虞侯,两手环抱在胸前,站着对这里上上下下打量.燕青不理会,一跳下了马,回身牵到后面一家酒店前来。后面跟随的车马,正因为前面大路拦阻住了,都拥在路心。见燕青向这里来,大家下了马,将马牵到店侧冷巷里去拴了.六辆太平车于,却靠了酒店墙脚,一字儿排开。酒保见他们一副排场,便含笑迎将出来。
燕青向里看时,这虽是小小酒店,里面纵横七八副座头,都是红袖桌凳.临街一排朱漆栏干,围着三副座头,恰好向外面看望风景。屋檐外两株柳树高出屋脊去,正映着座上一片杆树阴。燕青向柴进笑道:“哥哥,我们临街坐着好吗?”
柴进回头看时,这里正对了那爿大酒店.他自理会得燕青的意思,便含笑在这副座头上面坐了,燕青打横,也正向着那边.白胜,时迁是跟随模样,坐在另一副座头上,自和喽啰们装扮的车夫们簇拥在一处.酒保过来,向柴进问道:“上下要多少酒?这里有上等下酒,鸡鸭猪牛肉都新鲜,还有活跳的黄河鲤。”
燕青道:“你先打两角酒,好下酒只管将来。你这里倒有黄河鲤,益发和我们宰一尾,煮些汤汁下饭.”酒保笑道,“此地天子脚下,有名的东门驿,终日冠盖往来,酒肆里没有上等下酒,怎留得住客人?”柴进问道:“我正要问你,对门酒店里那一群人,甚等脚色?”
酒保向那边张望一下。走近来一步,低声道:“两位客官,莫不是初到东京的?这是蔡衙内带了几十名随从,到郊外来射猎的。行路百姓却是休冲撞了他。”
燕青道:“莫不是蔡太师的衙内?”酒保说:“客官说的是老蔡太师相公。这是小蔡太师相公的第二个衙内.”他只说到这里,看见那边大酒肆门口,有人进出,立刻闪开,去安排酒菜。燕青低声问道:‘他说的小蔡相公,莫不是蔡京的儿子蔡攸?”柴进眼望那群人物,手抚髭须,微微点头。酒保送了酒菜来,柴进再问他时,他却摇着头走了。
燕青提着壶,向柴进碗里筛酒,见柴进只是向那边瞧科.便道:“哥哥想些甚的?”柴进低声说:“现在蔡攸加封开府仪同三司,皇帝喜欢他了不得,他今日荣宠,胜过他父亲蔡京十倍。这衙内既是他的儿子,我们结识于他,才不枉东京走一道。只是人却在面前,思不到怎地进身,”燕青道:“这酒家烹调得好菜,我们先喝两碗酒,再作理会。”
柴进不语,只是吃酒。燕青正凝神,却听到哇哇几声,有几个老鸦在当头柳树上叫着,抬头看时,两只老鸦厮斗着,却飞向那边大槐树上去了.燕青心里一动,便起身走出店门,向那槐树下走去。那两只老鸦厮斗不休,兀自在树上叫着.燕青站在树下,大声道:“我兄弟上东京,大小图个吉兆,你这孽畜,只是在我头上叫怎的?叫你认得我。”他把那张随身驽弓,由背囊里取出,搭上一枝弩箭,两手高举,飕的一声,只见一只乌鸦扑的落在地上。
那酒肆内蔡衙内随从,看到燕青举了弩弓,已有几个人铂步出来观望.看到弩箭上去,乌鸦下来,便齐齐喝了一声彩.燕青未曾理会,那时,已另取了一枝箭.扣在弦上,树上另一只乌鸦,见那只乌鸦落地,也惊动着飞出树林去。燕青道:“也不能放过你。”举弓迎头射去,那乌鸦在半空里打个翻转,落在敞地外边,土墙脚下。身后又齐齐的有许多人唱了一声好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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