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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事白各断肠生离死别病痊一哭墓地老天荒当菊芬理直气壮地在许多人中间喊叫起来以后,大家都发了呆,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孔大有想了一想,便改成了和易的颜色,向菊芬道:“既是这样说,我就去把鲁进叫了来。倪家嫂子!鲁进还常到你们家去吗?”倪洪氏两手撑了腿,慢慢地坐了起来道:“他一年也不到我家去一回。”
孔大有道:“那么,他今天引了你们进来,是什么用意?”倪洪氏道:“我不晓得,你去问他。”
孔大有道:“你居然肯来,那又是什么意思呢?”菊芬道:“你装糊涂吗?周计春是我母亲的干儿子,他老子死在我家,我娘儿两人,当衣服给他收殓的。他若是来了,我们应当见见他,给他一个信。我们过去的事,你应当知道。”说着,用手指了令仪道:“大小姐,你,哼!”冷笑一声道:“你能说不知道吗?我们有人引了来的,这有什么不对。”
令仪虽是在交际场上什么风浪都经过了,但是今晚上这个场合,她实在没有法子对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
孔大有既不能对她娘儿两个怎样发脾气,就顿了脚道:“这还了得!鲁进呢?快叫他来。这还了得!”
鲁进知道这事弄糟了,原来是藏躲起来了。后来一想,藏躲着也不是个了局,就由人丛里面答应了出来道:“我在这里啦!”说着,走到孔大有面前低声道:“老爷!我这是好意,你老不要错了。我看这位新姑爷,有好几分像周家那孩子,我请倪家嫂子来认一认。不是的呢,那就不声不响地完了。是的呢,我私下对你老说上一声,你老也好自作打算吧。”
孔大有望了他道:“你为什么事先不和我说明?这一层现在且不要去管,你把秋姑少爷请了来,让她们认认。”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了不打紧,令仪站在他身后,几乎是把那颗芳心跳出了口腔子来。低声道:“这不是一件笑话吗?让人家知道了这事的缘由,我的面子在哪里摆?”
孔大有道:“不然,他要不来让人看看,那倒弄假成真了。他来了,我们且不要说明,假使倪家母女并不认得他,只要她摆摆手就完了。这些缘故,他怎会知道?快请姑少爷来。”只这一句,许多仆人答应着。不多大一会工夫,就把计春请了来了。
计春只听说孔家捉到了贼,自己是位新亲,不便乱跑,没有来看。这时岳父打发人请了来,倒有些莫名其妙。走到这院子里,见人丛中站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面貌很熟;再看到她身边,站了一位半老妇人,正是自己旧岳母。不用说,这是自己抛弃了的未婚妻菊芬了。两年多不见,她成人了,她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一种缘由,那不用说,一定是知道我了。自己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一霎时,便如刑犯验明正身,立刻就要拿去正法,不是心跳,简直是周身的肌肉颤动了。总而言之,脑筋已失去了主宰,站在这里,五官四肢,自己一样也不能去指使,只要她娘儿两人一开口,就是对自己宣布死刑了。
孔大有指着他道:“倪家嫂子!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女婿。你认识他吗?”令仪站在这里,几乎跟了这句话,要栽到地上去。
倪氏注视着道:“这位就是新姑少爷吗?”孔大有和了全院子人,都把眼睛注视着她和计春身上。计春本是呆了,索性装成莫名其妙的样子,只是微笑。
孔大有道:“怎么样?你认得他吗?”倪洪氏摇摇头道:“不认得。”这三个字,真出乎令仪计春意料以外,犹如吃返魂丹一样,立刻活过来,才将鼻子眼里闷住的那一阵气呼了出去。
孔大有道:“你不认得?灯下你看不清吧?你上前去,再仔细地看看。”倪洪氏果然向前两步,向计春脸上望着。计春虽是不断地发出微笑来,然而他四肢冰凉,心里分不出次数来地乱跳。倪洪氏道:“不认得,不认得!”
孔大有虽听她这样说了,但是看到计春那样惶恐的情形,究竟很是疑心。便问菊芬道:“你认得不认得?”菊芬道:“我妈不认得,我自然不认得了。”
鲁进两只眼睛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要睁得大些。他看到令仪站在那里发呆,计春在那里作苦笑,都是挣扎着镇定的,至于倪洪氏说话,声音颤动,眼泪几乎要流出来。菊芬说话,带着冷笑,分明生气,这里面更是有内幕。便道:“倪家嫂子!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倪洪氏用手指着天道:“天在头上,我是凭着我的良心说话。孔老爷!”说着,向大有微笑道:“你还要把我们送警察局吗?”
孔大有眼看这事究竟有些蹊跷,今天晚上,一时分辨不出是非来,过一天仔细考察,总可以水落石出。便道:“你们来的意思,既没有对我怎么样。我孔家是善门,还能为难孤儿寡妇吗?你回去罢。”
菊芬道:“我妈让你们踢了一脚,和孔老爷讨些跌打损伤的药,我们拿回去吃罢。”令仪道:“赏你们五块钱罢。”菊芬摇着头道:“我们不要钱……”倪洪氏不让她把话说完,扶了她就抢了走出去。
计春看到,不由得眼睛随了她们的后影,想跟上去,但是看了令仪站在这里,一动脚,又停住了。令仪逃过了这一层难关,神志已定,想到鲁进这奴才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实在可恶,便向孔大有冷笑道:“我们家里人待底下人也太好了,这样无事生风。”
鲁进见她突然说出硬话来,心中大是不平,抢着道:“这件事里头有黑幕。”令仪道:“有什么黑幕?你一个当下人的,也太骄横了。明天你就和我走。”
鲁进道:“我不能走!你们有把柄在我手里,今天这件事你们遮掩过去了。你们还有一件大大的黑幕在我手心里呢!”令仪气极了,跳上前来,一掌就向他脸上扑去,骂道:“你这奴才,也欺人太甚了。”
鲁进哪里肯受,回手就要打令仪,早有几个仆人抢上前来拦住了。鲁进跳着脚,叫起来道:“这丫头打我,我不能依她。丫头,你以为你是孔家小姐吗?你做梦!你是四十八吊钱,老爷买了来的。”
孔大有早是气得抖颤,只叫反了。这时喝道:“你这混账东西,你这样不分上下,我重重地办你。”
鲁进被几个人拦住,指手画脚地叫道:“事到于今,我一不做,二不休了。你们以为这大小姐姓孔吗?别不害臊了,她就是这倪家嫂子的女儿,八九个月的时候,她母亲病得要死,她父亲没有钱请医生,卖给我们老爷了。老爷本来不肯要,她父亲说,她妈要死,她没有乳喝,一死就死两个,求老爷把她收留下来。老爷见她父亲说得可怜,将她收留下来了,给了她父亲四十吊钱,后来又补了八吊钱,都是我经手的。丫头!你听见没有?你父亲有了这四十八吊钱,才把你母亲的病治好。你母亲自己说,她的一条性命,是卖了你救活的,好像你是她一个恩人,所以虽是几个月的时候,就把你卖了。她这一世,也不能忘记了你。你的妹妹也知道这事,她是一个讲孝道的姑娘,不和你计较这些。所以你以前要嫁姓周的,她就把姓周的让给你,她们有话在先,不认你的,而且认了你,会打断了你一生的富贵,所以今天你骂她,你打她,她都忍受了。我看在她们母女两个,不说的话就多了,还不止我知道的这一些呢。”
令仪拉住了孔大有道:“爹!他说的这些话是真的吗?”孔大有叹了一口气道:“你去问你的母亲罢!”
只这句话,孔太太由人丛里挤了出来,执着令仪的手道:“孩子!你不要害怕,我生的也好,我收来的也好,你总是我几个月看着大的。我不能让别人将你带了去。”令仪一时之间,说不出心里那一番酸甜苦辣的滋味,拉住了孔太太的手号啕大哭起来。
鲁进在一边冷笑道:“我是造谣吗?这都是实在的事吧!”孔大有指着他,跳着脚骂道:“你这东西,实在是混账。我也养你二三十年了,到今天还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鲁进道:“我就是这样办了。假使你老爷觉得我办事不对,只管开革我,但是我有这一张嘴,就许我说话,以后我还是要……哼!你看着罢。”说毕,他就向外走了。
这一出热闹戏,到这里算是收场了。这却把那个本在局中,置身事外的周计春,呆呆地站住,说不出一个字来,依然把两只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呆呆地站在一边。
孔大有看了他那样子,知道他也很是难受,无论他是不是周计春,现在闹穿了令仪是买来的女孩子,而且还闹个当面不认亲生母,这让做新姑爷的,不能不发生些感慨,于是向计春道:“今天这场事,真是出乎意料。现在夜已深了,有什么事,到了明天我们慢慢再商量罢。”
计春答应了一声是,身随着听差,走向特设的客房里来。他心里自是不住地寻思着:今天晚上这一关,真是险极了,假使干娘将我认了下来,那又不知道闹成了一副什么局面。她宁可自己吃亏,却不肯把我的真面目揭了出来,这虽是为了成全她女儿,实在也是顾全我。我怎能够忍着心不理她们呢?但是理了她们,我的真姓名就要出来了。孔大有还肯将女儿嫁给我吗?现在我知道了他女儿的内幕,他必定加倍将就我,我正好借了这个机会,多弄几个钱,原来约好了的五万元的留学费,两千元的川资,三千元的服装费,那是车成马就的了。我若一露口风,自然我的婚事要取消,便是孔大有对于这个女儿,也许真要驱逐出去。我怎么办?还是做有钱人的姑爷,望着出洋呢?还是说穿了,同归于尽呢?
他坐在客房里椅子上,手撑了头,慢慢地沉思着。在他如此思索的时候,便有那嘤嘤的哭声,隔着院子,随风传了过来。这无需说,必是令仪在哭。本来的,她又羞又愧,教她什么法子下台,只有哭了。说到这个愧字,我对我的干娘,今天板脸不认她,真亏我做得出来。好在我娶菊芬,她是我的岳母!我娶令仪,她还是我的岳母。造化弄人,真是无奇不有,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我不认岳母,反正我娶的是她的女儿,她饶恕了我,那还有可说。菊芬那小小年纪,受了孔家这样的侮辱,我不认她,她就不认我,她对于我,也太肯让步了。难道我就一点不受她的感动吗?可是,教我有什么法子?认了她们,我就完了,令仪也就完了。这也不是我干娘的本意。
他只管沉思着,哪里能够睡得着,背了两只手,只管在屋子里徘徊着。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地喊了一声姑少爷!计春回头看时,便是那多事的鲁进,于是板着脸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鲁进微笑道:“我在门外看了大半天了,好像你有很重的心事。”计春道:“你惹了这样一场大祸,我怎么没有心事。”
鲁进微笑道:“那么我索性告诉你一点消息,让你添些心事罢。那个卖豆腐的周世良,前年冬天,由北平回来,下船就病了,当晚死在倪家,据他自己断气的时候说:是儿子害了他。”计春道:“你瞎说!”他口里如此说着,脸上的颜色变白了。
鲁进看着,越发知道了他的心事,又微笑道:“今天晚上,你没有出来的时候,倪家二姑娘,当众就说出来了。你不信……”说时,一个听差进来倒茶。
鲁进道:“开豆腐店的老周!不是死了吗?”听差道:“死了,想儿子想死的。听说死得很惨,几乎找不着棺材来装殓。”鲁进道:“倪家二姑娘不是说了吗?还是她母女两个当当办的丧事呢!唉!人生要儿女做什么?不过是淘气受累。”
计春听了这话,心中像开水浇了一般,哪里还能做声。他立刻想到:自己错怪了父亲了。他回来就死了。后来几个月,才有族人驱我出族的事,这与他无干呀。他便坐了下来,伏在桌子上,将两手环抱着来枕了头。鲁进向那听差道:“我们出去罢,姑少爷要睡觉了。”
计春也不理,只是这样地伏着。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泪痕满面,口涎牵丝般地流着,眼睛红红的,人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倪氏母女太好了,也太苦了,应当看看她们去。纵然这件事闹翻了,也不能管了。他下了这样的决心,就不曾睡觉,只是抬起手来,不住地看那手表,可是这时已经一点多钟了,在安庆,这决不是去寻找人的时候,姑且忍耐着,到了明天早上再说。他自己抽出手绢来,擦擦眼泪,扭熄了电灯,漆黑地在屋子里坐着了。
到了窗子外面,由鱼肚色变到一切的事都可以看见了,他也再不踌躇,自己向大门口去开大门,要向外走。当他开大门的时候,却把门房里听差惊醒,就喊着问:“是谁开门?”计春道:“我是你们姑少爷,要到倪家去看看。她们家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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