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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姐上车去了,门口有个五十来岁的人相送。周世良也认得,这是孔家上房管账的刘清泉先生。在安庆送豆腐浆到孔家去的时候,也偶然遇到过一两回,只是地位悬殊,并未和他交谈过;今天在北平遇到了,却不免和人家深深地点了个头。不料这位刘清泉先生,在安庆的时候,根本未曾注意到世良,所以并不认识。他问了世良几句,自己就背起履历来了。他道:“我在孔家做点事,送大小姐到北平来读书,刚才在门口上汽车的那位姑娘,就是我们的大小姐。这一趟门,出得是大洋钱像水一样的淌。你也是送孩子来考学堂的,看看遍中国有这样的阔学生吗?看你老这样子,大概也是在乡下的财主,可不要太姑息了孩子,手一花大了,是缩不小的。”
世良一想,我倒成了财主,究竟账房先生眼里看人,又是不同。但我要实说了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倒没有什么要紧,我儿子还要在这里借住呢,不要让人家瞧不起他,还是撒个谎吧。便笑道:“财主两个字哪里谈得上,不过小孩子念书的几个钱,勉强凑得上罢了。”刘清泉听了他这话,却以为他真是个乡下财主,越是和世良说得津津有味,索性把他请到自己屋子里去,奉茶奉烟,谈了一阵子。
到了下午,计春由冯子云家回来了。世良回到自己屋子来,私下对他道:“你猜隔壁屋子里人是谁?那就是孔家的账房先生;昨天来的那位大姑娘,是孔家的大小姐呀!”计春呀了一声道:“什么!她也来了?我倒要见她一见。”世良道:“你不是说这种人提也不必提她吗?”计春呆了一呆,才笑道:“我不知道她是孔家的大小姐,所以昨天我那样说。她在安庆的时候,我倒看见过她一次,和菊芬的模样,长的倒有七八分相像。所以……”说着,又笑了一笑道:“我觉得这件事倒很是有趣的。”世良道:“你究竟是孩子见识。有钱的人,我们少认识一个,少受一分气。我们理她做什么?你见了冯校长,他怎么说?”
计春道:“校长待我好极了。他说学费不用发愁,都有他想法;住在会馆里,房子又不用花钱,难道几个吃饭的钱,都筹不出来吗?我就说了,若是单单要筹几个吃饭的钱,家父一定可以办到,他就说:那就好了,你安心读书罢!我正要往下说,他来了客,约我明天去再谈。”世良道:“刚才我和刘先生谈天,他说北平念书,总要花一个一千八百一年,我倒吓了一跳。据你们校长的话看起来,这话倒不见是真。”
父子二人谈着话,声音不免大一点,那位刘先生,在隔壁屋子哈哈一笑道:“我说的一千八百,那是指着我们大小姐一路人而言,不见得个个如此呀!”他说着话,两手捧了一管水烟袋,趿了一双拖鞋,一拖一踏,慢慢地走到世良屋子里来。他父子赶快让坐,陪着谈话。
他吸着水烟袋,还不曾说到三句话,就听大门外有汽车喇叭声,接着高跟皮鞋,由远响到近处来。刘清泉咦了一声道:“我们大小姐来了。”门外边就有人道:“老刘!你在人家屋子里坐着吗?”刘清泉打开门出去,却不曾关。
孔小姐站在房门外,向里边看了看,然后向刘清泉道:“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是我在汽车上想起,昨天你给我送去的大蜜桃很好吃,明天再给我送两块钱的去。”说毕,抽身向外就走。
刘清泉放下水烟袋,赶着送到大门口去,大小姐一面走着,一面问道:“那屋子里一个老头子带一个青年,是父子两个吗?”刘清泉答应是的。大小姐笑道:“奇怪得很,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老头子?我想起来了,是东街门口卖菜的老朱罢?”刘清泉笑道:“笑话了,人家是怀宁乡下的土财主,卖菜的老朱……”
大小姐并没有把这个问题怎样的搁在心上,她已经自开了汽车门,坐上车子去了。手扶了门,向车外伸出头来道:“你得把大蜜桃买了送去。你若不买去,我要骂死你。”刘清泉笑着答应是。大小姐将手向前面车夫座上一挥,车子突然开了,车轮子将胡同里的浮土,掀起有三四尺高。刘清泉正站在汽车边,将一套纺绸小裤褂,扑了一身黑灰,他站在门口,望了汽车在胡同里横冲直撞地走了,不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计春正由后面走了出来,问他道:“呵哟,刘先生!你是怎么了?”刘清泉又叹了一口气说:“别提。这都是伺候人的人,应当受的罪。小先生!你们以后念书,要小心,不要交上这样的女朋友。慢说我们伺候她的人,让她呼了就来,喝了就去,我看她的男朋友,没有一个不乖得像儿子一样,那才犯不着呢!”计春微笑道:“交朋友,我们怎样攀交得上?”刘清泉笑道:“这话可不是那样说,哪个人交朋友,还得先论论家产呢?”
计春听刘清泉的口音,觉得他对于他们的大小姐,好像很不满意,心里可就想着:大小姐那样美丽的人,说话而且是那样娇滴滴的,怎么会讨人的厌?是了,这位刘先生在她家管账,当然是到处沾光的;这回送大小姐到北平来,并没有沾着什么光,所以就怨气冲天了。
他心里如此存着私念,就向他父亲私下说:“这个刘先生,却不是个好人。背地里只管骂他的大小姐。”世良道:“我也是这样的说,像他们大小姐,那是一个慈善难得的人;我们一面不识的,第一下子,就答应租房子,给我们开店,后来又送我们钱,让我做本钱,旁人哪里做得到?以后我少和这刘先生谈话就是了。免得他说出来,我们承认是不好,反对也是不好。”他父子二人,如此地计议着,果然自当日起,就不再谈孔家的事了。
到了第四五日上,世良也和冯子云见过面,关于计春求学的事,大致都接洽妥当了;父子二人无事,只管逐日地去游览名胜。这名胜之中,第一个必须到的,便是故宫了。
这一天,父子二人,提早吃了饭,就向故宫而去,恰好这是三路大开放的一个时期,游人非常的多。计春在买票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一对少年男女,也买了票进去。那个男子,穿了灰色爱国布的学生服,女子穿了长衣短裙子,露出一双大腿,两个人挤挤挨挨,挽手搀臂,笑嘻嘻地在前面走。
计春到了故宫里面,虽然觉得那些金石书画,珠玉翠宝,是看得目不暇给,然而总免不了要抽出百分之一、二的工夫来,看看这一双男女。他们是由西路进去的。弯弯曲曲的,经过了许多的宫殿,由西路转到中路的尽头,一幢大殿,高高耸起,乃是乾清宫。站在宫门的檐下,望着前面的玉石栏杆,围着御阶,三级下去,一排玉石平地,直达最前面的乾清门,在那又平坦又宽阔的御阶上,不曾有半点儿草木。强烈的阳光,照在这里,只是更显着这人工建筑的伟大。
在计春如此审度宫室之美,那一双男女,也就不见了。这乾清宫里,正中设着当年皇帝的盘龙宝座;东方殿角,放了一架极大的铜壶滴漏;西角支起一架极大的时钟;宝座前面有绳子拦着,人是不能进去了。在这绳子外,一排七八张桌子,却全摆的是大大小小的时钟。这些时钟上,都装设着技巧的玩意,在这殿里值事的人员,招待游人,逐一地将时钟开给大家看。其间有架钟内,坐着个二尺长的西洋女子,机钮一开,这机器人,弹着面前横着的一架琴,调子非常地好听。于是游人就围成了个圈,都说妙极。
就有人道:“这有什么奇怪,那武英殿里,还有一个钟里的人,能写‘九土来王’四个字呢。”这个人如此说着,当然引起了全场人的注意,大家都向他看去。计春虽然在前面挤着看玩意,听到有这样新鲜的报告,当然也不免回头看上一看。
他不回头倒也罢了,他一回头却吃了一惊,那个孔家大小姐,正是紧紧地站在自己身后。不说别的,只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地像菊芬,这就不由人不多看她一下。
恰好这位孔家大小姐,她平生是不晓得怕人的,而且她的目光,也相当地锐利,这一对老少,不就是新搬到会馆里去住的两个人吗?这样说起来,人家也是同乡,岂有见同乡而不理会之理?于是笑着向计春点了点头,计春究竟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未曾和异性有过正当的交际,而况孔家大小姐,正是自己的恩人,却也不能和她以平常交际来往,所以当孔家大小姐向他点头以后,他倒是慌了,手足无所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恰好是世良回过头来了,也看到了她,就向她笑道:“大小姐也来了。”他自思是个老人家,和姑娘说两句话,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大小姐倒也坦然答应着,便道:“你们就是两个人吗?”世良道:“两个人,大小姐呢?”他们说着话,已经离开了人群,站到宫门口来了。
大小姐笑道:“这地方我来过好几回了,因为有几轴古画,我很想着照样画一画。每过了几天,高起兴来,我就要进来看上几看。所以我来的时候,总是一个人。你回家乡去,可以自豪了,皇帝的金銮殿上,你也到过呀!”她说着这话时,笑嘻嘻地,笑得她耳朵上垂下来的两片翠玉耳坠,都笑得有些颤动起来。
计春看她的样子,不但是解放,而且还有些放荡。她身上穿了一件蓝底绉纱长衣,里面衬着白绸套裙,套裙是没有上身的,在薄纱外面,可以看到她两只玉肩,和挂在肩上的两条绣花带子。尤其是在那胸面前,两只乳峰,若隐若现的,在薄纱里高高地突起。因之计春每当她不注意的时候,就去偷看她的胸脯一下。她要看过来呢,自己却又低了头。
大小姐看到他羞怯怯的样子,多少还不能脱除乡下人气味,反是看得有趣,对他笑起来了。她向世良点着头道:“老人家!这里面太大了,你会摸不着头脑。我到这里面来过好几次,你让我带着你走走罢。”世良笑道:“怎好烦动大小姐?”大小姐道:“那要什么紧?你是我们同乡,又是老前辈,我带着你们走走,有什么要紧?来罢!”如此说着,就顺了白石板的御阶,向前走着。
计春在后面,见她穿了一双白色皮鞋,在鞋尖和鞋跟的两头,都有大红的堆花,配着那白色丝袜裹住的大腿,真是美极了。那长衫是十分之长,差不多拖靠了脚背。而下摆的岔子,开得也十分长,走起路来,是一步衣襟摆动一下,真个有些飘飘欲仙。计春这就想着:刚才那个男学生,带着一个女学生在面前走着,那没有什么希奇,不过是年岁相同而已,必须有孔家大小姐这样的美人儿跟了在一处走,这才有意思呢!
那大小姐并不注意着有人在旁边偷看她,很坦然地走着。因为世良不敢和她并排走,走走就落了后,她就停住了脚,向他道:“老人家不要紧的,只管跟了我走。”她说这话时,眼睛向计春身上瞟了一眼,世良拱拱手道:“好罢。同路走,大小姐引路,就不敢当。”
大小姐笑道:“你倒知道我行大,你贵姓是?”周世良道:“我姓周。就住在省城外不远,孔善人家里的事,哪个不知道。”大小姐笑着,那耳坠子又颤动起来了,她那皮鞋,在白石板上响着,一路咯咯有声,在她这步履声中,益发是可以看出她那腰肢款段,那薄纱衫子,正好依了她周身的轮廓,向她周身紧裹着,将她全身的曲折不平之处,完全露着出来了。
现代十几岁的孩子,不是以前十几岁的孩子了。有博士们著的性学书籍,在各城市散布着,中学生是不必提;就是小学生们,也极容易将这种书籍得了到手。因为全校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有这种书,就不难普遍着传观的了。计春虽是个用功的学生,知识却比其他学生丰富,唯其他是一个知识丰富的青年,所以对于男女间的书籍,他也看得不少。在安庆的时候,菊芬实在是个小孩子,而且亲密得像同胞一样了,倒不介意,今天看到孔大小姐这样的装束,又尽量地来接近着,他心里就不免又转一个念头了:假使人生在世,能娶着这样一个老婆,那不是很快活吗?
他心里想着,两只眼睛,也就随着大小姐的脚后跟一起一落。自然,他也就在这白石御道上,一步一步跟了她走,孔大小姐两次回头看着,都是他眼睛直视着自己的后身紧跟了上来,于是她嗤的一声笑了。而这一笑,却种下了以后无数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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