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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春道:“我说这个地方名字不错。这里景致多好!”菊芬摇摇头笑道:“天连水,水连天,这有什么好看?”计春道:“没有什么好看?你为什么来看?而且来了之后,又靠着栏杆看呆了?”菊芬道:“我不是看江景,我是看这些水鸟有意思。”计春一拍栏杆道:“你也知道看这些水鸟?”菊芬道:“看这些水鸟,还有什么缘故吗?你为什么叫起来?”计春回头看看,并没有人,低声笑道:“这个就是鸳鸯。”菊芬道:“你不要瞎说了,鸳鸯是五彩的,有些像鸭子,你以为这个我都不知道吗?”计春还要说什么时,恰好有一大批人来游大观亭,哄的一声,涌上前来,这才把二人的话头打断。
这亭子里面有个卖零食水果的摊子,正吸引着游人,将摊子围绕住了。菊芬掉转身来,也就向那摊子上一托盆半黄半红的李子去注意着。计春笑道:“你要吃这个吗?”菊芬并没有答话,就伸手去掏袋里的钱。在平常的时候,计春不大敢吃热天里的冷食,总怕会惹出什么毛病来,今天自己是很高兴,看到菊芬要吃,就抢上前去买。
那个卖水果的人,身上穿了一件白布背心,露出全身的黑肉,手上拿了一只棕刷,不住地在摊上轰苍蝇。他这摊子上,摆着有整堆的桃子,杏子,汽水瓶,咸瓜子,甜花生仁,这差不多都是苍蝇的追逐物。虽是那个小贩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那里轰着苍蝇,然而那苍蝇却是比小贩还要努力,你轰只管轰,它追逐食物,依然还是追逐食物。
计春买了一捧李子过来,那苍蝇也就跟着来了。他平常吃水果,总要把皮剥了,可是今天神情颠倒的,又没有把皮剥去,就是这样地吃了起来。今天他们是太高兴了,竟合了那一句俗话,乐极生悲。这水果上几个不相干的苍蝇,却惹出了极大的一场祸事。
二人在大观亭玩了一会,看到太阳西坠,带了半天的红云,沉落到江里去。计春向菊芬道:“到了现在,家里的人都散了,我们可以回去了。”菊芬道:“回去是回去,我不跟你一路走,人家看到,会笑话的。”计春道:“你说笑话。刚才你怎么跟我一路走来的?”菊芬道:“走来不要紧,离家越走越远;走回去可不行,会碰到熟人的。”计春笑道:“看你不出,你小小的年纪,肚子里很有算盘。”菊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不要看我小小年纪,我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呢。”二人说笑着,一路走回家来。
到了离家不远的所在,菊芬一定不让计春同路,自己径直地走到前面去了。菊芬先到了家,只见母亲倪洪氏,正靠了大门的门框,在那里望着呢。她先笑着问道:“你怎么样去这大半天?真把我等得可以的了。”菊芬道:“要我那样早回来做什么,好让人家笑我吗?”倪洪氏笑道:“以后不许这样藏藏躲躲了,你们原来是哥哥妹妹,现在还是哥哥妹妹,你们原来怎样,现在还应当怎么样。要不然,就会引着人家笑话你的。懂得了没有?”说着,带了菊芬进屋子来,却看到床上堆了一沓新衣,上面压了一张红纸。
菊芬走到床面前,掀着衣裳角看了一看,因笑道:“妈!我要穿着试一试吧?”倪洪氏微笑道:“你别太高兴,这是你夫家的定礼,你穿了这衣裳,就是周家的人了。”菊芬站在床前就不做声了。倪洪氏道:“你跟着计春,到哪里玩了这大半天?”菊芬鼓了嘴道:“我不知道他,我是在同学家里玩着回来的。”倪洪氏笑道:“你这小家伙,倒是嘴硬得很,我看你从今以后,和他见面不见面。”
这一句话,却是把菊芬僵苦了。心想:妈说的这话,倒是不错的,若是糊里糊涂地什么也不管,依旧跟着计春在一处玩,这倒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已经和他藏藏躲躲起来了,若是再和他在一处玩,一定会引起人家来说笑话的。因为如此,菊芬自这日起,果然就熬住了不到前面豆腐店里去。有时计春来了,没有人在当面,就低声低气地,偷着说两句话。有人在当面,却一个字也不提。
可是她这种做法,也只熬得住两天,到了第三天早上,世良却在窗子外叫了起来道:“干妈!你的干儿子病了。怎么办呢?”
倪洪氏突然地听到这句话,却吓了一大跳。立刻抢了出来问道:“怎么好好的会病了?”世良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看那样子,还是来势不轻。”说着话时,紧紧地皱住了两道眉峰,倪洪氏也顾不得高低,匆匆忙忙,就跑到计春屋子里来。
只见他侧了身子,半闭了眼睛,躺在床上,两颊和太阳穴下,都烧得红红的。倪洪氏伸手一摸,可不就是皮肤都热得烫手吗?于是将身子伏在床边,低声问道:“孩子!你怎么突然得了这样重的病?”计春半睁开眼,望着她微微地哼了一声。
倪洪氏回转头来,见世良靠了门框,在那里抽旱烟,皱了眉,停涩了眼光,这可以知道他是如何的发急。因问道:“周老板!这不是光着急的事呀!赶快要去请医生来给他诊病啦。”周世良一只手搓摸着脸道:“我也晓得是要赶紧来诊的,可是不知道哪个医生好?计春他信定了他的校医郝先生,要我去请他来,但是他是个西医……”
倪洪氏道:“只要能诊好他的病,那就是好先生,管他是中医西医哩。他愿意校医来诊,你就让校医和他诊;病人相信的医生,病是容易好得多的。”世良虽是对西医有些怀疑,然而倪洪氏也这样地说了,只好依从了儿子,去请校医。
这位校医郝先生,正是器重计春了不得的一个人,听了这话,立刻就跟着世良到豆腐店来。他进了病人卧室之后,见这一间屋子,前门是店房,卧室门正对着灶后壁,豆腐缸里的水,和豆腐锅里的水,淋漓满地;再看屋子里头,家具塞满,光线一点也没有,他立刻就摇摇头道:“病是不用看,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是不对劲的所在。念书的人,怎样好在这里面住着呢?”
当医生进来的时候,倪洪氏母女,早是靠了墙站定,瞪了两眼,望着医生,看他是怎样地吩咐。现在见医生首先就说屋子不好,倪洪氏就插言道:“那不要紧,让他搬到我家里去住好了。我就住在这后进院里,先生!搬得的吗?”郝先生正对她脸上望着,她又道:“先生!这孩子是我女婿,不是外人。”
郝先生没有理会,解开手提包,取出听脉筒在计春周身诊察了一遍,他先对病人的脸上看看,将衣服给他牵好,望着脸道:“病是不要紧,但可要好好地调养,一点大意不得。”说着,站起身来,又向世良及倪洪氏脸上看看,然后道:“可以调一个屋子住,那是最好的了。屋子在什么地方?让我去看看。”菊芬道:“在后面呢,我来引路罢。”她跳着跑着在前面走,校医跟了他们走到倪洪氏家里来。
倪洪氏正要张罗茶水,他先摇了两摇手道:“你们不必客气,我告诉你们一句话,这孩子的病,非同小可;按着西医的说法,这病叫肠窒扶斯;按照中医的说法,这叫伤寒病。伤寒病这个症候,是可大可小的病;这个病源,是在肠子里,误把脏东西吃到了肠里面去了。假使你们能听医生的话,让病人好好躺着,不给一点硬东西他吃,只要睡上三四个星期,自然好了。倘若你们东抓一把,西抓一把,给杂乱的东西他吃,万一肠子里出了什么毛病,或者流出血来,在中医就叫做伤寒转痢,那是很危险的。”
周世良听了,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倪洪氏却是心里跳到口里,望了医生,只管说不出话来。医生道:“病人是已经病了,着急也是无用;大家是耐着性子,好好地使病人调养,回头你们到我那里去取药水回来。我并不要你们的钱,一天会到这里来一趟;只有一层,希望你们听我的话就是了。”
周世良望了医生,几乎要流出眼泪来,问道:“先生!这病不是怎样的危险吗?”医生道:“我不是对你说了吗?这病是可大可小的。”说着人就向外面走。
周世良紧紧地在后面跟着,连连咳了几声,直跟到豆腐店房来,这才向医生道:“先生!这孩子的病有救吗?”郝先生道:“我虽然不敢胡说来宽你的心,但是伤寒病并非不治之症,所怕者,就是病家胡来。”
他二人这样说着,倪洪氏母女也悄悄地来了。她们站在一边瞪眼看着医生,听到医生并不肯说一句保险的话,这病显然是没有离开险境。倪洪氏就道:“先生!我们两家共这一个男孩子,有个好歹,那是好几条命。菊芬!你和先生磕一个头罢。”说着,她伸手按住了菊芬的肩膀;菊芬果然走到郝先生面前,双膝落地,向他磕了两个头。
急得郝先生手忙脚乱,把她搀扶起来,因道:“你们不必如此,我们做医生的人,和一个人看病,就望一个人好,用不着你们这样磕头礼拜,费这大劲的。”他只说到这里,却把里面的病人惊动了,连连地哎哟了几声。郝先生听到这种声音,又到病人床边,安慰了一阵子才去。
这一下子,周世良和倪洪氏,都上了心事。菊芬也是把两只眼珠子睁得圆圆的,只管站在房门口,向病人床上望着。她简直闹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倪洪氏就和世良道:“你生意总是要做的,孩子治病,还得花钱啦。医生说了,这屋子不是养病的所在,你就把孩子送到我家去,交给我来办就是了。”世良道:“送到你那儿去是很好,但是……”倪洪氏道:“只要你觉得送到我那里去是妥当的,那就行。有什么但是不但是?”
她真的也不再征求世良的同意,先把家里的床铺收拾好了,屋子里也打扫干净了,然后将一把藤睡椅拨到病人屋子里来,就向世良道:“周老板!来,我们把孩子抬了过去。”
世良望望床上,又望望倪洪氏,因道:“你娘儿两个,就是一张床,假如让孩子占了,你娘儿俩吊起来过夜吗?”倪洪氏道:“这个你就不必管了。只要孩子的病,快快的好,我就熬上几夜,也没有关系。何况现在是热天,随便哪里,也可以睡得着的。”周世良点点头道:“你这番好意,倒是不可辜负了。既然如此,我就用不着再和你客气,把孩子抬了去罢。”
于是捡了一床被褥,在藤椅子上铺好,然后将计春抱在被褥上,和倪洪氏两个人,把他抬了过去。这样一来,把倪洪氏母女就累起来了。倪洪氏找了针线,坐在床面前做,菊芬却是烧开水,熬米汤,不停地做零碎事件。
世良是个勤俭的人,虽然是儿子病了,你叫他丢开了生意完全来看护儿子,他也是办不到。所以他也是一心挂两头,一会儿在店房里做事,一会儿又跑到后院里来看看。倪洪氏就对他道:“亲家老板!孩子交给我了,你就不必多心了。你安心去做买卖罢。孩子寒一点热一点,我自然都会来告诉你。”世良道:“诸事都交给了亲母,我怎么过意得去?”倪洪氏道:“你这是傻话。是你的儿子,是我的女婿;你疼他,我也应当疼他;再说我们后半辈子,都指望着谁?”
话说到这里,世良也就无话可说了。他回得店房,直待把下午一批货都做完了,然后才到院子里来,果然倪洪氏是二十四分地细心,来看护这病人。
她将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在计春身上,自己坐在床前,将一柄短云帚,不住地和他赶蚊子。世良道:“这云帚拿着怪累人的,我有扇子呀。”倪洪氏摇摇头道:“不用扇子了,扇子搧来搧去,是有风的。为了赶蚊子,让孩子招上了风,那更是不好。”世良道:“干妈!你对于孩子,顾全得这样周到,我说不出来,要怎样地谢你。”倪洪氏道:“你何必说那些话,你要说那些话,那是显得更见外了。”世良听说,眼珠是呆定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时,计春在床上微微地翻了一个身,又哼了一声,于是周世良和倪洪氏都拢了过来,手按了床,将头伸着问他道:“孩子!你的身体好些了吗?”计春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看,又闭上了,微微地摇了两摇头。看他那个意思,不知道是说不要紧呢,或者是不见好呢?世良看到,嗐了一声,倪洪氏也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这两位老人,向床上斜对着坐了,谁也不做声。
世良只管去抽旱烟,倪洪氏却只管去做针线,由下午熬到黄昏,由黄昏熬到夜里,二人不吃不喝,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到了深夜,世良看到菊芬身坐在矮凳上,伏在方几子上打盹,倪洪氏坐在椅子上,也是前仰后合。世良站起身来道:“你娘儿两个,都可以休息休息了。我走罢。”倪洪氏道:“你放心,只管去好了。”
世良走到房门口,又回头看看,见倪洪氏正起身倒杯茶,端到嘴唇边来试试。这不用得挂虑,这位岳母,对于女婿,自然是寸步留心的。回到店房去,也就睡了。
睡了一觉醒来,走到院子里,看看天上的星斗,约莫已是三四点钟,料着倪洪氏母女,也该睡了。悄悄地走到窗子外,由窗户眼里向内张望着,只见倪洪氏坐在床头边,托了计春的头,将腮偎着计春的额头。菊芬站在床边,将药瓶子里的药水,倒到茶杯子里,送到计春嘴边,让他呷下去。世良看到这种情形,心里真个不知道是感激是惭愧。这一下,他万分忍耐不住,就流下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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