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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狗子拍了亚英的肩膀道;“我先到那里去,坐一会儿再来谈。”说着,又向亚雄点了点头,匆匆的走了。茶房果然依了李狗子的话,拿了两瓶橘子水,两只大玻璃杯来。这杯子底层,有一层深橙色的液体,不必喝,已有一股浓厚的酒味,送到鼻子里来。他将两只橘子水瓶的盖塞子,都用夹子拨开了,将瓶子放在二人手边,悄悄笑道:“请预备好了,随时倒下杯子去。不是熟人,我们是不买那杯子里的红茶的。”说毕,还对二人作个会心的微笑,然后才走去。
亚雄道:“他们是在这里取乐呢,还是应酬?”亚英道:作国难商人,取乐就是应酬,应酬就是取乐。亚雄用叉子叉住一小块炸猪排,蘸了盘子里的蕃茄酱,正待向日里送着,听了这话,未免迟延了一下,睁眼望着他道:“这是什么意思?”亚英笑道:“你吃着炸猪排,好吃不好吃呢?”亚雄将叉子举了一举,笑道:“你又要笑我说漏底的话了。我总有两年没吃过西餐,今日难得尝上一回,怎么能说不好吃的话。”亚英道:“假如你天天吃西餐,你觉得是西餐好吃呢?还是中国饭好吃呢!”亚雄笑道:“虽然偶尔尝一回西餐,口味还不算坏,但是天天吃这玩意,恐怕不适合于中国人的胃口吧。”亚英笑道:“你这个答复就很对了。天天吃西餐,岂有不腻之理?他们每日到这里来,鬼混一阵,其实不吃什么,另外到川菜、苏菜、粤菜馆子里去足吃足喝。到这里来,只是应酬而已。可是中国菜馆子里,不是一样应酬吗?但没有这样欧化,也没有这样方便,更没有这里快活。这里是个大敞厅,所有干着国难生意经的人,容易碰头。遇到人多,可以吃上十客八客西餐。遇到人少,喝一点真正的咖啡,或威士忌苏打都可以。不像进中餐馆子,非吃饭不可。而且这里有摩登女性,有一班专找暴发户的小姐,在这里进进出出。他们也可以谈谈那种不正常的恋爱,有了这些原故,所以说他们在这里也是取乐,也是应酬了。”
亚雄端起大玻璃杯喝了一日,笑道:“这就是和普通商人上茶馆讲盘子的情形一样了。然而所谓吃一碗沱茶,那个价目,和这就有分别了。拿普通商人吃沱茶的事来比,就可见国难商人的身份是怎样的高。他们每日在这种大餐馆里鬼混,一个月总要花上万吧?”亚英笑道:“你真够外行。他们是为了生意,所以必须在这个地方,一次就可以花好几万。”亚雄道:“那怎么花得了?”亚英端起玻璃杯来喝了一口,微微的笑着。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那李狗子匆匆忙忙的跑来了,脸上带了几分笑容,弯了腰,伸着头低声向亚英道:“就在这里开一张支票。”这句话首先教亚雄吃上一惊。记得在南京的时候,他拿着新的十元钞票,还要请教人,问问是哪家银行的,更不用问他什么是支票了。如今是居然会开支票了。其实李狗子是无日不开支票的,他并没有理会到有人对他这行为感到奇怪。他挤着和亚英坐下,在西装袋里先掏出一本支票簿子来,然后又在小口袋上拔起一支自来水笔,伏在桌上写了一个五万元的数目,然后在户头名下签了“李福记”三个字,再由身上摸出一个图章盒子,取了一方小牙章,在名字下盖上了印鉴。看他的字虽写得很不好,然而也笔画清楚,至少他把支票上这几个字已写得很纯熟了。
亚雄不免注意着李狗子的态度,李狗子偶然一抬头,却误会了亚雄的意思,因笑道:“大先生觉得这数目不小吗?这一种事是难说的。有时候两三倍这样的数目还不够,生意人有生意人的打算。有道是暗中去,明中来。”亚雄知道这话是江南人劝人作慈善事业的言语,便道;“你倒是大手笔,这是向哪个大机关捐上这样一笔钱?”李狗子笑道:捐钱?哪里有这样大的事,要我捐五万。上次飞机募捐,我也只捐了五十元。力他一面说话,一面将自来水笔、图章盒、支票簿子陆续的向身上收着,笑道:“我还要到那边去坐坐,也好把这件事办完。二位在这里再坐一会,我还有事要请教呢!”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只银制的纸烟盒子,打开来,将支票收在里面,手里捏着盒子,笑嘻嘻的走了。
亚雄问道:“他真有钱,带了支票簿子在外面跑,一提笔就是五万。我看他写着五万元的数目,一点也不动声色,分明是满不在乎。”亚英道:“作生意的人,在要下本钱的时候,五百万,五千万,也是大大方方的拿出来,动什么声色。作生意怕下本钱,那还能发财吗?”亚雄道:“可是听他那话,暗中去,明中来,并非是下本钱呀!”亚英低声道:“这就是所谓‘开包袱’了。不是直接下本钱,也不是间接下本钱。”亚雄道:“什么叫‘开包袱’?”亚英笑道:“大庭广众之中,你老问这种事作什么?喝酒吧!”说着把玻璃杯子举了起来,眼睛望着哥哥,眼光由杯子口上射了过来。亚雄看这情形,也就明白了一点。只是那李狗子在这桌上开了一张支票就走了,这“开包袱”经过的手续,还是有些不懂。因为亚英不愿说,也就算了。
两人已有微醉,吃过了几道菜,面对着桌上的一杯咖啡,杯上腾起一道细微的清烟,香气透进鼻孔,颇也耐坐。随便谈了些家常,但看这大厅里面电灯都照得雪亮,回头看窗子外面,却是一片漆黑。亚雄开始催着要走,却见李狗子额角上冒了汗珠,脸上红红地,手上夹了大衣,拿着呢帽,匆匆的跑了来,笑道:“事情完了,事情妥了,有累二位久等。明天正午,请二位吃餐江苏馆,我们在那里集合。”亚雄道:“这不必了。我想明天陪舍弟一路下乡去一次。他自离开了家庭,家父家母都很惦记着。”李狗子道:“哎呀!我一直想去看老太爷,至今还抽不出工夫来,真荒唐,真荒唐!”说着却又将另一只空手,拍拍亚英的肩膀道:“我们要办的那一件事,还没有接头,你怎么可以离开呢?这并非十万八万的事,你不要不高兴干呀!”亚英笑道:“我倒并没有打算在这上面发多大的财。”李狗子“哦哟”了一声,又把手在他肩上连连的拍了几下,笑道:“小伙子,不要说这话呀!不发小财,怎么能发大财呢?你老大哥,到如今还不敢说这话呢!”
亚雄见他放出那不尊重的样子,还自称老大哥,实在让人生气。可是亚英对这样一个称呼,并没有什么感觉。亚雄虽然并没有什么顽固的想法,只是想到李狗子在南京是个拉黄包车的,便觉得他今日衣冠楚楚,一掷万金,令人发生一种极不愉快的情绪。因之他站了起来,将挂在壁间衣钩上的那顶破呢帽子,取在手里,身子走出座位以外,作个要走的样子。
李狗子现在是到处受人欢迎的一个小资本家,如何会想到有人讨厌他?便将拍亚英肩膀的手,伸到亚雄面前来。亚雄却没有那勇气置之不理,也就和他伸手握着。他摇着亚雄的手,笑道:“我们自己兄弟,不必见外,明天中午,我准到你旅馆来奉邀午餐。”亚英点着头笑道:“经理赏我们弟兄饭吃,我们还有不欢迎的吗?”李狗子大笑,拍着亚英的肩膀道:“我们这位老弟,活泼得很!”说着把那肥大的巴掌,向空中一举,作个告别的样子,然后走了。
亚雄望了他兄弟道:“你何必和他这样亲热?一个目不识丁的粗人,现在又是个市侩,和他这样要好!”亚英笑道:“你这种顽固的思想,在重庆市上如何混得出来?他虽是个粗人,还有三分爽气,市面上那些鬼头鬼脑、满眼是钱的商人,我们不是一样和他们在一处亲热着吗?在不久以前,我还不是个挑着担子赶场的小贩?是的,在早一些时,我是一个西医的助手,仿佛身份比他高些,可是也就为了这狗屁的身份,几乎饿死在这大都会里了。”他原是站起来要走的,越说越兴奋,又不觉坐了下去,手上端起那残余着的半杯咖啡,又呷了一口。
亚雄笑道:“算我说错了。我们自己的正经话还没有谈,可以走了。”亚英原也不能说兄长的话错了,一个青年为了挣钱,和什么人也合得起伙来,前途也实在危险。只是巳走上了这条路,不能不辩护两句。现在亚雄认了错,他更没得可说的,便笑着一同出了大餐馆。他已找着上等旅馆,开了一间房间,引着亚雄去谈了半夜。亚雄算是知道了他来重庆的任务,也了解他与市侩为伍自有他相当的理由,直到夜深,两人才尽欢而散。
弟弟是看见兄长太苦了,每天早晨上办公室,喝一碗豆浆,吃两根油条,是最上等的享受,便约了明天上办公室之前,一路到广东馆子里去吃早茶。亚雄自乐于接受他弟弟这个约会,六点半钟便和亚英走上了大街。在半路上,亚英忽然停住了脚步,笑道:“大哥!我们再邀一个人同去吧。这个人虽也是市侩,可是我往年的同学,正和我一样,逼着走上了市侩的路。他叫殷克勤,也许你认得。”亚雄道:“以前他老和你在一处,我怎么不认得!他现在作什么生意?”亚英回手向街边一指道:“那是他和人家合伙开的店铺。”亚雄看时,招牌是“兴华西药房”。因为时间早,店伙正在下着铺门板,便道:“你顺便请他,我有什么可反对的呢!就怕人家还没有起来。”
说着,两人走近了那家药房门口。只见两个穿呢大衣的人,板着面孔,对着一个穿西服的人说话。这个穿西服的,正是殷克勤。他满脸放出了笑容,半弯着腰,和那两人陪礼道:“这实在是小号的疏忽,恰好兄弟这两个星期不在店里,两位店友没有把手续弄好。”一个穿呢大衣的鹰勾鼻子,脸上有几十粒白麻子,尖尖的下巴,鼻子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那溜滑的眼珠,只顾在眼镜下面转动,他左手夹了两本帐簿子,簿子上有“兴华药房”字样,当然不是他带来的东西。亚英作了一段时间的生意,所有商人必须经历的阶段,他都已明了,看到这个情形,心里就十分清楚了。便站在店门口屋檐下,没有走进去。亚雄随了他站在后面,也呆呆的向那里面看着。
那两位大衣朋友,虽然板着面孔说话,然而殷克勤却始终微弯了腰,含着笑容说话。那个拿着帐簿的人,将另一只手拍了胁下夹着的帐簿道:“我们一年不来,你就这样含糊一年,我们来了,你又说是你当经理的不在店里,店伙没有,把手续办全。难道你这样一说,就不必负责任吗?你当经理的人,要离开店,就应当找一个负责任的店伙……”
殷克勤听他的话,还不十分强硬,便不等他说完,抢着插言道:“是,是,一切我都应当负责任。天气太早了,小店里一点开水都没有。不能让二位站在这里说话,请到广东馆子里去喝一杯早茶。二位要怎么办,我一切遵守。”那个穿大衣空手的人,脸色比较平和些,便微笑了一笑道:“只要你肯遵守规则,那话就好说。”殷克勤伸出五个指头来笑道。请二位在这里等五分钟,我上楼去拿点东西。那个拿着帐簿的道:“我有帐簿在这里,不怕你弄什么手段,我们就等你五分钟。”殷克勤一面向虽走着,一面还答应了决不敢玩什么手段。那个空手人,在大衣袋里取出一盒小大英纸烟,给这个夹帐簿的一支,自取一支,吸在嘴虽。那个下店门的店伙看到了,立刻在桌上抢着取了一盒火柴来,站在二人面前,擦了火柴,代点着了纸烟。夹帐簿的手指夹了烟吸着,偏头喷出一日烟来,冷笑一声道:“这些作投机生意的奸商,就只有用冷不防的法子来惩他!”
亚雄在店外看到,心想,这位经理不知上楼去干什么,这两个人正想要惩他,他还把人家丢在柜房里冷淡着昵。他这样替人家捏着一把汗,然而这位殷先生并没有什么大为难的样子,笑嘻嘻的走了出来,向两人点了一个头道:“对不住,让二位等了一下。走走,我们一路吃点心去。”那个拿帐簿的道:“有话就在这里说吧!”殷克勤笑道:“这早晨又不能有什么吃,算不了请客,不过家里茶都没有一杯,实在不恭,我们不过是去喝碗茶。”另外一个穿大衣的,就从中转圜道:“好在时间还早,我们就陪他去喝一碗茶,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公事公办。”那人听到,默然的点了个头,于是跟着主人走出来。
殷克勤到了这大门外边,才看到区氏兄弟,向他们点了头道:“原来是二位,早哇!我今天有点事,改日再谈吧。”他一面说了,一面走着,也不曾停一下。
亚雄直等他们走远了,才道:“这件事,我倒看出一点头绪来了。”亚英笑道:“那么,你那天所问我的那个新名词‘开包袱’,你可以懂了。这个山城,就是这么一回事。反正是这一个原则,只要你应付得法,放到哪里去,也可以走得通。他们也许同我们在一家广东馆子里喝茶,我们还可以把这出戏从容的看完呢!”两人谈论着,走进广东馆子,见那茶座上已是满满的坐着人。兄弟两个找到屋角里,才找到一张空桌来坐下。刚刚坐下,便看到殷克勤三人的座位,也相离不远,只隔了两张桌子。殷克勤猛然看到区家兄弟,颈脖子一伸,却像吃了一惊的样子,但亚英和他使了一个眼色,并不打招呼。他这也就明了了,回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亚雄正是要研究这个问题,自然也都看在眼内,因之人在这桌上喝茶吃点心,心却在殷克勤那边桌上,看他们到底是经过一些什么手续。约莫十来分钟之后,只见殷克勤拿出一张花纸条来。凭着经验判断,那大概是一张支票。他满脸带着笑容,将支票交给穿大衣的两个人里面那个较为和善的。那人看了一看,赶快折叠着塞在衣服袋里。因为这食堂里相当嘈杂,还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只看他们彼此嘴动的时候,脸上带了很和悦的样子。就是那个夹着帐簿的人,也说笑着,敬了殷克勤一支纸烟。远远的看到殷克勤隔了桌面,站起来半鞠着躬,接受了那支烟,彼此在点着头,都笑了一笑。半小时以前,在药房里办交涉那种万难合作的样子,已不存在了。但那两本帐簿,依然放在那人面前的桌子角上。殷克勤说笑着,眼光不住的向这两本帐簿飘过来。那人似乎有些警觉了,突然站了起来,将帐簿拿着,伸到殷克勤面前来,他提高了声音说话,这边桌子上都可以听到。他道:“殷先生,这一次我们原谅你是个初次。在重庆城里不断的见面,还真能为这事决裂不成!帐簿子你拿去,算我们攀上这么一回交情。”
殷克勤抢着站起,两手将帐簿子接着,笑着又点头,又鞠躬。另一个人也站起来,走近一步,手拍着殷克勤的肩膀,笑道:“殷经理,可便宜你了!”说着伸过手来和他握了一握。那个夹帐簿的,也和他握了一握,同声道着“多谢”,便一齐走出去了。殷克勤站在座边,直看到这两位嘉宾都出去了,才低头看了一看帐簿,叹了一口气。也就在这时,他回看了看区氏兄弟,点着头苦笑了一笑。亚英站起来,向他也连连的招了几招手,他匆忙的会过茶帐,夹了那两本帐簿,就走过来同坐,他笑道:“二位一到我小号门口,我就看到了。只是我要对付这两块料,没有工夫来打招呼,也不便打招呼,真对不住。这一次茶点,由我招待。”
亚英坐在他对面,提起小茶壶向他面前斟上一杯茶,笑道:“本来呢,我是无须和你客气,只是你今天的破费已经很大了,我不应当在今日打搅你。”他笑道:“那是另一件事。在重庆市上作生意,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遇到这一类的事,现在社会上,都说商人发国难财,良心太黑,其实像今天这两块料,比我们的心还黑得多!我们好比是苍蝇,他们就是蝇虎子,专门吃苍蝇!”亚英道:“这话不大确切,我们是肥猪……”他笑道:“老朋友初见面,说好的吧!”亚英笑问道:“那么,你今天破费了多少呢?”殷克勤将帐簿放在桌沿上,用手连拍了几下帐簿道:“五千元法币,不多,还不够他们两人买一套西装呢!所以他们点心也没有吃饱,又去赶第二家。”亚雄听了这话,倒昂起头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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